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你在我們家也吃這些年, 廚子的手藝應該還過得去吧?怎么他就是不喜歡,幾乎天天下了衙門就往鄰居家蹭飯吃?難道鄰居家的飯就是香?你看看他要廚房做的菜單——” 汪千戶把菜單遞給木指揮,“除了那道酥炸螃蟹有些獨到之處外, 其余都是很簡單的家常菜。不是我自夸,我們家雖然沒落了,但平時吃比這個菜單要好得多, 他怎么就是鬼迷心竅,覺得別人家的飯菜香呢?!?/br> 木指揮不是圓規,不能什么事情都能圓的上, 勸道:“這都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情了,千戶何必翻這些舊賬。且做飯都是丁巫,如今丁巫不知所蹤,正被錦衣衛通緝遣返, 他這個月就很少過去吃了?!?/br> 丁汝夔七七之日過后,錦衣衛去頭條胡同裝修了一半的藥鋪“拿人遣返”,結果當然撲了空,丁巫跑了,錦衣衛正在通緝丁巫。 “沒有吃的,他也沒少去鄰居家,可見他并非為了一口吃的?!蓖羟魡柕溃骸氨背菨M天飛的那些不堪謠言我并不相信,我養的兒子我最清楚,他和魏大夫之間應該是清白的,可是他不圖吃的,也不圖美色,他每天往鄰居家里跑到底圖什么?” “這個……”木指揮也被問住了,他同樣不能理解汪大夏詭異的行為,根據他的觀察和直覺,汪大夏估計還是個處男,說道:“大概是知己吧,我和千戶非親非故,不也在千戶家里吃住了這么多年?!?/br> 說的也是,不過……汪千戶說道:“我跟你都是大老爺們,他和魏大夫畢竟男女有別。男人和女人,如何做得知己?” 木指揮又勸道:“千戶別想太多了,所謂不聾不癡不做阿翁。難道二公子和魏大夫不是單純的知己關系,千戶大人就有辦法把二公子硬拽回家,不準他踏入鄰居家一步?” 不能。從十歲開始,汪千戶就已經無法控制住熊孩子汪大夏了,何況汪大夏現在是錦衣衛百戶,翅膀已經硬了,汪千戶無權無職,就更沒有辦法制住兒子。 汪千戶沉默,過了一會,問:“你說我該怎么辦?” 木指揮說道:“騎驢看賬本——走著瞧?!?/br> 意思就是既然管不了,那就別管了。 鄰居家里,因要赴宴,魏采薇不能穿的太簡樸,換了一套新衣服,秋香色通袖袍、鴉青色緞面馬面裙,把白綾包頭的孝髻拆了,梳了個圓髻,插戴一對象牙插梳,戴了一對玉葫蘆耳環,這樣打扮既符合她寡婦的身份,也不失禮節。 中秋都要賞月,汪府作為沉淀百年的勛貴之家,花園里里當然建有邀月臺,專門用來登高賞月,晚宴就擺在這里。 因魏采薇是女子,不好同桌合餐,就干脆效仿古人,每人一個小桌,分散擺在邀約臺,大家分開吃。 伺候汪千戶、木指揮、汪大夏的都是侍童,伺候魏采薇的是一個侍女,在一旁布菜倒酒。 汪千戶還請了樂戶來奏樂助興,樂戶行了禮,把樂單遞給魏采薇,要賓客點曲。 如今時興南曲,魏采薇迎景點了個《新水令》“小園昨夜放江梅”。 樂戶退下,手持檀板,配樂的絲竹洞簫也隨之而起,兩個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俏童開始唱南曲,聲音纏綿時如清泉石上流、高亢時似乎乘風飛入夜空的明月、清脆時就像初春河道的堅冰開裂,清冷無比。 聽著好曲,耳朵像是被情人撫慰過,無比的妥帖,竟然不輸魏采薇上一世在宮廷聽過的好曲,可見汪千戶對這次中秋宴是花了心思和銀錢的,并沒有因她是個寡婦而有所輕視。 魏采薇本是看在汪大夏的面子上,抱著應酬汪千戶的態度來赴宴的,但是分桌而食、以及邀請的樂戶水準之高等細節來看,汪千戶相當有誠意啊。 