第9節
謝菲爾德看著她拘束的樣子,有些無奈,正要拿一個酥皮面包放進她的餐盤里,這時,雅各布回來了。 謝菲爾德讓他去買一些正常女孩的衣服,雅各布不太清楚“正常女孩”的定義是什么,于是將商場里看得過去的女裝都買了下來,裝在了一個行李箱里。 安娜看見滿滿一行李箱的衣服時,整個人都懵了。 她半蹲下來,打開箱子,里面是各式各樣的上衣、裙子和外套,有草莓紅、芒果黃、湖水藍、曙光似的淡紅……她從來沒見過樣式這么豐富的裙子,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裙子就是兩條細肩帶、一塊布料的結合物,看見這些裙子后,才知道原來簡單的裙子也可以這么美麗,這么精致。 她捧起一條銅綠色的裙子,質地簡直如清水般絲滑,差點從她的手上流下去。她從來沒有摸到如此柔軟裙子,她擁有的最昂貴和最精致的裙子,是一條純棉連衣裙。 鼻子有些酸脹,眼眶也熱熱的,但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她不想讓l先生以為,她是為這條裙子的價值而流淚。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流淚,但是面對這些裙子,她真的無法止住涌出的淚水。 安娜垂著腦袋,拿著那條銅綠色裙子,走進了臥室里。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抬頭,不想讓那兩位紳士對她做出關心的詢問。幸好,他們的確非常紳士,沒有冒失地發問。 一分鐘,安娜走了出來。換上那條綠裙子后,她立刻變成了一個嬌媚高貴的少女。雅各布又拿出一雙山羊皮的白色軟幫鞋,放在她的面前。 安娜扭扭捏捏地穿上了。 雅各布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餐廳。見他離開后,安娜稍微放松了一些。她低頭盯著腳上的軟幫鞋——上帝,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皮鞋也可以這么舒服。過去十八年,她一直以為,皮鞋就像有生命一般,必須穿著它走個十幾公里的路,才能將它馴服,誰知有錢人的鞋子一開始就是溫馴的。 觀摩完鞋子,她偷偷瞟向l先生。他還在看法文報紙——安娜會說法語,卻看不懂法文。他側對著她,雙手拿著報紙,鼻梁高挺,幾乎比眼睛的位置高出一截??粗野咨念^發、深邃的灰藍色的眼睛和下顎角的胡茬,又看了看腳上的鞋子,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 她真的苦惱極了,煎熬極了,這個男人一點也不喜歡她,卻對她那么好……他不怕她越來越喜歡他嗎? 不知是否注意到了她的目光,l先生放下報紙,側頭望向她:“怎么,鞋子不合腳么?!?/br> 安娜對上他的視線,心臟被某種奇特的熱力漲得滿滿的,沖動地說道:“我越來越喜歡你了?!?/br> l先生怔了一下,搖搖頭,回避了這個話題:“安娜,我的助手查到你高中還沒有畢業,為什么?” 安娜下意識地想要撒謊,可是看著那雙疏冷的灰藍色的眼睛,什么謊話都說不出來,只好破罐破摔地說道:“我成績太差了,學費又太貴了,與其繼續讀書浪費錢,不如早點出來打工養活自己?!?/br> l先生卻像是沒聽見她這番厭學獨白般,拿起報紙抖了兩下:“在那種學校,確實不能學到什么。我打算送你去私立中學繼續讀書。你不用擔心學費,只需要專心學習就行?!币桓辈蝗葸`逆的命令式口吻。 私立學校和公立學校的學費完全不是一個等級,這一行李箱的衣服已經價值不菲了,私立學校一年的學費,卻能買下好幾個這樣的行李箱。l先生并不是在對她好,他是在可憐她,把她當成了做慈善的對象。 想到這里,安娜的一顆心都冷了。 也許在他的心里,她跟路邊的乞丐沒什么兩樣……偶爾,她也會因為路邊的乞丐可憐,而隨手施舍一兩個硬幣。也許在他的眼中,送她去私立中學讀書,就跟她隨手扔下的硬幣沒什么兩樣。 這個老家伙究竟在做什么?他也是這么打發其他勾.引他的女人嗎?