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秦茉兩眼緊緊盯著正殿門口,迎著日光看得久了,眼里泛出些酸澀,正不耐董貴妃如此怠慢,既不說見也不說不見,只把她干晾在這里。 這時,正殿中緩緩步出身著素色襦裙的長公主。日光為她鍍上金邊,即使衣著簡單家常,骨子里的高貴正統卻不可忽視。 秦茉心生不虞,暗中譏笑她穿得仿佛披麻戴孝,站直身子笑道:“原是明庭殿下,不知可否讓本宮進去看看貴妃娘娘?入宮那日未曾見過董jiejie,如今一月有余,總該來給jiejie敬茶請安?!?/br> “放肆!”京儀身后的夏嬤嬤喝道,“長公主的封號豈是茉貴人你能直呼的!你的品級低于長公主,合該給殿下行禮?!?/br> 不說秦茉,就連她身后站著的沈念念都被嚇得面色慘白。茉貴人怎么說也是皇上的嬪妃,竟被董貴妃身邊的一個嬤嬤如此呵斥,還要給長公主行禮…… 秦茉是家中幼女,自幼便被捧在手心長大,又有一個皇后jiejie,自以為能在宮中橫著走,當即就要發作,卻被長姐派來她身邊的一個王嬤嬤拉住手,不住搖頭示意隱忍。 她咬著唇氣得胸脯起起伏伏,看著長公主冷淡又略帶戲謔的目光,終于按下胸中一口怒氣。 秦茉話鋒一轉,又笑吟吟道:“貴妃娘娘若是病得不能見人,臣妾同長公主說說話也是好的。聽說長公主同季大人走得近,同季大人的表妹應當也頗談得來吧!” 她有著女人的敏銳審視,那日三人之間的暗流涌動,她看得一清二楚。想到季明決對自家的承諾,秦茉自然地將季明決心悅之人當成他那位鄉下表妹。 茉貴人嘴角勾起笑意,長公主之尊又如何,竟連個鄉下野丫頭都比不過,傻傻地將一顆真心奉給那般虛與委蛇之人。念及此,她心中更是暢快。 沈念念猝然被推出來,被長公主冷冷瞥一眼,緊張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她不是第一次見長公主,卻是第一次進宮,宮廷的高聳威嚴于她都是心驚的壓迫。 她念著不能給表哥丟臉,步步謹小慎微,生怕出錯,卻還是被長公主盯一眼就露怯。 沈念念彎下腰,按著練習了數日的禮節行禮:“民女見過長公主殿下……” “貴人還未向本宮行禮?!本﹥x不搭理沈念念,只負手身后,居高臨下地看著秦茉。 長公主自及笄后,已有封號和封地,論品階的確比自己高。秦茉本想裝聾作啞,但耐不住身邊王嬤嬤嚴厲催促的目光,只好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禮,對長姐派來的這個嬤嬤,升起極度不滿。 京儀幾不可查地點點下巴,冷淡道:“回吧?!?/br> 秦茉心頭頓時騰起火氣,就算她是長公主,怎么能對自己輕視至此。她的長姐可是秦皇后,她自己也是皇上的寵妃,也不看看皇上多久沒來過這鐘粹宮了! 董貴妃空有盛寵名銜,不過是個藥罐子,何況董家江河日下,哪里比得起自家在朝中的根深蒂固! 瞥見還僵硬在一旁的沈念念,秦茉狡黠道:“長公主不同沈姑娘談談?沈姑娘與季大人同吃同住,想來會知道許多關于季大人的事呢?!闭f罷,她掩唇輕笑起來。 同為女人,秦茉自然知道像長公主這樣高傲的人,最大的痛腳是什么。 京儀本來就冰冷的臉此時更添寒意。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嫉妒沈念念。嫉妒她能名正言順地喚季明決為“表哥”,嫉妒她知道季明決的生辰和平日喜好,嫉妒季明決如此溫柔地對待她。 然而長公主之尊,不允許她表露出一點挫敗感,京儀只維持著風度,淡淡道:“說完了?” 身后突然傳來一點動響,京儀回身,見是一身穿戴整齊的董貴妃,連忙上前去扶住母妃,輕聲道:“母妃怎么來了?回去歇息吧,省得吵嚷到您?!?