一曲終了,魏采薇舉杯,敬了東道汪千戶一杯。 這一曲只是吃些月餅點心開胃,到了吃正餐的時候了,侍女撤了點心盤,將汪大夏要廚房準備好的菜肴一道道送上。 魏采薇看著醋抄白菜、玉瓜般拌遼東金蝦還有酥炸螃蟹這些熟悉的菜肴,頓時一怔:怎么全是丁巫的拿手菜? 魏采薇夾出螃蟹殼子里的酥蟹rou,蘸了調料盤,外酥里嫩還鮮美,味道和丁巫的手藝有九成相似了。 魏采薇贊道:“府上的廚子手藝真是精湛?!?/br> 汪千戶說道:“這是犬子下了廚房和廚子一起定的菜單,這道酥螃蟹他試了三次味道才定下?!?/br> “犬子”汪大夏使了個眼色,對著她微笑點頭:驚喜不驚喜?快來表揚我! 魏采薇頓時覺得嘴里的酥螃蟹不香了:又把我的話叮囑當耳旁風!你嘴里被刀片劃了兩個口子,我交代不要吃太燙太油之物、不要吃螃蟹這種發物,尤其是不要沾醬油醋蔥姜蒜之類的太刺激口腔薄膜的調料,你就是不聽! 還試了三次?你的嘴巴還要不要了! 魏采薇淡淡道:“汪公子用心了?!?/br> 汪大夏等著魏采薇表揚自己,但是坐在斜對面的人卻沒有預料中的驚喜,怎么回事?難道廚子搞砸了,這次炸出來的酥螃蟹不是最后試菜的那個味? 汪大夏趕緊夾了一筷子,蘸了料碟吃了一口,明明就是這個味嘛,為什么魏采薇不高興? 魏采薇看汪大夏還是不要命的吃,又心疼又生氣,顧不得客人的矜持客套了,說道:“汪公子的傷好了嗎?” “???”汪大夏這才明白為何魏采薇面色不善,“好……些了?!?/br> 以魏采薇對他的了解,絕對是謊話。 不聽醫囑還說謊,魏采薇目光比月光還冷,又問:“才過半天就好了?汪公子從何處神醫那里得了靈丹妙藥?說來聽聽,我去拜訪拜訪?!?/br> 汪大夏:“我……嗯……” 沒等汪千戶問話,為了這個家cao碎了心的木指揮急忙問道:“你怎么了?何處受傷?重不重?你這孩子怎么受傷都不說一聲?!?/br> 汪大夏說道:“不是什么很嚴重的傷,就是嘴巴里頭……長了兩個瘡,有些疼?!?/br> 汪大夏說謊是家常便飯,他的真話頂多只有謊話的十分之一,不敢說他是生嚼刀片受的傷。 因為一提起這個,拔出蘿卜帶出泥,就要牽扯到魏采薇烤的獨門暗器——月餅。這樣會傷魏采薇的面子。 上一次錦衣衛搗毀白蓮教兩處巢xue,尤其是紅袖招在半夜爆/炸,汪千戶一直擔心汪大夏的安全,聽到只是生了口瘡,暗自松了一口氣,當即吩咐伺候的小童,“還不快把酒、螃蟹這些酒菜都撤下去,要廚房煮個清火的皮蛋粥端上來?!?/br> 木百戶加了一句,“泡一壺菊花茶,放在井水里涼了再給二公子喝?!?/br> 于是汪大夏眼睜睜看著滿桌好吃的全部端走了,中秋節賞月宴,看著別人又吃又喝,只有他桌子上擺著一碗沒有一滴油的皮蛋粥,一壺涼菊花茶,真是要飯的都吃的比他好! 汪千戶看著兒子吃癟的樣子,心情驀地大好:小子,你也有今天! 若平時,這小子就不知道“忍”字怎么寫,早就大鬧中秋宴,拂袖而去了,根本不會坐在這里繼續陪客。 哪像今晚這么乖順,吃癟了還安靜如煮熟的螃蟹般坐著一動不動——以前是活的螃蟹橫行霸道。 汪千戶難得綻放出笑容,又點了一首南曲《醉太平》助興。 木指揮察言觀色,他有重大發現:魏大夫一個眼神就能制住桀驁不馴的汪大夏,汪千戶說一萬句都當耳旁風,但是魏大夫一句話就夠了。 木指揮心道:他們兩個是不是單純的知己我并不確定,但是我確定他們兩個是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的關系。 在汪千戶面前,汪大夏是個油鹽不進的鐵板。