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 上一次這樣的情形下,云橫還吐了血。 嚴不嚴重,她不知道。 今日這情形,她也不知道。 可她知道,他一定很難受很難受, 像那天一樣疼到肝膽欲裂,疼得神志不清, 說句自私的話,如果找回記憶一定要忍受這種剖骨挖心之痛,她寧愿他這一輩子都想不起來。 思及此,沈晚夕四肢百骸都遍布著涼意,可耳邊傳來的只是戚然那句無力的回答。 “屬下實在不知,大夫說主子見煙火受了些刺激,或許能夠想起從前來,又或許只是刺激到神經,眼下……什么都不好說?!?/br> 指尖擰得發白,她暗道自己的可笑。 分明知道最有可能是這樣的結果,偏偏非要再聽人親口說一遍,她想回戚然一句好,可嗓子像是堵住了一樣,一個字也發不出。 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 三個時辰過去了…… 心如擂鼓,每一刻于她來說都是煎熬。 連魏眠和裴肅過來她都沒有任何反應,只有盯著屋門的那雙眼睛紅得滴水。 外頭的煙火聲慢慢寂于暗夜之中,迎來的是漫漫無邊的死寂無聲。 直到屋門“吱呀”一響,大夫緊著眉頭緩緩推門而出,沈晚夕瞳孔驟然縮緊。 剛顫顫巍巍地想開口,聽到魏眠在一旁急匆匆地問:“我哥哥怎么樣了?” 少女亦是心急如焚,還未等到大夫回答,抬腳便要進門。 “都退下!” 熟悉的男子嗓音倏忽傳至耳邊,沉冷沙啞,帶著一絲疲倦,卻比以往多了些威嚴不容侵犯的氣勢。 是云橫的聲音! 沈晚夕眉心一跳,原本心臟像是被人生拉硬拽的疼,直到方才那一刻聽到他的聲音,她幾乎停滯的呼吸才慢慢有了緩和。 云橫他醒了,終于醒了。 可她聽到那一聲不帶任何感情的命令,也像旁人一樣挪不動腳了。 他說的“都退下”,也包括她在內么? 心里不由一陣澀重,下一刻竟聽到里面傳來淡淡一句: “阿夕,你來?!?/br> 沈晚夕憋了大半日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有那么一瞬她覺得自己聽錯了,可她也不管不顧了,抬著酸軟的雙腿直往里頭沖。 屋內的燈光忽明忽暗,云橫靜靜閉眼躺在床上,聽著女子急匆匆的腳步由遠及近,這才緩緩睜眼,小臂抵著床柱微微起身,半靠在引枕上。 抬眸見小姑娘頂著一雙紅玉髓般的眼睛,兩頰還掛著兩道清晰的淚痕,云橫心里微微一痛,可身上沒有半點力氣,只能抬手輕輕拍打了兩下床沿,示意她坐過來。 沈晚夕鼻頭一酸,看著他額角還冒著一層細細的汗,若不是靠那一點偏明黃的燈光,他的臉色怕是早已經蒼白得像紙一樣了。 這三個時辰里,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熬過來的,一向健碩挺拔的云橫竟然虛弱成這樣。 見小姑娘不挪步子,大約是被嚇到了。 云橫柔聲一笑,聲音盡量放得低緩:“過來啊?!?/br> 心中狠狠一揪,她終是忍不住跑上去摟住他的腰身,窩在他懷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身子也不像平時那么暖烘烘的了,蓋了那么厚的一層被子,還是涼得像冰塊一樣。她雖然在外頭呆了那么久,可身上還比他稍好一些,于是抱他更緊了,此刻只想貼著他堅實緊致的胸膛,將身上所有的暖意都給他。 “云橫,你到底有沒有事,我好害怕……” 他輕嘆一聲,小姑娘當真是水做的,連這聲喃喃都像是摻了淚珠子一樣惹人憐,讓他覺得自己受個傷出個事卻是實實在在地害了她一樣。 只能揉著她瑟瑟抽縮的肩膀,“別擔心,以后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沈晚夕心里微微一驚,抬著淚眼迷蒙的眼睛望著他:“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 云橫微微頷首,方才睡夢之中,他心中那處艱澀的罅隙驟然亮起一線天光,過往種種如同書卷一篇篇地翻頁,恍若撥開云霧見青天。 