先是禮貌地拒絕她們,然后送一個行李箱的衣服,接著再送她們去讀書……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過分的男人,一邊毫無顧忌地散發著自己的魅力,一邊回避和拒絕她的喜歡…… 安娜理智上明白l先生是為她好,可是情感并不受理智的約束,一想到其他女人,甚至路邊的乞丐都能得到他的好,她就控制不住內心的妒火。 妒火沖上頭腦時,她只聽見腦中“嗡”的一聲,所有思緒都變成了空白。等她回過神時,她已走到l先生的身邊,沖動地坐在他的腿上,兇狠而充滿恨意地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l先生有些愕然地看著她。 這一回,她沒有吻他,只是在他的耳邊恨恨地說:“收起你的善心吧,我不喜歡讀書,不需要你像個慈善家一樣資助我。我只想要你喜歡我?!?/br> 說完這句話,她站起來,當著他的面,脫下了腳上的軟幫鞋,踢到他的腳邊,然后,雙手背到身后,拽下了裙子的拉鏈。 l先生側開頭,閉上了雙眼。 安娜將那條帶著她體溫的綠裙子,扔到了他的膝蓋上,撿起自己的衣服穿上,裹著母親的長風衣,穿上來時那雙紅色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套房。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掉落50個紅包,抱歉抱歉更晚了??! -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橋北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藍色山雀關進你的瞳孔 6個;花鯉、今天也要開心、萵筍南瓜、人為刀俎我為五花rou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珍珠翡翠白玉湯、40803961 18瓶;寧修、holland、葉封雨 10瓶;小病嬌.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3章 回家的路上,安娜走得沒精打采。 她覺得自己太沖動了,不該那么決絕地回絕l先生的好意……就算確實不喜歡讀書,也該為了更多和l先生接觸的機會,而捏著鼻子同意。但是,她真的太嫉妒了,一想到在他的心里,她并不是特別的存在,就失去了思考能力,根本無法理智地權衡利弊。 想想也是,她這樣的人,在l先生的眼中怎么會是特別的呢。她粗俗、野蠻又暴躁,時而扭捏得不敢拿刀叉,時而沖動得連他的嘴唇都敢咬……他一定覺得她莫名其妙極了吧。安娜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大堆自己的缺點,更加沒精打采了。 按理說,她應該先去一趟餐廳,找經理說明遲到的原因,但她的情緒太低落了,不想面對任何人,只想蓋上被子睡一覺,于是徑直朝家里走去。 然而,還沒有走進回家前必經的巷道,安娜突然嗅到了一股極危險的氣息,胳膊上細小的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能在貧民窟平安長大的女孩都是天生的小獸,她們能像動物一樣提前預知到危險。安娜悄無聲息地彎下腰,脫掉了高跟鞋,提在手上。她一步一步地退到了磚墻后,腳跟抵住墻根,后背緊緊地貼在了墻上。 她進入了一個靜止的、敏銳的、警惕的狀態,心跳被控制得比呼吸還輕。她的眼珠子左右亂轉,緊繃著身子,豎著耳朵,仔細聆聽著外界動靜。 她聽見有人在爭吵,是一男一女,男人將女人拖到大街上,重重地踹向她的肚子,原因僅僅是女人和送牛奶的多聊了兩句。多么荒誕,二十年代就被搬上百老匯舞臺的劇情1,至今還在她的身邊上演。 安娜漠然地越過了被打的女人,將感官釋放到不遠處的出租屋內,一個不知名的樂隊正在舉行醉酒聚會,他們打算灌醉聚會上唯一的女孩。出租屋的樓下,是一個簡陋的書報刊攤子,兩個還沒有變聲的男孩,正在湊錢買《花花公子》。