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晴朗的下午，爸爸和mama帶著她去公園野餐。爸爸在草坪上鋪開紅白格子相間的野餐墊，mama從冰袋里拿出一盒盒切好的水果和點心，五彩繽紛，像是一叢叢顏色不同的鮮花。遠處的陽光綠得晃眼，斑駁的樹蔭下，有只白色的蝴蝶飛過來停到她的鼻尖上，在朦朧的笑聲中緩緩地扇了一下翅膀。

    啊嘁。

    孟若離打了個噴嚏，從夢中醒來。

    要是能忘掉之后那些爭吵和離別，只留下這份渺小的幸福就好了。孟若離眼睛發苦，沮喪地卷了卷身體。兩側平穩的呼吸吹走了些壓在她心口的重量，雖然如此，過去黑暗的記憶一旦翻滾出來，便讓人難以再入睡。

    家庭是社會運作的最小單位?？删退愦虬梢惑w，也不是所有的零部件都能和諧運轉。mama和爸爸就是兩個對不上的齒輪，無論她怎么卡在中間潤滑，還是沒能阻止機器出故障。爸爸離開得突然，就像一只受到婚姻驚嚇的燕子，飛走之后再沒歸巢。mama先是抱著她哭，然后沖著她喊，接著盯著她怨。最后，不堪銹蝕的齒輪脫落出社會機器，從橋上一墜而下，掉出了命運的網格。

    從此她變成了寄生在其他社會單位里多余的零部件，謹小慎微地躲在角落，直到遇見了他們——兩個把她從陰影里撈出來，打磨上油，再欣賞她運轉的男人。

    這不是她熟悉的結構，卻比常識來得更為安心。

    “醒了？”

    梅魎的鼻尖碰了碰她的耳朵，懶懶地問到。他貼緊了些，她的后背頓時一暖。

    “喝水嗎？”

    懷里的人沒有作答，肩膀微弱地顫動起來，像只受傷發冷的小動物。

    “怎么了？”梅魎立刻支起上半身，發現了孟若離臉上那兩條小溪。這下他也睡不著了，慌亂地用手掌捂住她肩頭來回摩挲，試圖傳遞給她一些體貼的溫度。但因為不知道她在為什么委屈，所以安慰起來顯得有些笨拙。

    “吃壞肚子了？要來大姨媽了？懷孕了？”

    “……你能不能閉嘴?！笔徚w涼涼地瞟了一眼把孟若離的哭泣原因當樂透彩一樣猜的梅魎。他輕輕地捧起她的臉，用拇指替她抹開不斷往外滲的眼淚。

    “看著我，小rou蔥?！笔徚w的聲音沉靜溫柔，“我們都在……別怕?！?/br>
    孟若離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把模糊視線的眼淚擠出眼眶，聽話地與蕪羨對視。那雙幽深眼眸里散發的篤定愛意，宛如一汪永不枯竭的靈泉，滋潤著她干涸破裂的靈魂深處。

    見她的鼻息逐漸穩定，蕪羨接過梅魎遞來的紙巾，一點點地替她擦拭哭花的臉。

    “想說就說吧，我們聽著?！?/br>
    芒果，是孟若離講起的第一件事。

    “mama喜歡把芒果切成小塊，爸爸卻喜歡撕了皮直接啃?！彼饋砜恐差^，讓堵住的鼻子通暢一些，“他們總會因為這件事吵架。mama說爸爸野蠻，爸爸說mama做作，最后不管是剝好的芒果，還是切好的芒果，都喂到了我這里……”

    “……我一直以為，只要我吃得夠多，他們就不會吵架……”孟若離把自己卷成一團，小巧的膝蓋后只露出一雙眼睛，“……雖然我每次吃多了身上都會起紅疹子，癢癢的，很難受?！?/br>
    講到這里，她再次難過地噙起眼淚。

    “可……爸爸還是走了……連襯衫都沒帶走一件……”孟若離把頭埋下來，聲音抖得厲害，“mama……在燒了那些襯衫之后……也……”

    哽咽聲阻止了她繼續說完接下來的故事。凌亂的發絲像漁網一樣罩住她，她抽泣得厲害，像條快要窒息的魚。他們沒說話，攬臂從兩側抱住她，將頭彼此緊靠，像連體嬰兒一樣相互依存。肌膚相親，體溫升騰使rou體化作粘稠狀，攪合糾纏，嵌出比機械齒輪能組成出的更緊密的結構。

    自我在這關系中消融，個人的邊界不復從前那般清晰，整體的輪廓卻混沌地擴張開，形成一個足以容納叁人的奇異多邊形。

    “無論發生什么，我都不會走?！笔徚w用那截金屬手指撥開她耳側垂墜成簾的頭發，閉眼虔誠地在潮濕的臉頰上刻下一個吻，“你是救我出地獄的神，我只求你別再拋下我?！?/br>
    “喂喂喂，非要這么沉重做什么?！泵肤u像狗狗一樣拱開她的鬢發，用嘴唇猛親她另一側的耳朵，“孟若離，我來幫你炫完這世界上所有的芒果，以后不許過敏了，聽見沒？”

    “你是猩猩么？”蕪羨翻了個白眼。

    孟若離腦子里頓然浮現出野生的梅魎在熱帶雨林間抓著藤蔓亂晃的畫面。

    “噗……”

    一個沒忍住，她撲哧地笑出了聲。

    “呼呼呼哈哈hehe————”梅魎干脆順著演下去，表情夸張到原地返祖。剛剛破泣而笑的孟若離被他在床上到處亂蹦的樣子逗得不行，先前苦澀的眼淚還沒來得及擦掉，就又重新笑出了淚花。眼前全裸的動物表演讓蕪羨不忍直視，但是看到孟若離那么開心，他也不自覺地彎了彎嘴角。

    “說到猩猩！”梅魎翻下床，“我們出門去看星星吧！”

    夜幕下的沙漠靜得像一首詩。撕開黑絲絨的是那條無人知曉前世今生的銀河，奶白色的裂口不斷涌出漂浮的光點，暗藏的星云依偎著它孕育色彩，恒星在其中存留無法讀取的記憶。

    有柔風吹過，削減了那一抹絕境的殘酷。見證百年的巨人柱仙人掌沉默地聳立著，像軍隊一樣守護著歷史。簇擁著巨人的梨形仙人掌在黑暗中隱去了它們的尖刺，夜行的山貓和野兔在其間鉆行，相殺相生。

    世界太大，個人太小。

    唯有牽緊他們的手時候，才能驅散那絲噬骨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