/br> 秦茉見到董貴妃,便知自己的目的達成一大半,故意上前去行禮道:“見過貴妃娘娘,臣妾早就想著來給貴妃娘娘請安,只是娘娘身子不好才沒機會。今早本想早早地來,誰知陛下起身遲了,臣妾也只能跟著遲了……” “放肆!”董貴妃一甩衣袖,怒道。 “茉貴人言行有虧,以下犯上,罰跪一個時辰!” 本來還胸有成竹的秦茉頓時瞪大雙眼,董貴妃竟然敢讓她罰跪!她可是皇后的meimei!她當即就想回嘴,卻被幾個鐘粹宮中身強力壯的嬤嬤塞住口鼻,拖到一旁去強制跪下。 董貴妃在深宮中浮沉多年,早已修煉得喜怒不形于色,這是她近年來少有的大怒。秦茉膽大包天,竟敢在京儀面前說出這樣的污言穢語! 她氣得掩在寬袍大袖下的指尖都微微顫抖,所幸京儀純真,并未聽懂秦茉的話,不然她定要撕了秦茉的嘴巴! 京儀不明白母妃何以生氣至此,但見她氣得面上都微微泛起不健康的紅暈,生怕母妃出了岔子,上前扶住她,輕聲勸道:“母妃,我們不必理會她們,還是先回去歇息吧?!?/br> 董貴妃背后已經隱隱滲出汗來,點點頭,維持著儀態,緩緩步回宮中。 貴人之間斗得一地雞毛,沒人注意到一旁的沈念念低垂著頭,還維持著行禮的動作。 …… 秦茉被押著,在日頭下跪足一個時辰才得回宮。她氣得花容失色,面容都微微扭曲,也不顧上藥,徑直奔到景仁宮中告狀。 “阿姐,她怎么能讓我跪一個時辰,這是在打你的臉??!”秦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不住地向秦皇后訴苦。 秦皇后早就聽說此事,聞言面色不變,只是心底有些不喜幼妹任意行事。當真是被寵壞了,還以為后宮是秦家后院,任由她撒潑。 見她哭得不成樣子,秦皇后停下指尖撥動的念珠,淡淡道:“好了,本宮早提醒過你,不要輕易去招惹那人,你還不信,非要上趕著去?!边B她都對董貴妃頗多忌憚,秦茉目光短淺,哪里是那女人的對手。 秦茉見長姐只一幅教訓自己的樣子,毫無替她出氣的打算,心底的怒氣一陣接著一陣,忍不住道:“當初進宮時,母親曾讓長姐多多照顧我,長姐答應得好好地,怎么meimei現在受了委屈,長姐又不出聲了!” 這話刺得秦皇后面色微微一沉。 當日母親進宮,她只當是母親來看望她,誰知一番家長里短后,母親竟期期艾艾地提出,父親想把幼妹送到宮中來。 小妹自幼便受全家寵愛,她的少女時代被禮法經典壓得喘不過氣來,只為求得一個賢良才女的名聲,而小妹就可以在娘親爹爹的庇佑下肆意成長。 秦皇后現在都還記得,那年她因背不出一篇文章,在除夕夜被父親當著眾人的面狠狠斥責,而一轉頭,父親就把團子一樣的meimei高舉起來,任由她騎在自己肩頸上。 那是秦皇后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向威嚴肅穆的當朝秦相,也會有這般舐犢情深的時候。只是那個孩子,不是她。 她費盡力氣,幾乎熬斷全身筋骨,才得以穩坐皇后的寶座。而小妹只需向父母撒撒嬌,就能順風順水地進入宮中,還有她這個“皇后jiejie”在宮中庇護。 她已經老了,色衰愛弛,皇上每半月來景仁宮中一次,不過例行公事地坐坐?;屎笮闹魺o太后勸阻,他恐怕夜夜都會歇在鐘粹宮中,即使那個賤人病得無法侍寢。 而小妹秦茉卻還是二八年華,嬌嫩得如同春日初綻的嬌花,自己整個兒地被她比下去?;屎篪P眸微瞇,并不說話。 見長姐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秦茉有些訕訕地收回哭訴之話,噘著嘴賭氣道:“皇上賞賜些玉肌膏,我隨便擦擦就是,反正也不會有人心疼我?!?/br> 秦皇后回過神來,輕撫秦茉的長發,笑道:“不過是些小風浪,你以后的路還長著呢?!?/br> …… 是夜,文熙帝處理完公務后,才乘著輦轎匆匆趕到鐘粹宮中。 