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長明 第237節
長明心?口陣陣地痛,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塊。 她也努力地擠出笑:“好?啊?!?/br> 不多時,宮人便?奉筆硯前來,長明坐在羅漢床小?案前,卻久久沒有下得一筆,長孫曜起身,長明輕輕牽住他的手,筆尖的濃墨滴落下染污一張紙箋。 她又同他笑:“你就坐在我?身邊,這沒有你不能看的?!?/br> 長孫曜眼睫微顫,回握住長明的手重在長明身側落座,薛以垂身低眸,迅速換過干凈的紙箋。 長明這方終于下筆,可也不過寫?下十數字,筆尖便?收——師父,注意身體,多多保重。長明留。 “我?想,我?也沒有太?多話要寫?,師父……以后?就知?道了?!遍L明輕聲道。 長孫曜微微啟唇,他自長明手中取過紙箋對折裝入信盒,始終說不出話應長明這句話。 兩人并?肩坐著,長明又執起筆來,這一次更是久久未動。 “我?想給裴修李翊他們寫?信?!?/br> 長孫曜垂著發赤的眼眸,好?半晌后?,輕聲:“好?,寫?什么呢?” “好?像也沒有什么好?寫?的?!彼梢詫?什么呢?好?似不管寫?什么都不甚妥當。 “算了……” 長明醒來不過三刻鐘,飲春已經是第三次聽到長明說算了。 “過幾?日……差人去?靖國公府,讓徐束從昭園選四株頂好?的玫瑰?!遍L明眉間微微蹙起,旋即又輕聲說道,“不,那?玫瑰是你送我?的,我?還是不愿送給旁人,就讓徐束替我?從東宮挑選四株頂好?的玫瑰送給裴修、李翊、清芫、五公主他們,每個人送一株,信我?便?不寫?了,就說我?送他們一人一株玫瑰?!?/br> 薛以飲春幾?乎立刻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長明是因幾?人才遇險,不管長明留的信是原諒還是說與眾人無?關,只要留了字,不管什么內容,都會令幾?人內疚,可若什么都不留,也會令幾?人痛苦內疚,長明什么也不說,就送眾人玫瑰,便?已經是告訴幾?人,長明不怪任何人。 長孫曜握著長明的手止不住發顫,翕動的唇間許久沒有發出聲音。 長明往他懷中靠,長孫曜輕輕擁住她,一絲啞澀從喉中擠出。 “長明……” “我?也想給你寫?信的?!?/br> 長孫曜眼下模糊,捂著長明擁在懷中,微微仰起臉。 “可是,我?醒著的時候你都在我?身邊,好?像也不能偷偷給你留信?!?/br> “孤……”他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所以我?想,還是不留了,你就在我?身邊,我?想說的話,都可以和你說,也不必寫?信才能告訴你?!彼罩L孫曜的手。 “我?想求你一件事?!?/br> “……長明?!遍L孫曜聲音發顫,長明不甚與他說求字,他低首輕輕抵在長明發頂,眼睫顫動著強撐著不落下,眼前模糊不清。 “此?事是南楚遺族一眾所為……” 長孫曜眼底赤紅,知?道她要說什么。 “這件事不怪他們,他們也在長琊受了重傷,在長琊時,每個人都為我?拼了命……你能不能給他們一條生路,我?不想他們死,就讓他們回家?,讓他們收我?的玫瑰,好?不好??” 她清醒的時間雖然不多,可她卻也想明白了,如若她的身體是這樣的情況,他不可能會讓裴修李翊他們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般地回京,裴修李翊他們此?刻應該在獄中。 長孫曜擁在她脊背的手顫抖不止。 “長明……” “對不起,現在還要你答應我?這樣的請求……”她覺到他的難過啞了聲,他難過才令她痛苦,這樣的痛遠比身上的疼痛難受千萬倍,她越發將他緊擁,“我?明明知?道你很?難過,卻還是說了這樣的話,我?