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話雖如此,重音卻落在“走”子上。表面邀請, 其實是下逐客令。 這個笑面虎、偽君子! 若平時,丁巫這樣的人說一句,汪大夏至少有十句等著他,真說不過, 他還能動手呢,但是魏采薇會和他絕交的。 既然說不過,那就躲唄,汪大夏一刻都不想和丁巫一起待了,幫魏采薇提籃子,“我幫你打水?!?/br> 丁巫笑了笑,不說話,往爐子里添了一把柴火。 兩人到了巷尾的甜水井,汪大夏把桶扔進水井里,提起一桶桶水,沖洗碗筷。 魏采薇見他知錯能改,也就沒說什么。 汪大夏和她搭話,“你這個朋友,廚藝不錯?!?/br> 魏采薇不禁覺得好笑,揶揄的問:“雞湯好喝嗎?” 汪大夏假裝聽不懂她的諷刺,說道:“蘑菇也很好吃,不曉得我有沒有機會得到一支高麗參——連陳經紀和李九寶都有,唯獨我沒有。我們兩個可是過命的交情啊?!?/br> 魏采薇不是小氣人,說道:“好,回去送你一支,你拿去孝敬汪千戶,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收到了你的禮物,就不好意思教訓你了?!?/br> 汪大夏聽了,心頭涌起一股溫暖,原來魏采薇把他模仿回家后父親回如何找茬教訓他的話聽到心里了,用高麗參來解決父親的嘮叨。 她對我真好……只是還不如丁巫。丁巫今晚會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 汪大夏試探著說道:“不如干脆我今晚就住——” “你不要得寸進尺?!蔽翰赊币幌伦哟疗屏怂囊鈭D,“不行?!?/br> 汪大夏說道:“我打個地鋪就行了,再說我現在已經不怕鬼了,香案上的靈牌是假的嘛。我又不是沒住過?!?/br> “不能把你那晚住在我家里的事情說出去?!蔽翰赊本娴溃骸昂昧?,碗筷已經沖洗干凈,你可以回家了?!?/br> 汪大夏只得離開,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伸出右手,“高麗參,你說了會給我的?!?/br> 丁巫也就罷了,憑什么陳經紀都有,我卻沒有? 魏采薇看著偶爾還露出一絲孩子氣般執拗的死鬼老公,頓時覺得頭疼,若是尋常男子這樣做,她早就揮著門栓趕人了,但是他是她愛了三十多年的愛人啊。 她舍不得。上輩子死鬼老公對她有多好,這輩子死鬼老公就有多能折騰。 算了,就當前世欠他的,今生來還。 魏采薇提起竹籃,“跟我回去拿?!?/br> “我幫你提?!蓖舸笙慕舆^竹籃,還強詞奪理,“我不是為了一根高麗參,我只是……反正,他們有的,我得有。他們沒有的,我也想有,咱們是什么關系……對吧?” 魏采薇哼了一聲,“咱們是什么關系?” 汪大夏說道:“生死之交啊。這關系還不夠一根高麗參?” 魏采薇聽了,心想:這小子到底還沒開竅,也罷,才十四歲,我也不好意思下嘴。 兩人回去,丁巫已經燒開了水,泡好了茶,但人不在,留下一張字條,“洗澡去了?!?/br> 汪大夏見丁巫不在,心情大好,要留下來喝茶,魏采薇取了一根高麗參,用布包了,塞給他,“給你,快回去吧?!?/br> 汪大夏還要賴,被魏采薇強行推出去,“快回家吧,生死之交?!?/br> 魏采薇關了門,雖然覺得他年紀還小,但到底有些意難平:我把你當老公寵著、慣著、忍著、讓著。你把我當生死之交,呵呵。 魏采薇獨自在家,就在院子里洗了個澡,等她收拾完畢,丁巫也回來了,怕夜里走了困,兩人喝著清淡的竹葉茶,丁巫指著鄰居的高墻,“那汪衙內回家了?” 一聽這句“汪衙內”的綽號,魏采薇就曉得丁巫去澡堂不只是洗澡那么簡單,笑道:“又去澡堂子跟人聊天了?” 丁巫頓首道:“論打聽消息,澡堂比茶館還快,大家都脫了衣服,彼此坦誠相待,這汪衙內本就是北城的名人,北城四害嘛,我一提起他,個個都有話說,你一句我一句,就聽到了好多事,什么五歲往廁所里放炮仗,炸了人家的糞坑,什么十歲就氣跑了十個教書先生,無論汪千戶出多少束脩都無人敢去?!?