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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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紙潔白,有隱隱酒香味傳來。顧元白這鼻子敏感得很,一聞到酒香味,腦中就浮現出了薛遠似笑非笑,拎著酒壺從狀元樓二樓扔下瓶子的畫面。 他哼笑一聲,將信紙打開一看,上方只有一句話:臣之棋藝勝常玉言良多,已具局、茶湯,候圣駕臨。 字跡龍飛鳳舞,整張紙都快要裝不下薛遠這短短一行字了。 病了也能這么折騰。 顧元白將信給了兩旁人看,田福生看完之后便噗嗤一笑,樂了,“薛大人如此胸有成竹,想必棋藝當真是數一數二了?!?/br> 顧元白原先沒有察覺,此時一想,可不是?薛遠自己夸自己,古代君子大多含蓄,這么一看,可不是臉皮厚到極致了。 顧元白沒忍住勾起了唇。 侍衛長擔憂道:“圣上,薛大人身體不適,想必是無法走動,才邀請圣上駕臨薛府的?!?/br> “朕知道?!鳖櫾椎?。 他的手指不由轉上了玉扳指,這玉扳指換了一個,觸手仍是溫潤。顧元白低頭看了一眼瑩白通透的玉塊,想起了薛遠落在水中的樣子,眼皮一跳,道:“那就去瞧瞧吧?!?/br> 午后清風徐徐,厚云層層,天色隱隱有發黃之兆。 避暑行宮大極了,內外泉山疊嶂,綠意帶來清涼。王公大臣和百官的府邸就建在行宮不遠處,鳥語花香不斷,鳥鳴蟲叫不絕。 褚衛沉默不語地跟在圣上身旁,他看起來心事重重,偶然抬眸看著圣上背影的眼神,更是猶如失了意的人。 雖然相貌俊美,如此樣子也倍讓人所疼惜。但若是讓他“失意”的人是圣上時,這俊美也讓人欣賞不來了。 侍衛長突然朝褚衛道:“褚大人,有些錯事,你最好要知錯就改?!?/br> 褚衛回過神,“張大人這是何意?” 侍衛長硬生生道:“我與褚大人俱身為圣上的臣子,圣上是君,我等是臣?!?/br> “所以?”褚衛表情淡淡,含有幾分疑惑。 見他懂裝不懂,侍衛長臉色漲紅,“褚大人只記得,無論是我還是薛大人,都不會讓心有惡意的人靠近圣上一步?!?/br> 褚衛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眼中一冷,寒意如同尖冰。 瞧瞧。 褚衛看起來清風霽月,明月皎皎,實則心中晦暗,藏著各種大逆不道的骯臟想法。反觀之薛遠,雖然大膽狂妄得很,但至少光明磊落,表里如一。 一說穿了他,褚衛臉色這不就變了? 侍衛長對這樣的文人印象又差了一分。 褚衛已經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臉色正難看著,前方卻突然響起一道稚嫩的童聲:“侄兒?!?/br> 狀元郎的眉頭一跳,下意識抬頭看去。這才知道原來不知何時,他們竟已走到了褚府的門前,而在褚府門口,正有一個穿著干凈衣袍、舉止規矩的小童,小童見到了他,矜持地笑了起來,大聲道:“子護侄兒!” 褚衛半晌沒有說話,圣上回頭,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倍覺有趣道:“這是狀元郎的長輩?” 褚府的門房見過圣上,此時被嚇得站在一旁不敢亂動,忙低聲提醒道:“叔少爺,這是圣上?!?/br> 小童的眼睛慢慢睜大,隨即就連忙跪地,給顧元白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小童見過圣上?!?/br> “快起,”顧元白,“能起得來嗎?” 小童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拘謹地兩手抱在一起,目光掃過褚衛好幾次,著急得想要侄兒教他怎么跟圣上說話。 