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長公主被刺殺,小公子險些遇害,背后又是世家的勢力,明面上推動這次改革的內閣次輔方杜若,自然要前來探望。 朝堂上的事不容耽擱,且京儀也不愿讓人多等,披上外衫便匆匆往前院而去。 方杜若一身官服,恭恭敬敬地行禮后,便向她回報隴西肅家一事。其間態度恭謹,兩人公事公辦,極快就商議好對策。 說完正事,方杜若猶豫一霎,還是出于禮節問道:“小公子可還安好?” 說起孩子,長公主臉上不禁帶笑,道:“多謝大人關懷,那日情況的確危急,不過現下已經好多了?!?/br> 他點頭,兩人言盡于此。 這幅場景落在一人眼中,卻是長公主睡意闌珊,春衫輕薄,一雙笑眼欲眠帶醉,與旁人親親熱熱。 …… 京儀由阿顏扶著,穿行長廊,緩步回房,望著廊外日光燦爛,道:“今個兒日頭不錯,瞧瞧糕糕和墨兒醒了沒,抱到芭蕉樹下乘涼吧,整日悶在屋子里,怕是要憋壞了?!?/br> 一步踏進房間,不見兩個孩子,只聽屏風后傳來些咯咯的笑聲,仔細一聽,原來是墨兒正道:“叔叔,你可以打到最上面那顆櫻桃嗎?” 糕糕也拍手道:“要果果!” 她心中一緊,快步繞過屏風,果然見是一身長衫的季明決,他懷抱墨兒,糕糕坐在他身前的小幾上,三人正一同望著窗外的櫻桃樹。 那人手上正拿著一個彈弓,是墨兒最近喜愛的玩具。 “墨兒,到娘親這里來?!?/br> 長公主略帶涼意的聲音響起,三人間的歡笑熱鬧戛然而止。墨兒回頭,臉上還掛著笑意的紅暈,卻敏感地察覺到娘親眉間微蹙,一幅不高興的模樣。 他以為娘親是不高興自己從被窩中出來,還用彈弓打寺院的櫻桃,有些手足無措地想從季明決懷中下來,沖著她小聲道:“娘親,我這就回去?!?/br> 一旁的糕糕也被嚇傻,捏著半塊桂花糕的小胖手停在空中,一點一點地挪到那高大的人身后企圖藏住自己的小身子,但又想到娘親說過不能和這人在一起,一時左右為難。 京儀冷著臉,向兩個孩子張開雙手,眼神始終不曾望向那人。 哥哥meimei相視一眼,雙雙紅著眼圈撲到她懷中。糕糕挽著她的脖子,眼里含著淚水可憐兮兮道:“娘親……” 娘親的臉色實在太過嚇人,比她上次偷吃太多桂花糕結果拉肚子時候的樣子還要可怕。 墨兒也小聲囁嚅道:“娘親不要怪meimei,是我自己想玩?!?/br> 然而長公主只對著阿顏道:“把他們帶下去?!?/br> 隨著房門閉合,站在窗前的季明決才上前兩步,沉聲道:“京儀……” 她微微一偏躲過那只伸過來的手,背后靠著那面素雅的墨竹屏風,道:“不許碰本宮的孩子,不要試圖挑釁本宮?!?/br> “碰”這個字眼極大地激怒了季明決,他心底的邪火本就燒得他快要失控,此時更是火上澆油,只咬著牙道:“多年未見,殿下就給臣這句話?” 長公主眼神淡漠得仿佛看不見他這個人,“你現在走還來得及,本宮只當你死了?!?/br> 他一步步走近,高大身軀投下的一片陰影將嬌小的長公主覆蓋,他嘴角微抿,道:“孩子是方杜若的?”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她只覺冷清得好笑,眼神望向小幾上糕糕剩下的一小塊點心,嘴角微勾,“與你何干?” 笑容落在他眼里更是刺痛,他一把捉住長公主手腕,皓腕纖細,在他修長的手指中不堪一折。 “放開?!彼晃⑽⒂昧昝撹滂?,連動怒都不屑給他個眼神。 “殿下,你就當真這么狠心?” 當季明決不受控制地捏住她的下巴時,只覺一切都亂套了。見到那白嫩的下巴浮現起一點紅暈,他仿佛碰到烙鐵一般迅速撤手。 他也不想這樣的。 長公主終于被迫仰頭看他,卻是檀口微張,吐出四字來:“毫無長進?!毖鄣椎妮p蔑一覽無余。 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可能會怕他,但長公主顯然毫不畏懼。