他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也曉得她在外頭為他擔驚受怕,因此他在夢里都在不斷提醒自己,門外有等著她的小姑娘,沒有他在身邊,她定然心急如焚,滿身都是恐懼和無助,卻只能憋在心里生生煎熬。 所以他告訴自己,醒來后一定要第一時間見到她、抱抱她,不再讓她擔心。 她緊緊摟著他直說“好”,幾句之后仍然哽咽不止。 云橫無聲地嘆了口氣,指尖摩挲到她通紅濕潤的眼尾,慢慢拭去眼淚,“別哭了好嗎?你再這樣哭下去,我心里真要比方才還要疼了?!?/br> “是嗎?” 沈晚夕忙止了眼淚,騰出身來看他,可眼眶里還是蓄滿淚,模模糊糊的一片,連他的臉都快看不清了。 云橫將她的小手擒住,置于胸口,微微喘息道:“是,你一哭我就亂了方寸,會摧心剖肝地疼,如同百鬼撓心,魂飛魄散,你想讓我這樣痛苦嗎?” 她被他說得害怕又迷糊,只覺得嚴重得不要不要的,慌忙捂緊了他胸口小心地揉著,嘴里也念念有詞:“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哭了……” 他眉眼恍惚了一陣,伸手將她攬到頸邊。 手掌托著她的臉,冰涼的唇瓣貼上來,他緩緩抵開她瓠子般的白牙,在她唇舌間反復摩挲,吻得她渾身癢酥酥的,舌尖也忍不住輕輕戰栗起來,去笨拙地回應他的抵纏吮繞。 她渾身難受得沒了力氣,也知道他今日根本是累到極致痛到極致,想替他偷個懶,讓他早些休息,可是那樣的吻竟輕重緩急得恰到好處,她竟都尋不出一絲破綻可以脫身而出。 兩人貼在一起,她雙臂情不自禁地勾住他脖子,沉浸在他無邊的溫柔之中,兩人身上都慢慢變得熱騰騰的, 直被他吻得混混沌沌,檀口又至耳廓,至雙頰,至眉尾,最后竟先是她先昏昏沉沉地,困到睡著了。 懷中的小姑娘眼角終于沒了淚珠,在他身側呼吸均勻地睡去,云橫抿著唇看了她許久,都像看不夠似的。 想起門外還有不少人等著,云橫這才緩緩起身。 桌案上鋪好紙張,磨墨掭筆,五年沒做過的事情如今做來竟還是信手捏來。 良久門框一動,屋門口的人瞬間一個激靈,原都以為是沈晚夕出來了,卻沒想到走出來的竟是一身玄色寬袍的高大男人。 “哥哥!” 魏眠情不自禁地驚呼一聲,話落又微微一怔,哥哥給她的感覺好像跟這兩日不太一樣了,具體如何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 面前的哥哥面色蒼白,看得出身子都透著淡淡的頹然,可這一身玄袍令他身姿如高山獨立,超然于眾人之上,一雙墨瞳似沉潛深淵,教人望而生畏,微微一掠間仿佛巨龍起騰,就連群山萬壑都在此間噤若寒蟬,不敢言語。 魏眠又是擔憂又是激動,方才大夫施完針怎么說的,針刺僅能散瘀止痛、舒緩郁怒,哥哥今日這樣的情況應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但能不能全都記起來還要看他自己。 可她看到了哥哥這樣的眼神,心中隱隱雀躍起來,滿眼含著期待,小心翼翼問:“哥哥是不是全都記起來了?” 四周一時靜謐無聲,男子隔了半晌方才開口,聲音喑啞冷冽:“嗯?!?/br> 這話音剛落,眾人皆是小小驚呼一聲,緊接著狠狠松了一口氣,五姑娘的重音落在“全都記起”四個字,而二公子也是明明白白地承認了! 昔日那馳騁江山的益州二公子終于完完整整地回來了! 只是面前男子依舊眸光冷峻森嚴,宛若崖底百丈玄冰,眾人只能將眼底的欣喜的笑意壓制下去。 四周掃視下來,云橫看向戚然,沉聲吩咐道:“明日我與夫人回相山,爾等無需同行?!?/br> 戚然知道主子說一不二,可猶豫了一下:“主子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好,不若在城中休息兩日再回?或者讓屬下護送主子和夫人回去吧?!?/br> 云橫寒聲道不必多言,隨即將剛剛提筆寫完的書信交到戚然手中,“這封信派人快馬加鞭送到益州,此外還有一事要你去辦?!?