這小童莫約五六歲的模樣,看起來卻就像是一個小大人。顧元白走了過去,撩起衣袍坐在了褚府門前的臺階上,對著愣在一旁的小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rou手合在一塊,又規規矩矩地彎了彎身,一板一眼道:“小童名褚議,家中父母喚小童為褚小四?!?/br> “議哥兒,”顧元白笑了笑,特意指了指褚衛,“你喚他侄兒?” “這是小童的子護侄兒,”褚小四,“子護侄兒厲害,得了狀元!” 褚衛的耳尖微不可見一紅,在圣上說了一句“確實厲害”之后,紅意加深,片刻功夫,兩只耳朵已經泛起了清晰可見的紅意。 顧元白微微一笑,“你既是狀元郎的長輩,若是狀元郎犯了錯,你可是要教訓他?” 褚小四點了點頭,表情嚴肅,“子護侄兒若是做錯事,小童不會偏護他。書上說:子不教,父之過?!?/br> “說對了,”顧元白苦惱道,“今日狀元郎就犯了一個小錯,惹得朕心情不快,你身為長輩,你來說說該怎么做?!?/br> 褚小四呆住了,他看看圣上,再看看褚衛,最后還是端起了長輩架勢,教訓道:“子護侄兒,你怎么可以這樣呢?” 褚衛不由朝著圣上看去,圣上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含笑朝他眨了眨眼。褚衛便知道圣上只是在逗他這個四叔玩了,他不由溢出笑,跟著垂下了頭。 褚小四應當很少有機會用上長輩的派頭,等他教訓完了褚衛之后,小臉上已經興奮得紅了一片,強自壓著激動,行禮回道:“圣上,小童教訓完了?!?/br> 顧元白沉吟一番,“哦?那狀元郎可知錯了?” 褚衛無奈挑唇,“臣知錯了?!?/br> “那便看在你四叔的面子上,暫且饒了你這一回,”顧元白笑著道,“莫要浪費了你小叔這番心?!?/br> 褚小四臉紅得更厲害了。 田福生忍笑忍得厲害,他拿著軟墊來,輕聲細語道:“圣上,小的給您放個墊子,地上太涼,對您不好?!?/br> 顧元白索性起了身,“不坐了,走吧?!?/br> 褚衛剛要繼續跟上去,顧元白就看了他一眼,笑著道:“既然這處到了褚卿的府中,褚卿便帶著議哥兒回府去吧,不必再陪著朕了?!?/br> 褚衛沒說話,他的小四叔跑過來抱住了他的腿,褚衛彎腰把小童抱在懷里,看著圣上,沒忍住道:“圣上,瞧著這個天色,應當過一會兒就會有雨,圣上不若先在臣府中歇歇腳?” 顧元白往天邊一看,泛黃的濕氣濃重,帶著冷意的風卷著綠樹晃蕩不止,確實像是有雨的模樣。 顧元白思索,但還沒思索出來,他便感覺臉頰一涼,伸手拂過臉側后,便蹭到了一抹水意。 干燥的地面有了點點的濕痕,開始下雨了。 雨滴一滴一滴,從緩到密地落在了棋盤上。 棋盤兩側放著糕點、茶水還有酒壺,酒壺敞開著,里頭的酒香和一旁的茶香交織,而這些東西,此時也被雨水一滴滴浸入。 石桌旁,等在這兒的薛遠還在筆直的坐著。他身外披著一件黑衣。高發束起,靜默得宛若一座雕像。 一滴雨水從他額前落下,再從下頷滑落。 廊道之中的小廝拿過油紙傘匆忙就要朝院中奔來,薛遠這才開了口,他道:“別過來?!?/br> 小廝的腳步倏地停下,“大公子,下雨了!” “你家爺還少淋了雨?”薛遠將酒壺拿在手中,拎著壺口轉了幾圈,配著雨水,揚起脖子大口灌了幾口。 小廝急忙道:“大公子,大夫說了,你可千萬不能飲酒,也不能淋了雨?!?/br> “已經淋了,”薛遠晃著酒壺,“已經喝了?!?/br> 他站起身,柔軟的雨滴落在他的面容上。夏末這會兒,雨水都好像溫柔了許多,但再溫柔的雨水,淋在身上還是冷的。 面上慣會騙人,其實心比誰都要來得狠。 薛遠走到了廊道底下。 廊道之中的奴仆這時才松了一口氣,拿巾帕的拿巾帕,拿姜湯的拿姜湯,唯獨薛遠一個人站在廊道邊不動,看著雨幕從稀疏逐漸變得密集了起來。 他站得筆直,外頭的袍子一披,一個人便占了一大片地,薛遠的眼神好,他只要稍微瞇一瞇眼,就能看到石桌上精心準備的糕點被雨水一點點給打散。 