……” “可他們……都不是一個人,他們都有父母……” 長明的聲音停頓了會兒 “我?幼時常在裴家?,少時于裴家?家?學求學,裴家?伯父伯母為人寬厚善良,待我?極好?,裴修是裴家?獨子,裴修若去?,裴伯父裴伯母必定無?法活下去?。 “自入京,李家?伯父伯母便?將我?視作李家?人,凡李翊所有,李伯父必與我?一份,李家?曾為我?違抗君命,闔府入獄獲罪流放蠻荒,這一份恩情我?當記得。 “嘉嬪身在后?宮,膝下只五公主一女,她將五公主視若明珠,她絕不能失去?五公主。韓將軍夫婦為國征戰半輩子,膝下也僅僅韓清芫一女,豈能叫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 “……孤答應你?!遍L孫曜心?口陣痛,垂眸顫聲重復,“長明,孤答應你?!?/br> “對不起,”長明聲音啞澀,可下一句卻那?樣清晰有力,“我?愛你,長孫曜?!?/br> …… 進出的宮人腳步聲都壓得極輕,飲春薛以隨在長明長孫曜二人身后?,長明點一二物,身后?便?有宮人無?聲上前收取裝入箱屜。 長明說,去?西陵湖看雪。 飲春頭低得很?低,眼睫濕了一片,將長明指尖點過的雪裘取下,長明立在扣雪裘的寶石扣前,久久沒有選出,一排二十盒,盒盒裝盛二十只樣式不同的珍珠寶石玉扣,珍珠、美玉、彩寶、珊瑚應有盡有,或花作,或鏨刻,或鑲嵌…… “都帶去?西陵湖,好?嗎?”長孫曜以為她無?法作出選擇。 長明愣了一下,微笑著看向長孫曜:“太?多了,我?戴不了這么多?!彼吹盟鄣子l重的赤色,又一下垂下眸,目光落在長孫曜生辰時送她的那?一盒寶石扣,她與長孫曜上回在西陵湖時,她戴的就是這盒中的紅寶石扣,指尖一點,帶著笑意的聲音微微顫:“帶這一盒,我?要這盒?!?/br> 她說完話,牽著長孫曜回身走回寢殿,慢慢走向她的妝臺,她平日常穿戴的衣裙珠寶大?多放在寢殿旁的偏殿,但有些獨得她偏愛的飾物,她收在了妝臺匣中。 長明將臺面下的一只錦緞寶盒取出,她沒有打開確認盒中物,只將寶盒與了飲春。 “這個也帶上?!?/br> 長明以往梳妝時,不管用與否,每日都會打開這只寶盒,是以飲春清楚地知?道盒中所裝之物——那?是一整套的如同長明眼眸一般顏色的淺琥珀色珠寶首飾,是長孫曜在大?婚送與長明的禮物之一。 長明眼前眩暈幾?瞬,微顫的手扶落在妝臺,長孫曜輕擁住長明,扶著長明在妝臺前坐下。 長明沒有看向鏡中的自己,她垂著眼眸緩了一會兒,氣息凝滯地低道:“我?覺得有些累了,我?先睡一會兒,等我?醒了……等我?醒了,我?們再去?西陵湖看雪,好?嗎?” 她說完,又搖頭說道:“不,讓扁音給我?取些藥,我?喝些藥再睡,也許……也許喝完藥,我?也不累了,便?也不想睡了……” 飲春的眼淚終于忍不住砸下,她低著頭,眼淚砸在地衣消失,顫抖小?心?地捧著錦盒退后?,幾?要將頭埋入胸膛。 喝過藥的長明,到底還是睡著了,飲春聽到長明再三同長孫曜說,記得叫醒她,她最多就睡兩個時辰,睡醒就去?西陵湖看雪。 薛以目光短短落在飲春紅腫的眼睛片刻,輕輕搖頭,飲春低垂著眼退出殿,薛以不敢靠近坐在榻旁的長孫曜,垂著身子,輕手輕腳走向香案,重燃起一塊香放入香爐,垂落的珠影隨著火光微微晃動,薛以指尖落在香爐蓋頂雕刻出的玉珠好?一會兒,悄聲退出。 殿中重陷入無?盡的死寂。 “叭噠——” 長孫曜合握著覆在長明手背的指驀然跳動一下,他緊攥著長明的手,感觸著那?細微的脈搏跳動,一絲一毫都不愿松開,他僵硬滯緩地看向聲音傳來之處。 一絲金色彩光在妝臺下微微閃爍。 長孫曜握在長明掌間的手驀然一顫,旋即又再次緊握。 被光影拉得老長的身影一點點靠向妝臺,慢慢映上粉壁。 長孫曜半跪下,指尖觸碰到鏨刻長生藤纏枝紋的金絲小?球,心?口長生蠱驀地顫動一瞬,長孫曜呼吸停滯,猛然將生死蠱項鏈攥入掌中,震顫癱跪。 * 有什么聲音摻雜在呼嘯的風雪中,很?亂很?亂,他沒有感覺到冷,反是覺得渾身的灼熱,也沒有感覺到痛,他似乎什么感覺都沒有,火光擠進他眼前的黑暗,他眼前滿臉血污的臉變得清晰,他看到眼前那?雙渙散的眼眸飛快地失去?光亮。 “她要你回去?見她……” 滴落的血污糊在司空歲的眼睫,司空歲唇瓣間沒有聲音發出回答鬼繆,身體猛地被拋出,飛速墜入無?盡深淵。 黑衣護衛翻過伏在崖頂的鬼繆,確定鬼繆已經沒有氣息的同時,一刀迅速再刺入鬼繆心?口,快聲稟告:“確定處理?!?/br> 飄雪沾染長孫無?境衣袍些許,他的視線隨著滾落的碎石落進深不可見的黑暗中。 收刀護衛快聲再稟:“請主上放心?,泊山崖下是密林,便?不說是個只剩一口氣的殘廢,便?是身體康健的武林高手,掉下去?也必死無?疑?!?/br> 長孫無?境收劍翻身上馬,凜聲:“將司空歲的頭顱割來京中見朕?!?/br> 護衛迅速躬身領命。 另有護衛自林中飛身而出,快聲再稟:“回稟主上,附近出現東宮影衛與數支金廷衛,暫不確定其間金廷衛所屬單太?子,又或是皇后?太?子各半?!?/br> “回京——”長孫無?境眉眼倏壓,猛然夾緊馬腹沖向山林。 崖上黑影倏然幻作飛出的黑色箭矢般,飛身跟在長孫無?境左右,崖上二影伏跪,待聽不得馬蹄聲,起身迅速向崖底之路飛身。 落雪擦過飛速疾行的眾人旋舞而起,狂風過罷,又復飄然旋落。 逆飛而來的箭矢自黑暗而出,擦過長孫無?境的面龐。 “叮錚——” 玄劍飛旋,倏然自長孫無?境身側打起數道屏障,長孫無?境緊攥韁繩,幾?將身子完全壓在馬背。 一道銀光自穿過飛旋的玄劍屏障,猛然飛向長孫無?境,黑衣護衛猛地一劍擊落羽箭,翻身帶下長孫無?境避開緊接飛來的箭雨。 鐵石相擊打起的火花轉瞬便?在眼前消逝,長孫無?境稍稍起身,身子又倏然沉下。 熱流不斷自腹部?涌出,長孫無?境眼前昏黑幾?瞬,氣息低喘地停滯,動作遲緩地摸到刺入腹部?的羽箭,唇角洇出的血污迅速滴落,他半跪著躬下身子,扣在箭上的指倏然用力。 血污自纂刻姬字的箭簇滴落在雪地,刺目的猩紅。 * 陳炎渾身發抖地探出水面,換了口氣費力攀上石橋,震愕環看向四面。 水流順著四面高聳的黑色石壁緩緩淌下注入清池,散著熒光的明珠嵌落在石壁清池石橋之上,整個王陵籠在淡淡的白色熒光間,八石橋架于八泉之上,又或是八石橋將整個王泉分割成八分,石橋連接至殿中水臺,水臺四面立著巨大?的四神獸玉雕。 水滴落在玉磚“嗒嗒嗒”地響,陳炎喘息看向已經爬上石橋的長孫曜,掌下又一用力,咬牙爬上石橋,他的身體幾?乎被冰冷的泉水泡到沒有知?覺,飛羽并?著數名影衛旋即浮出水面,壓著紊亂的氣息攀爬上石橋。 未待陳炎飛羽等人跨入水臺,石鎖轉軸響動的聲音突然尖銳地響起。 陳炎腳下飛快,沖向水臺那?處的長孫曜。 水臺的四神獸玉雕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在眼前下墜,轟隆轟隆的石軸聲旋轉不停,水臺頃刻間翻轉過來,原立著四神獸玉雕之處,被雕刻精美的玉石書案妝臺等替換。 陳炎怔怔收緩步子。 水滴自長孫曜衣袍一滴滴滴落,長孫曜立于書案之前,手執九州司雨佩放入案上鏨刻滿長生藤紋的玄鐵盒凹槽中。 “咔”地一聲。 陳炎猛地在長孫曜身后?停下步子,玄鐵盒四面盒壁散開,露出一卷完好?沒有風化的帛書。 飛羽自懷中取出琉璃瓶,迅速上前,陳炎回神快速自飛羽手中接過琉璃瓶。 長孫曜屏息顫抖打開帛書,陳炎小?心?傾倒出琉璃瓶中液,浸向帛書染滿血污之處。 帛書之上騰起一小?團血霧,帶過血污的赤色水液一滴滴砸落玉臺,被血污遮蓋四百余年的文字,重在長孫曜面前一點點顯現。 “生死蠱又為情人蠱,亦為二蠱,不分子母,同生共死……縱無?脈無?息……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