/br> 戚然立即收了信件,附耳上來,待聽清吩咐之后應了一聲,當即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準備回益州啦! 阿夕和二哥的相見也在倒計時啦。 ☆、他能文能武 魏眠剛想問哥哥何時回益州, 見他目光投來,心里微微緊張起來。 云橫瞧了瞧這個meimei,又掃了眼她身邊那個清逸出塵的男子, 想到前兩日剛見面的時候, 他還無心過問meimei的終身大事,眼下既然恢復了記憶,這個一母同胞的嫡親meimei,他是不得不cao心了。 母親早已不在人世, 父親也疏于管教,才將她嬌養成了這副任性驕橫的性子,她從不肯虧待了自己、舒服了別人, 可對這清冷端肅的商州六公子卻不是一般的上心。 思索了一會,他凝眉冷聲道:“最遲月底,我會帶你嫂嫂回益州,到時候無論你想不想留下,我都會帶你一同離開?!?/br> 魏眠一陣愕然,下意識看了眼裴肅, 幽幽怨怨道:“哥哥, 我現在還不想走?!?/br> 一旁肅立的男人此刻也微不可察地心亂半分。 云橫被meimei刺耳的聲音激得頭疼, 冷冷掃她一眼, 斥道:“你尚未出閣, 整日留在商州侯府成何體統?今日你要么在這客棧歇下, 要么自己回益州,你現下頭腦比我清醒,自己決定?!?/br> 魏眠秀眉蹙得極緊,頓時不說話了。 平日里若是爹爹這樣斥她,她定是要杏眼瞪圓反抗一番, 即使是沒理的一方,至少氣勢上不能輸給任何人,可如今面對橫眉冷對、不容置喙的哥哥,她所有的驕矜張揚都霎時軟弱了下去,或許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云橫琢磨出了meimei的心思,隨即抬手指到一個濃眉高鼻的侍衛,似乎名喚“付垣”,吩咐道:“樓下柜臺開間房,帶小姐下去休息?!?/br> 魏眠嘟了嘟嘴,偷偷瞥了眼裴肅,這才戀戀不舍地跟著付垣下了樓。 眾人散后,門口只余下裴肅一人,復又恭謹地向云橫施了一禮,將商州侯的盛情邀請又重復了一遍,“父親幾次三番來此都沒有遇到二公子,想來是時機尋得不對,如若今日公子再不肯過府喝杯粗茶,便是我商州侯府禮數不周了?!?/br> 云橫上下打量這容貌清雅雋秀的少年,年紀輕輕卻頗為從容堅定,無論是舉手投足還是說話做事都漂漂亮亮,難怪自己那個眼高于頂的meimei會如此歡喜。 站立良久,云橫也泛起了疲憊之色,略一思索道:“明日我回相山還有一樁要事,商州侯的茶怕是要等來日了?!?/br> 裴肅自知這位二公子勉強不得,連父親三顧茅廬都尋不著,此刻能站在這好好同他說話怕已是恩賜了,于是俯首道聲是,不再多言。 不得不說,從屋門走出來的那一刻,裴肅就覺得眼前的男子有些微妙的不同,即便是病中,也較從前更多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尤其這副喜怒難辨的模樣,更讓人捉摸不透了。 云橫定定望著他,眼里透著淡淡的冷清:“裴六公子,我這個人說話向來難聽,不過還是要提醒你一句,我這個meimei自小嬌縱,從未受過一丁點委屈,今日她喜歡你,明日或許就會喜歡旁人,她亦從不在意出身,若真是良人,君侯嫁得,販夫走卒也嫁得?!?/br> 裴肅眸光微微一沉,方才清淡的笑意也慢慢斂下來。 云橫捂唇輕輕咳嗽一聲,頓了頓又道:“人是我月底要帶走的。不管裴六公子有意無意,都趁早給她一句話,她若不愛聽也無妨,哭鬧兩日便翻篇了。不過,六公子于我有一層恩情在,來日六公子若有事,益州自不會袖手旁邊?!?/br> 裴肅沉默良久,離開時往池清樓西南角的窗牗看了一眼。 隆冬的早風吹在臉上刺骨的寒,昨日上元的繁華盛景宛若消散的一場大夢,斑斕炫目的燈火在此刻也不比微弱的陽光來得刺眼。 熹微的晨光里,裴肅仰頭看著天空,心中湛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