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外甥看錢,舅舅看人,明顯不是一路人。 無論嚴世蕃好言相勸還是撒潑打滾,舅舅歐陽必進就是不肯松口,頑固的像個石頭,還勸外甥,“你把錢退回去不就行了嗎?反正你有的是錢?!?/br> 嚴世蕃:不可能!我就是個貔貅,以四面八方之財為食,吞萬物而不瀉,只吃不出,我怎么可能退錢! 我一個錢都不退! 歐陽必進還把上一次外甥送的禮物全部搬出來,“你把禮物拿回去吧,我反正用不著?!?/br> 外甥送給舅舅的禮物豈能就這么退了,嚴世蕃還是要臉的,遂告辭,“舅舅留步,不要送外甥了?!?/br> 嚴世蕃馬不停蹄去找父親嚴嵩,正月春寒天居然都出了一身汗,把歐陽必進拒絕他的請求的事情說了,“……以前的吏部尚書吳鵬多么聽話,兒子說什么,他就做什么,比狗還聽話,他突然說因誠意伯暴亡而蒙生退意,辭官養老,父親舉薦了舅舅,兒子還高興了幾天,以后朝廷依然是我們嚴家的天下,可是舅舅根本就不給兒子面子啊?!?/br> 吳鵬在任時,“凡百官進退,悉聽命于嚴世蕃,無敢自專,實充位而已,中外人心,無不鄙薄”(注1)。 習慣了吳鵬的溫順聽話,從來不說一個不字,嚴世蕃向父親求援,“父親,您趕緊換個聽話的當吏部尚書吧,把舅舅弄下去,兒子受不了了,失去了信譽,兒子還怎么做生意?趕緊換個人當尚書,兒子好把送錢的人安置妥當了?!?/br> 嚴嵩正在一件玄色道袍上用金漆抄寫太上道君的三千言真經,這是預備送給嘉靖帝的,他走筆如龍,“你這些年撈的錢足夠我們嚴家千秋萬代,榮華富貴,是時候收手了?!?/br> 嚴世蕃連連搖頭,“不行,銀子那有賺夠的時候?!?/br> 嚴嵩擱下金筆,“你沒有發現自從忠誠伯去世,很多事情都變了嗎?景王看來無法翻身了,裕王漸漸得勢,破天荒的進宮過年,要皇上早立國本的奏折天天都有。春江水暖鴨先知,吳鵬這個機靈鬼先開溜了,還打著緬懷忠誠伯的名義,皇上贈了若干禮物送他歸鄉?!?/br> “你我父子掌控朝政多年,樹敵無數,還屢屢與裕王結怨——你克扣裕王府的俸祿好幾回了吧。忠誠伯去世之后,皇上一夜之間生了白發,老了好多,未來的權勢屬于新皇帝。你我父子都不能像吳鵬這樣說退就退,我們若退,會被人撕得粉碎。所以,你不要總是想著賺錢,要想法子給嚴家找退路了?!?/br> 嚴嵩常年伴君,危機意識極強,如果裕王當皇帝,嚴家肯定會被清算。 嚴世蕃聽了說道:“門路有的是,兒子這就安排下去?!?/br> 嚴世蕃把心腹幕僚羅龍文叫來,“你熟悉海外各地,你帶著一些金銀珠寶南下,買幾艘大船,收買幾支死士武裝,放著備用。飄揚過海,找幾個安全的地方把財富藏起來,買房置地,多備幾個,狡兔三窟,以防萬一。把京城到海外的一條逃生路打通了,將來不至于措手不及,平時可以做一些走/私貨物的買賣,豈不兩全?” 羅龍文本來是制墨高手,后來以幫助抗倭名將胡宗憲勸大海盜徐海投降而聞名,有過與海盜倭寇斡旋的經歷,所以羅龍文對大明沿海一帶以及海外了如指掌,得到了嚴世蕃的欣賞,成為其幕僚。 “定不辱東翁使命?!绷_龍文領命而去,帶著嚴世蕃的部分財富南下,到了臨清驛站投宿。 陸纓等人先到,正在吃飯,羅龍文走進驛站,吳小旗首先將他認出來了,低聲道:“頭兒,羅龍文來了?!?/br> 吳小旗的父親死于嚴世蕃之手,他發誓復仇,嚴世蕃身邊所有的幕僚他都認識。 作者有話要說: 歐陽必進這個舅舅,比較費外甥。 