但是在鄰居面前,汪大夏就是一塊柔糯的豆腐,任憑鄰居揉圓搓扁。 魏采薇最初以為是“鴻門宴”,她做好了十全的準備,打算在宴會上迎接汪千戶的試探和“拷問”,甚至都都做好了可能會挨罵的準備。 可是真正赴宴之后,魏采薇覺得汪千戶是個和善、好脾氣、懂得尊重人、沒有什么架子、話不多、很好相處的人。 汪千戶真正把她當成客人邀請,能夠看得他有時候欲言又止,但他一直克制的自己,不會在宴會上讓任何人難堪。 這對一直忍受外界各種謠言和背后指指點點的魏采薇而言,已是難得了。所以,她放開了自己,該吃吃,該喝喝,玩著酒令,聽著時興的南曲,享受當下。 中秋宴,大家雖然話不多,但賓主盡歡——除了吃不上rou的汪大夏。 宴會過后,喝得微醺的汪千戶對木指揮說道:“我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汪大夏晚上喝粥喝茶,別的都沒碰,他什么如此聽話過?他在魏大夫面前反而懂規矩了,真是奇跡?!?/br> 魏采薇喝的是果子露,并不醉人,臨走時給了汪大夏一包藥丸,要他含嘴里,等藥丸慢慢融化,治療嘴里的傷。 次日,魏采薇剛做好李宜人的養生膏,宮里司禮監來人了,手里拿著黃冊,說宮里征召宮廷女醫,以備金秋選秀之用,給各地待選的秀女檢查身體,看有無隱疾。 魏采薇大喜:終于可以見到未來冠寵后宮的尚壽妃了。 作者有話要說: 溫馨了兩章,發幾塊又甜又硬的月餅,就要開始一場腥風血雨的撕x狗血不斷的宮斗加奪嫡啦,大家一定要準備好強大的心理,因為接下來的嘉靖皇室各種狗血八卦會不斷的刷新各位的底線。 第96章 釣魚執法 炎熱又熱鬧的夏天過后, 迎來清爽宜人的秋天,就當人們認為終于有了清凈日子過后,傳出了要選秀的風聲。 京畿一帶的氣氛驀地緊張起來了。 為什么?因為老百姓一般不愿意自家姑娘選秀。 大明遷都北京后, 選秀基本都在京畿一帶, 專吃窩邊草。太/祖皇帝朱元璋給皇室定下“選秀畎畝, 聯姻民間”的方向之后, 皇室基本上不和勛貴大臣們聯姻了, 都是從寒門里選姑娘嫁入皇室。 但縱使寒門, 很多心疼女兒的人家都不想送女兒選秀,因為前幾朝的皇帝都有殉葬的陋習, 甚至有些藩王的妃子們也殉葬, 除了有心用女兒的命來換取榮耀的人家, 一般人家都不想讓女兒去冒險, 紛紛想法子逃避選秀。 后來正統皇帝廢除了殉葬陋習, 民間逃避選秀的情況稍微有所好轉。但是,接下來的成化帝獨寵比他大十七歲的萬貴妃,甚至為貴妃廢了皇后! 連皇后都被廢, 何況普通嬪妃?萬貴妃生的兒子早逝,她也不想看其他妃子生孩子,成為打胎小能手, 多少宮女嬪妃被折磨致死,民間又不敢送女兒去選秀了。 下一朝皇帝差點被萬貴妃弄死,決定一生只要皇后一人, 后宮無妃,秀女進宮就是守活寡的開始,一點機會都沒有。民間當然也不想把女兒送進去當寡婦,耽誤花期。 到了下下個皇帝正德皇帝, 干脆只喜歡人/妻和娼婦,對正兒八經選進宮的秀女沒有興趣,甚至十幾年不見皇后,民間更不敢送女兒進宮了,正德皇帝干脆絕嗣,皇位落到堂弟、也就是現在的嘉靖帝身上。 由于大明一代代殉葬的陋習和層出不窮的奇葩皇帝,讓京畿百姓們一聽選秀就戰戰兢兢。 現在的嘉靖帝十六歲登基,年輕有為,那時候身體也還好,選皇后和后宮嬪妃時,民間有人家愿意把出色的女兒送來選秀,覺得這個勵精圖治的年輕皇帝和以前那些奇葩皇帝不一樣。 但是,現實狠狠打了他們的臉,讓老百姓們覺得送女兒選秀其實是送入了火坑,沒有最慘,只要更慘。 嘉靖帝剛開始也還好,后來修仙嗑藥,性情大變,無論對皇后還是嬪妃們都刻薄寡恩,接連廢了兩個皇后。 