/br> “還有就是賣了親娘在三里屯的嫁妝田,給紅袖招的花魁娘子贖身,據說他為了這個花魁,和陳大郎打過架,好一個降婦女的領袖,打紈绔的班頭……” 丁巫去澡堂洗了個澡,就差點把汪大夏小時候尿了幾次床都摸清楚了。 魏采薇不禁為死鬼老公辯駁,“他沒有傳聞中的那么不堪,不是贖身,是借錢,人家金鶯姑娘打了欠條的,他還是太天真,去救風塵,并不是好色之徒?!?/br> 丁巫正色道:“我覺得這個汪衙內對你別有用心,所以在你面前表現出好的一面,討你歡心,從今晚這頓飯就能看出來,他是個巧言令色、又極會看人眼色的人。天真?我看未必。你小心一點,不要被他迷惑。如今你和他地位懸殊,倘若走的太近,會影響你的聲譽?!?/br> 并不是丁巫對汪大夏心存偏見,實在汪大夏“名聲在外”,丁巫和魏采薇的關系,如兄長、如朋友,他兩天之后就要回鐵嶺了,到時候誰來保護她呢? 魏采薇點頭,“好,我知道了,我會留心和他保持距離的?!狈凑∥變商旌缶鸵吡?,先答應,別讓他擔心。 丁巫問道:“真的?” 魏采薇認真點頭,“他是我鄰居,一起經歷過生死,我獨自在京城行醫,也需要有靠山幫忙站穩腳跟。你看機緣不就來了嘛,我來京城不到一個月,就接觸到了陸炳,見到了丁世伯。將來……我總覺得將來是有希望的?!?/br> 言下之意,她對汪大夏好,有利用的意思。并沒有什么男女之情。 丁巫問道:“你來京城走街串巷,有回憶起童年、記起失散的家人嗎?” 魏采薇搖頭,“應都已經死絕了?!碧ь^看著丁巫,“你就是我的家人。你放心回去,我一定會保護好丁世伯,陸炳這條路我會一直走下去的?!?/br> 其實魏采薇的希望還是在李九寶這邊,未來的李貴妃、李太后,她未來隨便一句話,就能把丁汝夔從死牢里放出來。 丁巫舉起竹葉茶,“下次重逢,你一定是京城最有名氣的女醫?!?/br> “借你吉言?!?/br> 茶杯相碰,丁巫說道:“我就是在京城長大的,十二歲才離開,重歸故地,物是人非,我明日就在家里幫你制藥丸子,就不出去游玩了?!?/br> 從高門子弟到流放者,這其中落差之大,并非尋常人能夠承受,丁巫在鐵嶺還好,大家都是因各種原因到了這邊陲之地,誰也別嫌棄誰,但是到了京城,丁巫表面上再和風霽月,內心其實也有失落。 魏采薇說道:“好,那你早點休息,明天有的忙了?!?/br> 鄰居,汪府。 汪千戶果然準備了一肚子話要教訓汪大夏。誰知還沒開口,汪大夏就摸出一根高麗參,“孝敬您老人家的。爹,我明天還要早起,跨越京城南北去錦衣衛衙門點卯、練劃龍舟,我能不能現在就回房睡覺?” 汪千戶一肚子話被這根高麗參死死堵在了咽喉。喲,有了正經差事就是不一樣,這孩子果然長進了,怕是要浪子回頭。 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汪大夏早早起來,騎馬趕去錦衣衛衙門,他特地繞路先去了鄰居家,魏采薇已經起床了,正在樓上窗前梳妝臺下梳妝。 汪大夏打了個噓哨。 魏采薇從窗戶看過去,汪大夏騎在馬上朝她招手,“早啊,多謝你的高麗參,我爹昨晚破天荒的沒有罵我?!?/br> 夏日的清晨,朝霞給騎馬的少年鍍了一層光,雄姿英發、朝氣蓬勃,很是好看。 看得魏采薇一時挪不開眼睛,樓上鏡臺樓下巷,巷子少年,樓上佳人笑。把昨天對丁巫的承諾全都忘了。 這時丁巫也起床了,打開大門去甜水井提水。 汪大夏看到丁巫從她屋子里出來,連忙收起揮動的雙手和微笑,打了個招呼,拍馬就跑了。 汪大夏跑到巷子口,看見巷子口突然多出個茶棚,一大清早的居然就開門了,還有兩個茶客坐著,磕著瓜子喝茶。 汪大夏心中狐疑:清閑的人不可能起這么早。勤快的人早上吃包子喝豆漿把肚子填飽就干活去了,誰有這閑工夫喝茶嗑瓜子。 有些矛盾。汪大夏留了個心眼,問巡街的北城兵馬司,“這個茶棚什么時候開的?” “昨天剛開?!?/br> 這也太巧了。只要和魏采薇有關,汪大夏就上心,對北城兵馬司的人說道:“盯著點,有什么異像就派人去錦衣衛衙門告訴我。我家的鄰居你們也好好的看著,若有人上門鬧事,先抓起來?!?/br> 可不能再重蹈周小旗事件。 