無需人通報,他徑直進入寢殿,止住董貴妃要起身行禮的動作,伏在床邊輕聲道:“今天能下地了?” 董貴妃指尖在空中虛虛一點,半含酸道:“多虧你那小妃子,氣得臣妾能下地走動?!彼M止是能走動,簡直恨不得撕了她的嘴,竟敢在她女兒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來。 李祎早就聽說今日之事,見董貴妃面色不虞,他略一沉吟,道:“她觸了愛妃霉頭,朕便將她趕去冷宮?!焙髮m的確能牽制朝堂,他早先也有此打算,但不能讓她和孩子們受委屈,原先的計劃全盤放棄也使得。 董貴妃靠在他懷中,靜靜聽著自己夫君沉穩有力的心跳聲,良久才道:“陛下不必如此?!?/br> 她能得皇帝數十年如一日的寵愛,靠的絕不僅是美貌,與文熙帝心意相通,才是她在深宮中屹立不倒的安身立命所在。 文熙帝對秦家的捧殺,她冷眼看得分明,她別無所求,只愿能護住一雙兒女周全。 李祎替她理了理微微散亂的鬢發,輕聲道:“不必委屈你,改日尋個錯處發去冷宮便是?!?/br> 枕著他的手,董貴妃輕聲道:“哪里是臣妾受委屈,不過是她在京儀面前言行不端,臣妾才會這般……” 他聞弦知雅意,知道董貴妃最掛心的還是孩子,握住她的手承諾道:“朕會護住京儀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真的沒有存稿啦……! ☆、第 32 章 這日的鐘粹宮中,卻生出些熱鬧來。 皇上憐惜董貴妃身體病弱思念家人,便恩準她母家的董老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進宮探望。 董老夫人見了兩位殿下和董貴妃,反而領著兩個兒媳下跪。京儀連忙將老夫人扶起來,領著弟弟輕喚一聲“外婆”,氣氛才算逐漸熱鬧起來。 董貴妃因今日要見客,換上一身湖色蘭紋長裙,臉上的蒼白卻是胭脂都遮掩不住,但仍撐著勉強起身,與娘家人在花廳相見。 董老夫人一見幼女病弱的模樣,兩行濁淚就情不自禁地滾落下來,拉著女兒的手連連嘆道:“先前我就遞了牌子要進宮看娘娘,偏生你爹就是不許……” 董貴妃無言以對,平時再溫婉內斂的人,對著老母也忍不住落下兩滴清淚,顧忌著孩子還在一旁,迅速掩面笑道:“好不容易見一次母親,何必說這些?!?/br> 京儀拉著弟弟挨在大伯母身邊坐下,指尖絞著手帕子,盯著祖母溫吞落淚的樣子,張張口,最終仍是一言不發。 “是是是,一見面我就忍不住說這些,合該說些好事讓娘娘也跟著高興,心情好了,這身子自然也就跟著好了?!崩戏蛉耸謭探伵涟戳税囱劢?,稍顯輕快笑道。 這話只說得董貴妃嘴角掛起苦笑,她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過這一年半載的事了。不想自己不孝至此,竟要父親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 董貴妃與老夫人執手相看淚眼無暇顧及旁人,大夫人便拉著京儀的手問她些話,貴妃平時用什么藥,她的書讀了多少,平日怎么不領著弟弟到董家找表哥們玩兒。 大夫人自然對京儀溫和可親,只是她一心掛念著母妃在這四面透風的花廳中會不會著涼,再者就是會不會疲倦,故只隨意敷衍幾句。 大夫人看出長公主的心不在焉,善解人意地打斷還在絮絮叨叨的婆母,道請董貴妃回內殿歇息。 董老夫人這才責怪自己只顧一心敘舊而忽略女兒的身子,忙招呼鐘粹宮中的一眾宮婢嬤嬤,前呼后擁地將董貴妃送回寢殿。 京儀這才對著大夫人感激一笑。 董貴妃和老夫人在梨花炕上坐下,大夫人便拉著京儀在一旁的繡墩下安置,仍然低著聲音笑問她平時在宮中的小事。她這次回答得真心些,湊在伯母身邊嘀嘀咕咕說了不少,大到母妃的病,小到自己平日愛吃什么,大夫人竟然都聽得認真,還不時點頭微笑。 