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三十。
農歷三十,薊城老胡同里年味兒尤重。 走過方度家老房子門廊下頭的紅燈籠時,不知道鄰居家哪個搗蛋鬼突然朝他們扔來一只小指粗細的鞭炮,“嘭”一聲在晚芝身后炸開,立刻嚇得她捂住胸口短短鳴叫一聲。 方度回頭要罵,可放炮的混小子們全都嬉笑著散了,只剩下晚芝說句“算了算了”,不停急促小口呼吸。 來時她從后備箱里翻出好些個禮物,但又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一樣樣問過方度。 畢竟這可是晚芝二十九年來第一次到男朋友家過年,沒經驗,很忐忑。 方度說了好幾次我家沒那個講究,又都給她全部塞回去,晚芝還是難免有些緊張,這會兒被鞭炮驚了一下,又不停對著手袋里的化妝鏡調整額角的發絲,小聲問方度:“你看我哪兒不合適?頭發是不是太亂了?嘖,都怪這妖風?!?/br> 今天晚芝穿得夠喜慶,最討長輩喜歡那種大大方方的打扮,牛血紅的羊絨毛衣配上焦糖色的絲絨長裙,外頭還裹一件毛茸茸的泰迪熊外套,連圍脖同手套都招呼上,生怕長輩們說她不嫌冷。 從頭到腳哪兒能不合適?都可愛,就顯著臉小了。 方度將她的化妝鏡重新往包里一擱,聲音倒是聽著有些酸,“成了別看了,夠好看的了,不知道以為你來相親,第一次跟我見面怕是都沒這么仔細吧?” “那能一樣嗎?”晚芝嗔他一眼,手還沒戳他肋骨,屋里的門就被扯開了。 方雪是帶著笑迎出來的,昨兒個一聽說方度要帶女朋友來吃年夜飯,她一面罵罵咧咧嫌棄兒子說的太晚,一面這就準備上了,之前粗略的大掃除不作數了,這家里頭看著到處都破破舊舊的,哪兒是個能見未來兒媳婦兒的地方? 愣是大半夜,叫著自己的幾個meimei也來幫忙,徹夜給家里的玻璃都擦成明鏡了。 菜更不用說,之前定下的菜色都得換,自己家人聚在一起就算了,湊活吃一口,怎么也不能讓人家姑娘來吃不著可心的菜不是? 昨夜差不多一晚上沒合眼,一直在想兒子結婚那事兒,一早起來,方雪就手腳麻利地和丈夫開始置辦年夜飯。 這會兒見了晚芝,光覺出這姑娘好看了,方雪搓著帶面的手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剛說了句請進,后面的小姨便擠過來,一把握住晚芝的手就往里面拉。 嘴里還問著:“聽方度說叫晚芝?姐,瞧人家姑娘這名兒好聽,人也俊??!真漂亮是不是?咱方度可有福氣了,回頭娶個這么漂亮的媳婦兒,誰不羨慕?” 小姨這一句話,一大家子人都跟著附和,晚芝叫了阿姨,再叫姥姥,小姨,小姨夫,二姨,二姨夫,三姨,三姨夫,還有幾個半大的meimei弟弟,這么多面孔在她眼前一晃,她沒喝酒,腦子都開始暈暈乎乎。 等到坐下來,環顧四周,才看到一個眉眼同方度頗為相似的中年男人,很和藹地坐在沙發朝自己點點頭,下意識就開口問好:“方叔叔?!?/br> “哎呀,那是你度叔叔?!边@一家人里面實數小姨嗓門大,笑起來更是能把屋頂掀翻,可是奇怪,晚芝竟然不覺得她聒噪,只是跟著一起咧嘴傻笑。 方雪從剛才就觀察著晚芝,怎么看怎么又覺得人家姑娘貴氣,但待人處事又沒傲氣,心里是挺滿意的,本來還怕人家家大戶大嫌棄他家不夠富裕,此刻心落停了,又繼續忙自己的,招呼小孩子們給她倒茶遞蜜拱和糖瓜過去給她吃。 自己接著站在一旁和面,靦腆地笑一笑說:“方度沒跟你說過?