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直到馬車緩緩停定,沈晚夕的身子微微向前傾了一下。 這回是真的到了。 沈晚夕深深吸了口氣,待平復了心中的萬馬奔騰之后,將狐皮大氅重新系好,隨魏眠一同下了馬車。 ☆、仙女笑了 耳邊寒風吹得耳膜微微震動, 清冷的陽光裹挾著冷風瞬間撞進了眼睛里。 沈晚夕望見了云橫昂藏開闊的背影,還有站在他正前方的,一身黑色繡金龍紋的中年男子。 兩人對視短短幾息的時間, 昔日快馬縱橫天下的益州侯便已忍不住嘴角的顫抖, 眼里泛起了淚花。 在失而復得的兒子面前,他仿佛不再是那個霸氣凜然的西南霸主,而只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一個兩鬢斑白的父親。 片刻后, 云橫彎身踞坐下去,向五年未見的父親重重行了云境最大的叩首禮。 益州侯雙手顫顫巍巍地將他扶起來,嘴里不住地喊著:“云橫,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失蹤了五年的兒子模樣似乎一點都未變,從前便是這樣刀刻般的五官,眼神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疏離,他自小沉穩早慧,談不上又成熟了一些,仿佛還是五年前從益州出發去戰梧州的, 那個威風凜凜的少年。 就好像只是這場仗打了五年, 而今日是他凱旋的日子。 在場人無不落淚, 沈晚夕心中亦顫動不已。 正巧魏眠欲上前攙扶父親, 沈晚夕也找準了時間, 迅速調勻了氣息, 挺直背脊緩緩走到云橫身邊,對著益州侯俯身叩拜:“小女沈晚夕,見過侯爺?!?/br> 沈晚夕垂著頭,亦能聽到魏眠跑到益州侯身邊,嬌聲道:“爹爹, 這就是二嫂嫂!” 益州侯何嘗不曉得? 這一身紅衣華麗矜貴又花顏月貌的女子,不是兒子在商州娶的沈家三女,又是誰呢? 益州侯伸手虛扶,也示意云橫將她攙起,上下打量一番,笑意從眼角慢慢溢出:“好孩子,你該叫我什么?” 沈晚夕心中動容,鼻子一酸落下兩行清淚,又側頭望了眼云橫,得到肯定的目光后,才微微俯身再施一禮,聲音顫抖:“兒媳沈晚夕,見過父親?!?/br> “好,好!” 益州侯望著珠聯璧合的二人老淚縱橫,一身威嚴肅穆的氣勢此刻又削弱幾分,宛若紅著臉的小老頭兒,面上的褶皺寸寸分明,濁淚便順著溝壑一路往下淌。 可這樣的眼淚是喜極而泣,是心感寬慰,是經歷過風風雨雨之后守到晨光的安欣。 城門大開,馬車緩緩駛入益州城內,窗外慢慢有了喧鬧的人聲。 益州二公子回城的消息不脛而走,城中百姓皆涌至道路兩旁行跪拜之禮,恭迎二公子回城。 那是他們心中最頂天立地的戰神,是守護益州百姓安居樂業的英雄。 他不在的時候,人人祈禱思念。 如今他回來了,眾人更是心潮澎湃、欣喜若狂,甚至天還未亮就守在路兩側,只等著見一見這失蹤多年歸來的少年英雄,給他磕一個頭,以表示最大的恭敬。 魏眠撩開帷幔,向外頭的老百姓招了招手。 有人眼尖,透過車窗的間隙瞧見了那一身華貴紅衣的窈窕女子端坐于馬車之內,以冰雪為肌,以美玉為骨,眉目如畫,玉指如蔥,與身邊張揚明媚的五姑娘美得不一樣,這女子宛若月里嫦娥落入凡間,更多幾分清澈靈動,生生讓人移不開眼。 “那就是二公子的夫人!” 人群中竄出一聲驚呼,眾人紛紛將目光轉向了金色錦蓬馬車。 沈晚夕驟然僵直了身子,緊張了起來。 這樣的目光雖然從前也常有,她早已不怯,可如今身份到底不同了,她是云橫的妻子,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益州侯府的臉面,再不能像從前那般懵懵懂懂,不懂規矩。 “嫂嫂,大家都在看你呢!”魏眠笑逐顏開朝她道。 沈晚夕心里砰砰跳了許久,還是能感覺全城炯炯的目光都聚集在這一身,她慢慢壓抑住心里的緊張慌亂,也側過頭向外頭的百姓微笑示意。 