汪大夏快馬加鞭,趕去錦衣衛衙門點卯,陸纓以為汪大夏會遲到,卻沒想到他居然按時出現了! 汪大夏在花名冊上簽了到,扛起船槳,對陸纓說道:“我在甜水巷的巷子口發現一個奇怪的茶鋪……” 汪大夏把他的安排告訴了陸纓,“北城兵馬司的人幫忙查底細,這個茶鋪漏洞百出,一看就不對勁,也不曉得是那個不長腦子的人安排的?!?/br> “額?!标懤t沉默片刻,說道:“要北城兵馬司的人不要查了,茶棚是我昨天臨時安排下去的,丁家在京城有仇家,我就派人暗中保護丁巫?!?/br> 汪大夏立刻掛了一副笑臉拍馬屁,“陸統領未雨綢繆,倉促之下就能想到這么好的法子,真是太英明了!標下實在佩服佩服!” 作者有話要說: 上大學的丁大哥警告上高中的半夏meimei不要和初中生大夏談戀愛 第45章 吃瓜 陸纓是高門大戶的貴女, 不曉得人間煙火,設了個暗哨立刻被混跡市井的汪大夏看出了破綻。 不過陸纓性格板直,知錯就改, 并不介意汪大夏剛才取笑說“那個沒腦子的”, 當然對他拍的馬屁也無動于衷了, 只曉得如何解決問題, 問道:“的確是我考慮不周, 以你看, 把茶棚換成什么比較好?” 有這種虛心請教的上司,汪大夏也不藏私, 說道:“茶棚都搭上了, 一天之內換兩個主會引人懷疑, 不如運幾車西瓜過去, 賣大碗茶也賣瓜, 這熱天的,西瓜早中晚都有客人吃,解渴又解暑?!?/br> 陸纓吩咐手下, “買幾車西瓜運過去賣?!?/br> 汪大家加了一句,“記得買大興的西瓜。我們宛平的人都喜歡吃大興的瓜?!?/br> 陸纓說道:“照他說的去做?!毕肓讼?,問汪大夏, “宛平的西瓜和大興的有什么區別?” “你就敲?!蓖舸笙膹澢终?,用指關節敲空氣,“你就問, 喂,你是宛平還是大興的?” 陸纓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汪大夏逗她玩,一腳把船槳踢給他, “劃你的龍舟去!” 汪大夏笑嘻嘻的扛著船槳走了。 陸纓去給陸炳請安,陸炳的面部表情已經大體恢復,行走自如,養了半個月多,臉色都紅潤了些,他對著鏡子自照,“今晚我們一起回家去,再在衙門住下去,恐怕家里人會猜疑,就是我這臉色太好了,說天天在衙門辦公忙得回家的空閑都沒有,宜人怕是要多心?!?/br> 陸炳一連死了四個老婆,他所說的宜人,就是陸纓五個姐妹的生母李氏。李氏雖然是侍妾,但她有五品誥命在身,明朝五品誥命稱為宜人,所以通常叫她李宜人。 李宜人還是陸炳的繼母李太夫人的親侄女,當初抬進陸府的時候,就是貴妾。 陸炳生母是嘉靖帝的乳母,死的早,李太夫人雖是繼母,卻對陸炳悉心撫養,培養他成材,中武進士。陸炳很敬重繼母,陸炳克妻,長子和次子還都夭折了,為子嗣計,李太夫人把侄女李氏抬進來。 李氏一連生了五個女兒,還個個都站住了,實屬不易,陸炳便為她請封了五品宜人的誥命。 陸纓說道:“我就對宜人說,每天都督促父親按時吃飯,還戒了酒,故身體比以前好些。今年端午節,雄黃酒也不準喝,都陪著父親喝果子露?!?/br> 幸虧有女兒打掩護,陸炳笑道:“就這么辦,晚上我們一起回家,明日就是端午了,不用當差?!?/br> 陸纓見父親身體好,心情就大好,回去處理完公務,想起汪大夏一眼識破茶棚的漏洞,深知自己的弱點,就換了一身便衣,親自去茶棚看看。 茶棚堆了一地的西瓜,坐下吃瓜的客人比喝茶的還多,那些花生瓜子等炒貨都買不出去。 大夏天的,除了家里有冰塊的豪門大戶,普通人吃零嘴都不會碰這些容易上火的炒貨。 陸纓找了個位置坐下,要了兩片西瓜,給錢的時候低聲吩咐喬裝的賣瓜手下,“把花生瓜子都撤了吧?!?/br> 陸纓吃著瓜,眼觀八路,耳聽八方,感受著市井煙火氣,普通老百姓的世界和她長大的環境截然不同,為了一日三餐忙碌,為了一些她認為是雞毛蒜皮的事情苦惱、都要付出全力…… 其實即使爬到父親這樣的位置,甚至是皇帝,也有苦惱和求不得的東西,難道這就是佛經里說的眾生皆苦,只有四大皆空,才能脫離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