注1:出自《明代吏部尚書考論》 第159章 輪到我了 陸纓等人順著吳小旗的目光看過去, 一個面白有須、文質彬彬、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玳瑁腿眼鏡、看起來像個文人模樣的中年男子走進客棧,身邊還跟著幾十個壯漢,打著三通鏢局的旗幟。 三通鏢局是中原最大的鏢局。 汪大夏質疑道:“看起來平平無奇, 長得就是普通路人, 眼睛還老花了, 你確定他就是傳聞中風流瀟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博取名妓信任、在海盜中斡旋、挑起內訌的抗倭名士羅龍文?都說鴇愛鈔, 姐愛俏, 他這個長相, 不太像啊?!?/br> 連陸纓和魏采薇都覺得不像,她們也認為羅龍文應該至少有汪大夏一半的帥。 這下把吳小旗給逼急了, “真的是他, 如假包換, 他這幾年老的厲害, 留了胡須, 戴上眼鏡,人就變了樣子,可是我絕對不會看錯, 我一直盯著嚴世蕃的門客?!?/br> 也不能怪汪大夏等人以貌取人,實在是羅龍文太有名氣了。 嚴世蕃除了豢養死士,精通其他特殊技巧的門客也頗多, 羅龍文擅長制墨,連嘉靖帝都十分喜歡他的墨,不過令他“名聲大噪”, 成為嚴世蕃第一門客的是因為一個女人,王翠翹。 王翠翹出身書香門第,宦官人家之后,家道中落, 淪為娼門豢養的瘦馬,后以才色成為江南名妓,當時最大的海盜頭子徐海攻破縣城,將她擄走,成了壓寨夫人,王翠翹精通文墨,徐海來往文書皆是夫人代筆。 徐海麾下有真倭寇和假倭寇,兵力過十萬,經常把抗倭大將胡宗憲打的落花流水,只得智取,剛好羅龍文和徐海是同鄉,羅龍文還精通倭國語言,就派他去談判。 羅文龍是制墨大師,曉得王翠翹喜好風雅,便投其所好,以墨贈之,勸說王翠翹給徐海吹枕頭風,接受朝廷招安,將來徐海封官,她封誥命夫人。 王翠翹本就是官宦人家的女兒,被迫入風塵、成海盜壓寨夫人都身不由己,走正道從良、當誥命夫人對她而言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于是吹起了十級枕頭風。 正好徐海和手下的真倭麻葉等人分贓不均,有利益沖突,徐海就殺了麻葉等真倭,獻給胡宗憲,當做投名狀,表示他改邪歸正,接受招安。 胡宗憲看徐海海盜集團自殺自起來,實力削弱,反手就是一炮,和徐海打起來了,最終徐海兵敗自殺,王翠翹萬念俱灰,跳海殉情。 比起血淋淋的戰爭,人們更愿意去傳播愛情故事,尤其是美慘強的悲劇愛情故事,其實徐海不止王翠翹一個女人,他還和真倭寇為另一個女人爭風吃醋,但口口相傳中,人們徐海和王翠翹的故事越來越完美,成為彼此唯一,抗倭有功的羅龍文成了人人唾棄的反派人物。 如今,距離王翠翹跳海殉情已經過去五年,羅龍文擔心被余下的倭寇追殺,就去了京城投奔嚴世蕃,過了五年清凈日子。 嚴世蕃為家族未雨綢繆打通一條逃生路,沒有誰比羅龍文更懂得沿海一代的環境,派他去最合適。羅龍文擔心被故人認出來,就故意蓄須,其實他的眼睛并沒有老花,戴上眼鏡,人的相貌氣質都會變,上面水晶打磨的鏡片其實是平面的。 此外,他還雇傭了三通鏢局來保護嚴世蕃給的本錢,做好萬全的準備才出發。 入住客棧都要實名登記,羅龍文走到客棧柜臺,拿出戶籍和路引,“章山,古董商人?!?/br> 陸纓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吳小旗見大家都不相信,就去了外頭看三通鏢局保護的貨物。 馬車周圍皆有鏢師層層守護,不過臨清的冰雪已經開始融化了,道路泥濘,吳小旗看著兩條深陷淤泥的車輪印,跑回去對陸纓說道:“他們車上裝的東西可重了,比我們的車輪印要深一半去,怎么可能是賣古董的?!?