這一笑,滿城春色都失去了光彩。 “夫人笑了!仙子笑了!夫人笑了!是仙女笑了——” 眾人的歡呼聲不絕于耳,魏眠欣喜地望著外面,直到看到前方馬上的二哥回身投來寒冽刺骨的一瞥,這才悻悻地縮回了馬車。 完了,二哥在警告她了。 她嘟著嘴,看著兩頰微微泛紅宛若云霞的嫂嫂,好像明白了為什么哥哥看到嫂嫂做牛rou餅給大伙吃會生氣,看到嫂子被人說成仙子心里也不高興。 她若是男子,娶了這樣一位人間仙女,也會藏著掖著不給人看的。 馬車繞過熙攘的長街,又行了約莫一個時辰的路,穿過一道悠長寂靜的巷道,終于在一處莊嚴氣派的府邸前停下。 茯苓在馬車外等著,將魏眠和沈晚夕攙扶下車。 抬眸時一座高大規整、氣派森嚴的府邸映入眼簾,門口兩尊石獅威武雄健,朱漆大門上掛著價值千金的金絲楠木牌匾,筆走龍蛇地刻著“益州侯府”四個大字,兩旁高大葳蕤的古樹直達青霄,頭頂天光給府邸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大廈耽耽,天寶環集,宛若帝居,其磅礴莊嚴的氣勢令人嘆為觀止。 拾級而上,只見長梁光彩宛如雄虹,初春盛景堪比藻繡,威嚴莊重的浮雕麒麟照壁見證了益州侯府百年來的興盛祥瑞。 照壁前,坐在輪椅上的清雅男子著一身墨青鶴氅緩緩而來,身后還跟著一位梨花白金荷暗紋錦袍的女子,不施脂粉,容顏卻清麗絕塵,只是眉宇間凝著淡淡的愁思,失了幾分氣色。 沈晚夕想,這便是云橫的大哥魏碩和大嫂元嘉采吧。 瞧見云橫停下腳步在前面等她,沈晚夕微微加快了些腳步,至身邊時,云橫握住了她的手。 兩人緩緩走上前,向輪椅上的大公子和身后的大嫂微微傾身施禮,還有身邊的幾個姨娘和弟弟meimei也一一打了照面。 魏碩無法站立行走,只是嘴角提著柔和的笑意,抬手示意他們起身的動作也令人極度舒適,如沐春風。 沈晚夕看著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公子,一身光華似月,清雅溫潤,如琢如磨,實在難以將其與那曾經提槍上陣的大將聯系到一起。 “云橫,你能平安回來就好……” 原本面色平靜的大嫂,此刻淚珠滾滾,上前來瞧了瞧云橫,又扶著沈晚夕的手,看了她許久,眼眶紅透:“這就是弟妹吧,你們在外頭受苦了?!?/br> 沈晚夕也忍不住啜泣,又彎身再拜,哽咽道:“多謝嫂嫂關心?!?/br> 與此同時,滿院的護衛、丫頭、婆子、小廝都整裝聚集于此,遠遠排成一條長龍,人人恭肅規整,齊聲叩拜道:“恭迎二公子回府!拜見夫人!” 益州侯府的下人比滄州侯府只多不少,沈晚夕也從未見過這么多的下人,不覺有些拘謹起來,心下微亂之際,云橫溫熱的掌心慢慢包裹過來,將她心里的七上八下一下子撫平。 “都起身吧?!?/br> 云橫淡淡掃過一眼跪拜的長龍,通身一派威嚴之勢,眾人緩緩起身,皆屏氣凝神,不敢嬉笑言語。 隨后,云橫帶著沈晚夕進祠堂祭拜魏家祖先,也給云橫的母親顧氏上了三炷香。 云橫向來沉默,在母親的牌位面前一直緘默不語,眼里不再是平時里的凜冽寒意,卻似乎是一種與見到父親益州侯時的那種同樣久別重逢的溫情,墨如深淵的眼底,她又仿佛看到一種長久的孤獨感。 沈晚夕也想到了自己的阿娘,阿娘也離開了許多年,可每每看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河,或是在自己孤獨無助的時候,她還是在心里默默地和阿娘說話,說許多的話。 云橫也是在和自己的母親說話嗎? 她鼻子酸酸的,望向了顧氏排位上的那些刻字,默默地喊了一聲母親。 母親,我是阿夕,和云橫算是相逢于微末之時,好像是被世界拋棄的兩個可憐人。 那時候我可丑可丑了,云橫也不曉得怎么就瞧上了我。 在這之前,我以為這輩子都要生活在深淵里,看著自己慢慢地腐爛,這輩子都見不到陽光了。 