與此同時,隔壁巷道發生了一起盜竊案,兩個黑人男人偷了一輛老式福特車,一時間,警報聲、發動機嗡鳴聲和車主的謾罵聲不絕于耳。 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一個骯臟、污穢、暴力的街區,充斥著罪惡與腐朽的氣味。以前,她從未覺得這里和外面有什么不同,直到她在l先生的世界停泊了一晚。 安娜知道,她不是罪惡淵藪上一朵令人憐惜的鮮花,她是被暴力和污穢澆灌出來的兇狠食人花。她既不嬌嫩,也不柔弱,反而蠻橫、警覺、睚眥必報。所以,她非常害怕被l先生知道身世和過去。她怕他認為,她已經無藥可救。 半晌過去,安娜沒有捕捉到任何異樣的動靜,正要穿上高跟鞋,繼續往家里走,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不遠處一個影子突兀地晃了晃。 一瞬間,她腦中拉響了尖銳的警鈴,立刻扔掉高跟鞋,轉身就跑。 這一跑,拉扯出了十多個胖瘦不一的男人,他們表情兇惡,均手持木棍、棒球棍和輪胎鏈,追在安娜的身后:“臭娘們兒,別跑——敢欠錢不敢還是吧?!” 安娜跑得更快了。 她屏住呼吸,一邊跑,一邊掀翻所有能掀翻的東西,步伐靈活地東躲西藏,一會兒鉆進小巷,一會兒跑進樓房,再從頂層的消防梯靈敏地跳下來。 她的心跳急促到胸口都在疼痛,喉嚨里全是腥甜的血腥味,小腿的肌rou在疲乏地顫動。但她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是深淵與地獄。她只能拼了命,用盡智慧和體力逃跑。 貧民窟的街道不是平坦的,也不是干凈的。安娜躲過了鐵釘,躲過了污水、污泥和發霉的果皮,卻沒有躲過碎玻璃。玻璃片扎進腳掌的一瞬間,她的鼻尖瞬間就紅了,很想蹲下來,抱住膝蓋無助地痛哭。 她希望有人能伸出手拉住她,將她摟進懷里,告訴她不要害怕,是誰都行,哪怕是那個將她拋棄、不知所蹤的女人,她都不會嫌棄。 她真的痛死了,累死了,不想跑了。然而一想到被那些人抓住的后果,她只能咬著牙,表情扭曲地拔出那枚碎玻璃,惡狠狠地扔向身后,繼續往前跑。 跑到最后,她的喉嚨已又干又澀,火辣辣的,口中全是血沫子。眼前閃過一道道詭異的白光,頭腦已開始發暈……還好,前面就是大馬路,出了這條街,她不信那群人還敢亂來。 想到這里,安娜越發不敢停下,也不敢暈過去。她目光兇狠,重重地咬了一口胳膊。疼痛令她清醒了片刻,繼續朝前面跑。 —— 安娜的身影徹底消失以后,謝菲爾德搖下車窗,點燃了一支雪茄。 雅各布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的先生盡管嗜好煙草,卻從不會在密閉的場所抽煙,更不會沒有詢問身邊人的意見就抽煙??磥砟莻€年輕的迷人精,在他的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漣漪。 確實,只要是正常男人,都無法抗拒那種女孩的愛意。她擁有甜蜜的臉孔和性感的嘴唇,每一寸蜜褐色的肌膚都散發著nongnong的誘惑力。她可以是天真的女孩,也可以是嫵媚的女人,時而率真無邪,時而矯揉造作,時而羞澀拘束,時而蠻橫無理。這么一個復雜迷人的寶貝兒,對她著迷是應該的。 但是,他那理性冷靜的先生,應該非常清楚,他和這女孩不會有任何結果。 她拒絕了他的先生的資助,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店,朝自己家里走去。她如此特立獨行,如此富有個性,卻不知道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就會登上飛往倫敦的飛機。她錯過了和謝菲爾德唯一產生交集的機會。 可能這就是命運吧。 雅各布看了看手表,時間不多了。剛好他的先生也抽完了雪茄。雅各布正要發動轎車,開往機場,就在這時,謝菲爾德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帶著一絲焦急:“開門?!?/br> 雅各布莫名抬頭,然后就看見,那個已經錯過和謝菲爾德產生交集的女孩,正在朝他們跑來。 —— 讓安娜沒想到的是,就算她跑出了那條街,那群人還是在追她。而且,不管她怎么尖叫,怎么求助,周圍人都是一臉漠然,沒有一個人朝她伸出援手。 也是,她跑到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頭發蓬亂,嘴唇干裂,臉頰蒼白又通紅,腳掌全是污泥和鮮血,此時此刻,她不再是褐色肌膚的美人兒,而是一個張牙舞爪、狼狽不堪的小瘋子。 安娜咽下一口血腥味的唾液,茫然地想,她真的完蛋了嗎? 這些人抓住她以后,會怎么對付她? 他們會打她嗎?也許會,也許不會,但她絕對會吃一番苦頭?;蛟S,她會像之前那個被打的女人一樣,被那群人狠狠地踹肚子?;蛟S,她會像那個即將被樂隊灌醉的女孩一樣,失去寶貴的貞潔——不,到這個份上,已經不是失身與否的問題了。她會丟掉性命。 她會像所有出生在這條街的女孩一樣,麻木不仁地綻放,鮮血淋漓地凋零。 要是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次和l先生見面……她絕對不會嫉妒,也不會跟他生氣,更不會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甚至聽見了自己膝蓋骨顫抖的聲響——她真的跑不動了。 一個聲音在她的心底回蕩:放棄吧,安娜,你逃不過命運的。 安娜跌跌撞撞地停下奔跑,雙手撐著膝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因為跑得太快太久,她的耳邊只剩下尖利的白噪音,頭腦也是空白一片。 她有些顫抖地閉上了眼睛,不用回頭也知道,那群人正在逼近。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了公共洗衣機般廉價的母親,想起了誤入歧途的夏洛特,想起了好色卻好心的餐廳經理,想起了偷她香水的白人女孩……想起了疏冷卻溫和的l先生。 對了,那瓶香水被她珍藏在枕頭底下,還沒有用過呢。 就在這時,她忽然聞到了辛烈卻清冽的香氣,那是灰綠色的香柏,堅硬锃亮的皮革,芬芳卻苦澀的香根草。那是l先生的氣息。 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不由自主往前踉蹌了幾步,撲進了一個寬闊而溫暖的懷抱里。 安娜茫茫然地睜開眼,抬起頭,正好對上了l先生灰藍色的雙眼 他是如此高大,如同從天而降的神明,單手摟住她的腰,將她攬進了懷里,低沉地說道:“沒事了,我在這里?!?/br> ……她在做夢嗎? 他為什么能這么及時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還是說,她其實已經暈過去了……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 安娜盯著l先生的臉龐,露出夢游一般的表情。 謝菲爾德看著她恍惚的神情,微微皺了皺眉。他用手指將她蓬亂的發絲梳到耳后,本想問她還能不能自己走路,卻察覺到她的身體一直在戰栗。他視線下移,看見了她腫脹得看不出原樣的腳掌,再往后看去,一路都是血跡。 她的腳掌受傷了,卻一聲不吭。 他的心幾乎停跳了一下,手臂一下繃緊了,立刻俯身下去,一把將她橫抱了起來。 雅各布看見這一幕,連忙跑過來,伸手想要接過安娜。謝菲爾德卻搖搖頭,朝駕駛座揚了揚下巴,聲音冷漠地說道:“去開車?!?/br> “……去機場嗎?” 謝菲爾德看他一眼,是看蠢貨的眼神:“去醫院?!?/br> 雅各布懂了。 他的先生暫時回不了英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1:指音樂劇《芝加哥》,1975年經“音樂劇巨匠”鮑勃·福斯之手搬上舞臺,此處時間作模糊?!禼ell block tango》中歌詞“you been screwin’ the milkman”,女罪犯因丈夫暴怒污蔑她和送牛奶的出軌,而沖動殺死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