任何膽敢用孩子威脅她的人,她都不會放過。 季明決只沉沉地盯著她,碧紗櫥中躺著兩個被他一掌打暈的仆婦,廂房外有幾十號宮人侍奉,院落外還有無數錦衣衛隨時待命,只要長公主一聲令下,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但他還是來了。 眼前人一言不發地盯著她,京儀覺得眼中微澀,明白同他已然說不通道理,正想轉身,后腦卻被他突然扣住,接著便是唇上被覆住。 季明決只近乎失神地吻著她,她同旁人說笑、她抱著孩子的倩影、她眼底的輕蔑無一不灼燒著他的理智。他只想用行動來證明她屬于他。 長公主死死咬著牙關,絲毫不肯退讓。他頹然地想起上次吻她,她也是這般調皮地不肯讓他深入,只是那是四年前的往事了。 直到口中滲出血腥味來,季明決才將她放開。嘴角慢慢滲下血漬,是長公主咬的。 長公主亦擦去嘴角的一點水光,眼底卻突然蕩漾出笑意來。漸漸地,笑意越來越明顯,她竟以手背輕掩,別過臉輕笑起來。 他不明所以,只有些恐慌地環住她的腰,顫聲道:“京儀……”他猜不透長公主到底在想什么。 她笑夠了,才貼著他的耳垂,吐氣如蘭道:“季大人,你真下賤?!?/br> 女子兩靨緋紅,眼底水光盈盈,還略帶春睡欲眠笑意,嬌嬌弱弱地攀在他肩頭,卻不吝說出最惡毒的話來。 寒意迅速順著季明決的脊背爬上來,蠕動著幾乎要啃進他的五臟六腑中,“下賤”二字沖擊得他微微失神。從前會躲在他懷里撒嬌的小姑娘,現在毫不掩飾她的鄙夷。 他雖緊緊抱著長公主,卻覺得自己不過匍匐于她腳邊,而殿下是永遠的居高臨下,永遠的高不可攀。 京儀滿意于他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下去,抬手正了正腦后挽發的玉簪,故意笑道:“季大人別怪本宮說話難聽,你走了,本宮也就不再追究?!?/br> 身前人始終低垂著頭,只有環在自己腰間的兩條手臂如同鐵鏈般緊緊纏繞,京儀壓抑著心底的厭惡,想掙扎出來。 他卻突然伸手抽掉那玉簪,狠狠砸在地上,兩眼通紅地質問她:“云鳴說我的血可給墨兒用藥,可是真?” 水頭極好的玉簪摔得粉碎,在廂房木質地板上爆裂出一朵翠色碎花。 長公主鳳眼微瞇,臉上沒了調笑之色,只冷聲道:“無稽之談?!?/br> 他只抓住長公主的手腕,斬釘截鐵道:“殿下,不要跟我說謊?!?/br> 他是最了解長公主的人,知道她神情如此轉變,正是暴露了她心中最為掛牽之物。心底竟升起些詭異的自得,他終于有力反擊:“殿下舍得只因為同我置氣,就置墨兒于險境嗎?” 墨兒與她的病癥如出一轍,天生不足的孩子更讓她憐愛,她的確……不敢用墨兒冒險。那日云鳴大師的話還回響在耳邊,但她不愿因此便牽扯上季明決。 “季大人想是失心瘋了,放手!”長公主輕輕吐出這句話后便不再多言,淡含厭惡地看著他,只是那眼神卻比任何話語都來得有攻擊力,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的較量。 季明決心生惱怒,伸手按住她左肩,不料長公主卻吃痛輕嘶一聲。 他立即就察覺到長公主左肩有傷,想來是雨夜奔逃不慎受傷。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竟被如此打斷,他連忙撤手,道:“可弄疼你了?” 她只護著肩膀別過臉去:“滾開?!?/br> “殿下,墨兒和糕糕是我的孩子吧?” 這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她耳邊炸響! 她心中一時千回百轉,季明決心思極為深沉,她決不能出任何紕漏。打定主意,長公主開口道:“孩子他爹已經死了?!?