直到遇到了云橫,他總是那么兇那么冷,好像從來沒真正地笑過,可是他卻會一連上山好幾日替我尋治傷的藥,在我身子不舒服的時候替我暖被窩、幫我捂肚子,在我遇到危險的時候永遠擋在我面前。 他對所有人都冰冷,可唯獨對我那么好,是他讓我覺得這個世上無論多苦多難,總會有一個人站在我身邊,抓住我的手,驅散所有的恐懼與慌張。 就像指尖能觸摸到的光一樣,暖暖的,可以一直一直地依靠下去。 我沒想到的是,云橫竟然是我兒時最害怕的那個大英雄,一聽名字都能嚇哭的那種,誰能想到命運就是這樣猝不及防,他竟然真的成了我的夫君。 母親放心,阿夕也會對云橫很好很好的,阿夕雖然笨笨的,可云橫在想什么我好像都能曉得,阿夕做女工也很差,但是日后一定給云橫縫許多好看的衣裳。 對了母親,阿夕做的飯還特別好吃,云橫的嘴巴都被我養刁了,回來的路上連驛站的飯菜都不動,光啃我做的牛rou餅了,嘿嘿。 我阿娘,秋娘和月嬤嬤也常常說,阿夕是個小暖爐,總是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快樂和溫暖,看到阿夕的人都不會有煩惱。 母親放心,阿夕一定能把云橫捂得暖暖的。 這輩子,我們誰也不離開誰。 ☆、騙子 約過了申時, 云橫直接去了校場,沈晚夕跟著三弟妹孫氏一行人往云橫從前住的山海苑。過了垂花門,沿著抄手回廊一直往西, 行經幾處閣道, 又不知路過幾間軒亭,繞過幾道曲廊,原本還有心賞玩府中盛景的沈晚夕,此刻已是腰酸背痛了。 似乎比從前上山下山還要累些。 行路途中, 孫氏也給她講了不少府中的事情。 比如,府中沒有大夫人,早些年大嫂亦主持過后院事宜。 大嫂元氏從前也是風風火火的人, 因為父親是軍師,昔日她在軍營中也是能放倒幾個壯漢的好手,只是后來病了一場,整個人懨懨了不少,整日便在佛堂吃齋念佛,不太出來了。后來, 益州侯便將主持后院大小事務的職權交給了三兒媳, 也就是面前這位定陽府通判之女孫氏, 令原先大夫人身邊的管事趙姑姑從旁協助。 正說到此處, 紫檀木制的匾額上“山海苑”的鎏金字跡赫然落入眼中。 只見琉璃瓦鋪就的廡殿頂在陽光下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放眼望去假山奇異, 佳木拂檐,石子甬道兩旁的琪花瑤草、名葩奇木步步皆景,院后茂林修竹與溪流碧水相得益彰,雖算不上極致奢麗,卻自有一種典雅莊嚴的氣度。 原來這就是云橫從前住的地方。 沈晚夕深吸一口氣, 又在孫氏和趙姑姑的帶領下見了山海苑所有的侍女和小廝。 沈晚夕才知道,云橫不在家中的這五年,山海苑日日有人灑掃除塵、蒔花弄草,去年年底云橫的消息傳到益州,益州侯當即差人將山海苑重新修葺一新,才有如今工整幽雅的模樣。 那趙姑姑指著小廚房的方向笑道:“侯爺怕公子和夫人一下子吃不慣益州的口味,今年前前后后請來了三位大廚,一位做益州菜,一位做北方菜,還有一位擅長商州菜,都在小廚房候著呢?!?/br> 沈晚夕瞬間心潮涌動,不知該說什么好。 益州侯連院中小廚房都配置得這般妥帖,可見其余樁樁件件、大大小小的事情,但凡她與云橫可能遇到的,都已經有人提前事無巨細地準備妥當了。 外頭走過一番后,趙姑姑和茯苓帶著沈晚夕進了主屋。 屋內陳設一應俱全,知道二公子娶了夫人之后,屋子里更是早早添上了雕花細木貴妃榻,花梨木的妝奩和一面溜金鑲玉綠松石銅鏡,從金銀器物到脂粉、香料、珠釵、錦緞都備得整齊妥當,完全不用沈晚夕cao心。 在這些細致的安排面前,沈晚夕反倒有些拘謹起來。 她心里默嘆了一口氣,從前在滄州的時候,即便是親生的爹爹都記不得她的生辰,遑論這些起居的方方面面了。 用過晚飯之后,沈晚夕差茯苓找來針線和緞子,想給云橫做幾身開春的衣裳。 答應婆母的事情,她可不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