甚至有一段時間迷信一個叫做陶仲文的道士,用少女的初潮來煉制的仙丹,那一批選進來的秀女們年齡都故意選偏小、還沒有來初潮的小少女,選進來之后,被養在一處當成了”藥人“,給秀女們喂催初潮的藥物,以收集“藥材”。 這些藥物對秀女們身體傷害極大,死的死,殘的殘,催出初潮之后,經期還不能吃飯,只能像蠶一樣吃桑葉、喝露水,身體經過這樣的摧殘之后,就像藥渣一樣被宮廷拋棄。 即使有“幸運的”被家人領回去,后來另外許配給人家,也很少有秀女能夠懷孕生子,因為那種催初潮的藥物藥性極其霸道,會使得秀女們終身不孕。 吃了仙丹的嘉靖帝暴躁易怒,時常鞭打嬪妃和宮人,有個叫做楊金英的宮女忍受不了折磨,就和十幾個宮女一起乘著他入睡時,用白綾圍住脖子,想要勒死他,但太過慌忙,白綾打了個死結,沒能勒死嘉靖帝,這就是震驚朝野的“壬寅宮變”。 十幾個宮女連同兩個嬪妃都被處死,血洗宮廷。 宮女造反,是歷朝歷代都沒有之事,居然發生在嘉靖朝,可見吃了“仙丹”之后的嘉靖帝有多么暴戾冷血。 “壬寅宮變”已經過去十八年了,當年蠱惑嘉靖帝用初潮煉仙丹的臭道士也死了,嘉靖帝現在服用的丹藥以金石為主,吃完之后沒那么瘋癲暴戾,有所收斂,不再有毒打宮人致死的事情發生。 但是“壬寅宮變”給京畿之地的老百姓們留下深刻的心理陰影,覺得后宮就是火坑,一聽說要選秀了,家里有尚未定親的適齡少女的人家趕緊想辦法逃避選秀。 有的把閨女送到南方親戚家躲著;沒有南方親戚的人家,就把閨女送到郊外山溝溝的親戚朋友家躲著;若實在沒有可以信任的親朋好友托付閨女,就只能火速尋一個男人,趕緊把閨女嫁出去。 所以,選秀的消息一經傳出,京畿之地吹嗩吶的樂工生意驀地火爆起來了! 到處都在辦喜事、喝喜酒,嗩吶是必不可少的樂器,各種嫁妝鋪子也是生意火爆,賺的盆滿缽滿。 更有甚者,實在在周圍找不到合適的人家,就去大街上逛,看到好像是未婚的少年,就把少年往家里拖,軟磨硬泡要少年寫婚書,情愿一分錢聘禮不要,白送一個老婆,當晚就拜堂成親。 這種街頭捉女婿的荒誕戲碼越演越烈,一些家教嚴格的家族甚至嚴令禁止家里未婚男子出門,以免被人捉去當女婿,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縱使娶個村姑、市井潑婦也得認了。 民間如此惶恐,sao亂不斷,這下把負責這次選秀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廠公黃錦給惹怒了。 照這樣下去,能夠從京畿之地選出幾個秀女來后宮參與復選? 如果秀女一個個歪瓜裂棗,不成體統,沒幾個拿出手的,豈不是惹人笑話?黃公公臉面何在? 所謂大浪淘沙始見金,如果要選出出類拔萃的秀女,就必須要有足夠的“沙子”們淘汰掉,連基本選秀人數都達不到,還選什么秀女??! 要留下足夠多的適齡參選,單是司禮監和東廠是做不到的,于是黃公公請錦衣衛幫忙,想法子平息京畿之地投親靠友、混亂婚嫁、街頭捉女婿的現象。 黃錦是嘉靖帝還在潛邸時的大伴——也就是陪藩王讀書的太監,正經司禮監內書堂出身,博學多才,深受嘉靖帝信任,親切的稱呼他為“黃伴”。 這十年嘉靖帝每一次死刑復核的時候,陸炳都會賄賂黃錦和他手下的公公們,幫忙把丁汝夔的卷宗放在最后一個。 所以,黃錦有所求,陸炳當然答應了,命分布在京畿之地的大小探子們按照地盤劃分,暗訪家中是否有適齡少女,制作成名冊,交給東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