/br> 陸纓說道:“你去抄關打聽一下,這叫做章山的古董商人是怎么過的抄關、交了多少稅?!?/br> 臨清是大明貫通南北的京杭大運河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商船進京出京,只要走水路,就必定要過臨清的抄關納稅,所以臨清是八大抄關之首,每年的納稅額是兩大抄關杭州和揚州加在一起的七倍。 陸纓這次過關,就在抄關交了三十多兩的關稅。 吳小旗領命而去,這時從樓梯下來一個人,一下子吸引了魏采薇的目光,正是丁巫! 久別重逢,魏采薇緊緊抓住了桌子腿,才不至于沖動的跑去相見。 丁巫不是一個人,他身后還有一個中年男子,應該是就是教主趙全的親信。 兩人走到柜臺前,丁巫問掌柜:“明天船到底能不能開?我們都等了好幾天了?!?/br> 京杭大運河臨清段中間的冰已經化開了,但是兩岸還有磚頭那么厚的冰面,一艘艘大商船就凍在冰面上,不得動彈。 掌柜說道:“連日都是晴天,應該差不多了,實在不行,抄關的人會用火炮朝著冰面開炮,船能開動就行,再往南邊越來越暖,就都是水了?!?/br> 丁巫看似松了一口氣,兩人坐定吃飯,這時如花蝴蝶般來了一群紅粉胭脂,招攬生意。 臨清是大明第一抄關,來往都是商賈大戶,因而風俗行業發達,不亞于南京秦淮河,這里號稱“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管弦樓”。 丁巫他們下榻的這座謝家酒樓,是臨清抄關最大的一家酒樓,樓上樓下一百多個包廂樓閣,樓體刷成正朱色的紅樓,窗戶刷的綠油油的漆,推開窗看去,大運河就像一條白練,穿過群山疊疊,兩岸皆是大商船,一眼望不到邊。 冬天冰雪封河,行商變少,生意不好做,所以這些青樓女子就來謝家酒樓攬客。 這些姑娘們盛裝打扮,都頗有些姿色,只是粥少僧多,還需要使一些手段搶客人。 陸纓長的最帥,看起來很有錢,風流倜儻,很快就成為姑娘們的獵物。眼瞅著要被花蝴蝶圍攻,陸纓自有對策,她淡定的倒了一杯酒,對身邊的汪大夏說道:“契弟,滿飲此杯?!?/br> 汪大夏一愣,陸纓已經端著酒杯擱在他的嘴唇上了,十分親昵。 汪大夏猛地意識到陸纓為了避免被青樓女子的sao擾而選擇sao擾自己。 汪大夏就著陸纓的手,頓頓頓把酒喝干凈了。 用眼角余光觀察這里的丁巫和魏采薇簡直沒眼看,丁巫摸著下巴,魏采薇撫著額頭。 姑娘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了,一看就曉得陸纓有特殊的癖好,不能碰,紛紛竊竊私語,“哼,又是個賣屁股的”、“生意本就清淡,男人還來和我們搶生意”。 姑娘們退而求其次,奔向了丁巫。 丁巫已經熟悉這種的場面,呵呵笑著向姑娘們抱拳,“對不住各位jiejie,家有河東獅,被河東獅發現,怕是要打進花樓,抓花jiejie們的花容月貌,那就不好看了?!?/br> 丁巫指著身邊的伙伴,“倒是我這位花兄弟想和各位jiejie聊聊風月?!?/br> 此人身形矮壯,穿著一身皮襖,拇指套著一個麻將塊般的大金扳指,看起來像個暴發戶,姑娘們一哄而上,把這位再矮個椅子腿的距離就是武大郎在世的花兄弟夸成了一朵花。 花兄弟挑了兩個胸大體軟腰細聲音嬌的姑娘上了樓。 謝家酒樓聲色犬馬,只有魏采薇扮作的江湖郎中無人問津,酒樓皆是巨賈豪商,她衣著樸素,桌上只有一碗米飯,一疊佐餐的五方豆豉,一碗山藥rou丸子,連酒都沒有。 