薛遠又飲了一口酒,側頭問:“人呢?” 他剛問完,雨幕之中就跑進來了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大公子,小的看見圣上在巷頭拐進褚府之中了?!?/br> 避暑行宮周圍的這些王公大臣的府邸,都是三三兩兩地靠在了一塊。褚府和薛府很有緣,一個在前頭,一個在尾頭,只是薛遠剛來避暑行宮,他就挨了五十大板,也沒怎么在府門前露過面。 這句話一說,奴仆們屏住了氣,生怕薛遠發脾氣。但薛遠倒是笑了,“還真的來了?!?/br> 薛遠的心情好多了,他扯唇一笑,朝著身后伸出手,“把傘給老子?!?/br> 小廝將油紙傘給了他,薛遠又問:“鳥呢?” 另一個小廝又跑去將廊下掛著的鳥籠提了過來,鳥籠里面關著的不是稀少珍貴的名鳥,而是一身灰羽的小麻雀。 薛遠提起鳥籠到面前,看著里頭的小麻雀,興致一來,輕笑著問:“你說,圣上手中的玉扳指被叼走的時候,是圣上故意讓你叼走的,還是你當真自己搶走的?” 鳥雀自然聽不懂他說的話,鳥頭左轉右轉,又去啄身上的羽毛。 薛遠咧嘴一笑,打著傘拎著鳥籠悠悠走出了薛府。 第73章 顧元白在房中看著雨幕,褚衛在一旁合著雨聲奏琴。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這六藝是古代君子的必修課。顧元白是個假君子,比不上純正古代君子的純熟。 褚衛就是一個標準的古代君子的優秀典范。 顧元白不會古琴,但不影響他對其的欣賞。田福生泡好了一壺熱茶,給他倒了一杯送來,顧元白手端著茶,品著茶香,看著外頭的雨幕,神經放松,舒適得瞇起了眼。 過了一會兒,褚府中有小廝跑了過來,在外頭稟報道:“少爺,門外有人前來拜訪,來者是薛府中的大公子?!?/br> 褚衛彈琴的動作一頓,悠揚的琴聲戛然而止,他抬頭看著顧元白,“圣上,應當是薛大人前來了?!?/br> 顧元白懶洋洋道:“讓他進來吧?!?/br> 過了一會,提著鳥籠打著傘的薛遠就緩步踏入了兩個人的眼中。 薛遠步子很慢,雨幕將他的身影遮擋得隱隱約約。這人還是一身黑衣,顧元白坐起身,目光放在了薛遠手中的鳥籠上。等薛遠一走進廊道里,他就問道:“哪里來的鳥雀?” 薛遠走近,將鳥籠放在顧元白的身前,他也跟著蹲下,一邊打開籠子,一邊隨口說著笑:“臣說要捉只鳥給圣上看一眼,結果籠子一打開,這小東西就鉆進來了?!?/br> 他的手掌伸入籠子之中,將麻雀抓在了手里,“圣上瞧瞧,像不像是上次叼走您玉扳指的那只鳥?” 被抓住的鳥雀半個身子露在手掌之外,顧元白眉頭一挑,“麻雀不都長得一樣?” 他抬手去摸鳥,麻雀的羽毛色澤灰暗,不似名貴鳥類的光鮮亮麗,但摸著也很是舒服。薛遠的目光落在了顧元白的大拇指上,那里戴著一個白玉扳指。 薛遠嘴角扯起,“圣上說得對,麻雀都是一樣,誰能分得清誰?!?/br> 他收回眼,看到了褚衛,于是客客氣氣道:“褚大人,許久不見了?!?/br> 一見著他,褚衛就想到剛剛侍衛長說的那番話。他對薛遠的感官實在好不起來,一見到他便是打心底的厭惡,冷冷點頭,“薛大人?!?/br> 顧元白的指尖在撫摸鳥雀時會有幾次在薛遠的手上輕輕掃過,次數多了,癢得難受。薛遠忽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將顧元白的手往上抬了抬,笑道:“圣上,羽毛在這,您摸著臣的手了?!?/br> “……”顧元白收回手,不摸了,面無表情道,“薛卿有心了?!?/br> 薛遠笑了笑,把麻雀扔在了籠子里。放在了一旁,他緩緩站起身,然后左右看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擺出了主人家的派頭,“棋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