他跟我姓,我姓方?!?/br> “瞧我們這一大家閨女,熱鬧慣了,也不興那個除夕去婆家的舊理兒,一般都是把姥姥接過來在這兒過,年初一才各回各家。都沒意見?!?/br> 這還真的是少見,晚芝詫異不到一秒,又被小姨拉住右手神神秘秘地問她:“哎,別說那個了,你和我外甥怎么認識的?給小姨講講,你可不知道,這幾年眼見都三十了,也不好好談戀愛,可給我們急壞了。還以為他有什么問題呢!” 晚芝咽下一口甜酸的麥芽糖,心想方度當然沒問題,尤其是男女那方面,簡直不要太優秀,可這問題要回答得體確實棘手,她總不能說是兩人是因為網戀開始的吧? 再開放的婆婆總不可能喜歡聽這種事兒,晚芝心里有譜。 清了清嗓,清脆的嗓音難免有點虛:“那個,工作,對!因為工作。之前他接了個案子,找我調查些細節?!?/br> “哦,那就是辦公室戀情唄?最近我看的電視劇也是…….哎呀那里面的男女主角,大白天就在辦公桌下頭親到一塊兒去了?!?/br> 小姨這邊兒還在嘚吧,越聊越出格,晚芝臉色發紅,真不知道她老人家看得是什么不良網劇,只有瘋狂吃糖,順便沖著方度投去救援目光,小小打口型喊他:“救我啊?!抱欷乏裲ρo.coм(blpopo.) 可方度無能為力,自己被表弟姥姥還有幾個姨夫圍在一起問工作,剛對她聳肩,嘴邊兒就被姥姥塞了個剝好的蜜桔,后背干脆被小表弟扯住,嘴對到他耳朵邊兒大喊:“表哥走下國際象棋??!上次你答應我跟我下十盤!我棋子兒棋盤都帶來了!” 十盤下滿沒下滿不知道,總之暮色四合時,滿當當的年夜飯一上桌,小表弟就跑出來吵鬧著說今年他也要上大人桌吃飯。 小姨管不住他,最后還是被方度沉著臉一句:“不喝酒的都給我到客廳去?!边@才消停了,乖溜溜的和表兄表妹們跑到沙發上吃小桌喝果汁,討論最近流行什么音樂。 今天晚芝和方度拎了兩箱茅臺飛天過來,還是最貴的53,能喝不能喝的都舉起小盅少來個一二兩助興。 大家七嘴八舌,氣氛熱鬧,時間過得也就飛快。 還沒到下餃子的時候,方度被纏得不行,帶小孩子們出去買炮,方雪就拍了拍晚芝的胳膊,頷首示意她跟自己到廚房。 剛一撩開門簾,方雪就把兜里塞了半天的紅包拿出來遞給她。 別笑話,這是晚芝十六歲后第一次拿紅包,以前只有姥爺和爺爺會給她,后來姥爺去世了,爺爺也去世了,她在宋依秋眼里也早就不是個小孩了。 所以她真沒那么理直氣壯,只是不好意思地后退,支吾著說:“阿姨,您不用這么客氣。您能同意請我來我都很開心了?!?/br> “拿著。怕什么,大過年的,圖個好彩頭。就是別嫌少?!奔t包鼓囊囊的,摸著有大幾千,晚芝聽說過方度父母都已經退休了,沒有額外收入,說不定是兩個人一個月才能攢到的退休金。 晚芝接了,真不覺得少,只覺得心意貴重,說了好幾遍謝謝,方雪這才笑著去揭開面上的紗布,回頭囑咐她:“揣兜里,回頭吃了餃子還要發一次,別讓她們看見我另給你第二份,這幾個女的,又有閑話說?!?/br> 她們可能指的是小姨二姨吧,估計又要吵著說什么時候結婚,偏向兒媳婦什么的。 但真真奇怪,晚芝也發現自己并不抗拒他們這種“催婚”的玩笑話。 可能因為她看得出,他們的好心都是真的。 晚芝抿著唇把錢藏了,嘴里像灌了蜜,再一撩開簾子,方度正往廚房找她,額發有幾絲被風吹亂,少年般地垂下來輕輕擦著帶笑的眉眼,他也找她,啟唇問她要不要參觀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