/br> 的確死了,早在四年前就連同著她的少女歲月一同死了。 季明決本來篤定的神色微微破裂,他執著長公主的手怒道:“不可能!” 京儀亦是惱羞成怒,一下子掙脫他的桎梏,一反手甩在他臉上怒吼道:“有什么不可能!本宮說死了就是死了,你沒有資格過問孩子的父親!” 郎君左臉上登時就浮現出紅掌印,他的嘴角又滲出血絲來,只是這次他以手背慢慢拭去血,雙眼含笑地看著她,這笑容在她眼中便是最危險的信號。 他根本就是個瘋子。 他學著她剛才的樣子,貼著她的耳垂道:“殿下,你瞞不過我的?!?/br> 長公主眼底的怒意逐漸變淡,直至帶上憎惡之意,他卻忍不住心口狂跳,拼命才忍住將她一把擁入懷中的沖動。 他不過大膽一詐,竟真的逼出真相! 她咬咬牙還要否認,話卻全部被那人堵在口中。長公主恨得下大力氣咬他,他卻仍不松開,任由血腥彌漫在兩人口中。 季明決最后克制地在她唇上一吻。長公主說得沒錯,他就是下賤。殿下恨他厭他至此,那他就抽筋剔骨,將這一身血rou還給殿下。 他的命本就是殿下給的。 ☆、第 63 章 長公主穿行廊下,快步往著前院佛堂而去,她上前,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大師為何告訴那人!” 木魚聲戛然而止,云鳴停下念經的動作。跪在蒲團上的僧人面露微笑,略有些無奈道:“季大人猜出來了?” 長公主寸長的指甲養得圓潤水滑,大怒之下左手小指指甲竟齊根震斷,然手上的痛比不上心底憤怒的萬分之一,她氣得口不擇言道:“大師又怎知那人的狼子野心!” 云鳴自是處變不驚,好聲好氣地安慰她道:“血濃于水,終究是紙包不住火。殿下何必這樣動怒,這也是為小公子好?!?/br> 說到墨兒,京儀心底的怒火才勉強按捺下兩分。墨兒的病是從娘胎中帶出來的,季明決從前能治她,自然也能治墨兒。 道理她都明白,然恐慌卻又無孔不入,她自知失態,只能扶著膝蓋,跪坐在蒲團上,閉眼道:“師傅您不明白……他會奪走本宮的孩子的?!?/br> 那人就是個瘋子,沒人會比她更明白。 自從他出現的一剎那,京儀就有預感,他絕不會善罷甘休。他是那樣睚眥必報的性子,兩世都死在她和時瑜手上,他一定會報復的! 云鳴及時察覺她的不對勁,撫著她的肩膀,道:“殿下?” 她抬眼望著云鳴眼中一貫的淡然和悲憫,牽扯一下嘴角,想開口卻只嘆息一聲。 四年前她便夜夜不得安寧,直到兩個孩子的降臨才給她些許安心,然他又如附骨之疽般緊緊糾纏,為何不肯放過她? 云鳴輕撫她的發頂,安慰道:“殿下,解鈴還須系鈴人?!?/br> 點點清水落在蒲團前的地面上,暈開一小片冷濕。長公主臉埋在手心,雙肩顫動,指縫中泄露出兩三個音節:“您……不明白的?!?/br> 旁人都不會知道她心底的秘密,不會知道在她經歷過一次流產后,墨兒和糕糕對她意味著什么。 唇上還在隱隱作痛,無一不提醒著她季明決是何等的強勢。她透過指縫看著地上一灘清水和大師素白的衣角,一時竟哭得微微愣怔。 四年前就該一了百了,可你偏偏要回頭糾纏。本宮除了孩子便一無所有了,你別怪本宮狠心。 …… 他也沒料到長公主竟會如此慟哭,只好遞上一方素帕。當局者迷,旁觀者又何嘗不是?旁人如何能指摘長公主。 長公主身邊永遠有無數人簇擁,她難得有這樣背過旁人哭得痛痛快快的機會。云鳴大師是大苦難大悲憫,是尊靜靜聽她無理痛哭的佛像。在法師面前,長公主可以暫時做回李京儀。 直到一方手帕都被眼淚浸濕,京儀才堪堪停下,素帕在眼角擦拭兩下,啞著聲音道:“叨擾大師?!眱扇俗叱龇鹛?,卻望見不遠處小石潭旁立著一人,雙手一左一右地抱著孩子,正是季明決。 三人并未察覺他們的目光,墨兒正仰頭看著身邊那人手執小石子,輕輕松松便打出七八個水漂,眼睛里全是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