一旁的二夫人卻是有些許無聊,同時瑜說話,時瑜卻不愛搭理她。再加上寢殿中為了董貴妃的病,布置得稍顯靜謐不透風,在夏日中難免沉悶。她想著自己今日不過是來作陪的,見大夫人拉著明庭殿下說個沒完,漸生不虞。 不過占個大房的位置,就什么好處都盡著他們,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呢,就把姑娘給打聽上了。都是大名門調養出來的大家閨秀,大夫人這事也做得太火燒火燎了。 見婆母說半天還說不到點子上,丈夫董二爺數日前就對她耳提面命,二夫人有些煩悶,越過身子捉住京儀的手,脆生生開口道:“明庭殿下真是越生越好看,越發出落得和當年娘娘差不多?!?/br> 坐炕上的老夫人笑起來,呵呵笑道:“可不是嗎,京儀也是咱們看著長大的,簡直和娘娘小時候一模一樣?!?/br> 正在喝茶的董貴妃聞言放下茶杯,用絲帕擦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水漬才笑道:“京儀可比當年我這個丑丫頭漂亮多了?!彼穆曇糨p柔縹緲,可是注視著女兒的目光卻包容又堅定。 大夫人也一下一下地順著京儀的長發,簡直愛不釋手道:“真是,伯母好長時間沒見到殿下,乍一看眼睛都移不開,真是長成大姑娘了?!?/br> 她說笑著,眼睛卻看向坐在上首的婆母。 老夫人心中領會,笑道:“看著小殿下和長公主也累了,和我們幾個坐在一起也無聊,不如讓兩個孩子去玩,咱們也和娘娘多說會兒話?!?/br> 被兩個嫂子微笑的目光注視著,董貴妃幾乎立馬就心中一凜,然對上母親隱含期待的目光,她只牽扯嘴角順從道:“京儀領著時瑜出去玩吧,母妃和外婆伯母們說說話?!?/br> 京儀牽著弟弟往外走,臨到門檻時回身一望,正好看見大伯母附耳在母妃旁,似乎在低聲說著什么,而一旁的外婆端坐在梨花炕上,慈眉善目。 董老夫人身材矮小得近乎精巧,兩只低調內奢的鞋履隱在外衫下,兩腳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輕飄飄地浮在床腿精美繁雜的雕刻上,仿佛她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老夫人微笑著并不說話,只右耳微偏,聽大兒媳婦將那些話向女兒一一道來。 …… 此次是劉信陵將董家人送進宮,他便在外殿候著,見京儀從寢殿出來,他立刻騰地站起身,掛起他一貫的燦爛笑容,道:“京儀和時瑜有沒有想我?”同時張開雙臂,把已經略到他胸口高的三殿下抱起。 他此前去西北辦差事,走了好幾月的時間,一回京就碰上董家人進宮之事,干脆一同進宮。 京儀雙手反剪身后,笑嘻嘻地盯著他,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幾遍后才伸出手,白嫩的手心攤在他面前,“走這么久,給我帶的禮物呢?” 劉信陵沒有趕上她的及笄禮,當日曾送了信和一大堆禮物回來,還說到時再送大禮。 有jiejie給他撐腰,時瑜也摟著表哥的脖子小聲道:“表哥,有沒有我的份?” 劉信陵只伸手輕戳她圓鼓鼓的臉,笑道:“小沒良心的,我差點死在西北,你就惦記著你的禮物?!?/br> 她嚇得手立馬縮回來,怕他身上帶傷,連忙要把時瑜抱下來,而劉信陵只笑嘻嘻地擋開,云淡風輕道:“差點,又不是真死了,明庭長公主的及笄禮還沒送上,我怎么能死不是?” 他話說得輕松,京儀心中卻忍不住后怕。劉信陵是從來報喜不報憂的性格,剛才雖只是輕飄飄的一句“差點死了”,但她知道情況必定十分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