窮酸成這樣,姑娘們都不理她,都要恰飯的嘛。 魏采薇把豆豉拌進米飯里,埋頭吃飯,熱鬧是他們的,她只覺得吵鬧。 花兄弟已經被打發上樓步入溫柔鄉了,丁巫走過去,坐在魏采薇對面,“這位大夫,把個脈多少錢?” 魏采薇放下飯碗,“二十文,開藥診療另算?!彼嫔掀届o,內心潮涌,一股氣往上升,把飯給噎在咽喉了,不上不下,連忙倒了一杯茶才順下去。 這杯茶出賣了她的激動,面對一起長大的義兄,她做不到淡定自若。 丁巫數出二十文錢,把手腕放在飯桌上。 魏采薇緊緊按住丁巫的手,她一個大夫比“病人”的脈搏還快,四目相對,唯有關切,怎么看都看不夠。 魏采薇掛念丁巫,丁巫何嘗不是,他們兩個在鐵嶺生活了十年,就像一對親兄妹,他得知有人偽裝白蓮教當街綁架半夏妹子時,恨不得立刻回到京城。 如今兩人看起來都挺好,一時感慨萬千,周圍的熱鬧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 這個脈搏把的時間有些長。于是眾目睽睽之下,陸纓把汪大夏牽過去,“大夫,我這位契弟最近身體不適,你給看看?!?/br> 汪大夏早就看魏采薇按著丁巫的手不放不順眼了,立刻擼起袖子,露出白花花的胳膊,往飯桌上一橫,“輪到我了?!?/br> 魏采薇面無表情:“看病也要先來后到?!?/br> 汪大夏拿出一錠銀子,“夠不夠插個隊?” 魏采薇正想找個針灸拔罐的機會和丁巫去房間里說話,見汪大夏非要要攪局,她煩的很,就收了銀子,給他把脈,沒過多久,就放開手,大聲說道:“恭喜夫人,賀喜夫人,您有喜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女裝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注1:出自《金瓶梅》第九十二回 。金瓶梅的時代背景是嘉靖末年,和本文一樣,所以本文關于臨清的描寫都來自于金瓶梅,西門慶潘金蓮的故事在這里發生的,謝家酒樓也是金瓶梅里臨清縣最大的酒樓。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就是酒樓第一大股東。 第160章 老公有喜 魏采薇也沒有料到, 她回到老公自宮前,卻當眾宣布老公有喜。 這個“宮”一下子變成了zigong的“宮”。 喧囂的謝家酒樓突然一片靜默,大堂的目光都焦距在汪大夏身上, 尤其是肚皮上, 并互相交換了一個了然于心的眼神:難怪這個少年長的唇紅齒白, 眉眼比剛才的□□治療師們還好看, 原來是女扮男裝, 方便跟著丈夫出門做生意。為了掩人耳目, 所以丈夫把女扮男裝的夫人叫做“契弟”。 都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喜當爹的陸纓也只得將錯就錯, 激動的握著汪大夏的手, “我要當爹了?哎呀, 我剛才不應該喂你酒, 大夫, 會不會傷了胎氣?” 汪大夏是崩潰的:我是誰?我在哪里?我怎么還懷孕了?我分明還沒成親??!不對,我就是成親了,懷孕的也不能是我呀。 魏采薇裝模作樣又摸了一把脈, “無事,夫人身體康健的很,只是以后莫要飲酒了?!?/br> 說完, 轉頭丁巫說道:“你最近是不是經常腰酸背痛?” 丁巫點頭,“正是?!?/br> 魏采薇舉起一個巴掌,說道:“給我五十文, 我給你針灸拔罐,疏通經脈,效果立竿見影。治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