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徐長林還端著架子,倨傲且冷淡,不接瑟瑟的話。 瑟瑟低頭想了想,道:“靈兒年歲也不小了,你就算再疼愛她,總不能打算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吧?依我看,這樁婚事對靈兒再好不過。司棋是天子近臣,你們的來歷身世、和阿昭的關系他一清二楚,將來絕不敢怠慢靈兒。就算他敢,阿昭也不會輕饒了他?!?/br> “靈兒跟你們不一樣,她是個姑娘家,她需要個好歸宿,需要找個靠譜的好男人照顧她。我剛才跟你說了那么多,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靈兒喜歡司棋,這世間的姻緣最妙就是兩情相悅四個字,不是嗎?” 她一席話,卻將徐長林說愣了,不是兀自呆愣,而是盯著瑟瑟發愣。愣得久了,那雙明亮的眸子慢慢黯然,透出幾許悵然失落。 瑟瑟沒料到他會這樣,擱在矮幾上的手不由得蜷起來,神色自然地問:“長林君意下如何?” 徐長林恍然回神,忙將視線從瑟瑟的臉上移開,緘默良久,忽而展顏笑開。邊笑邊搖頭:“其實我并不反對這門婚事,只是想著不能答應得太痛快,讓你們看輕了靈兒?!?/br> 他一派坦然磊落:“皇帝陛下雖然討厭,但是個眼里揉不進沙子的人,能跟在他身邊這么多年,人品肯定沒問題?!?/br> 聽他這樣說,瑟瑟悄悄松了口氣。 “不過……”徐長林話鋒一轉,道:“心里明白人是好的,可當知道他要做我妹夫時,就忍不住要用苛刻的眼光去看??傆X得這里不妥,那里不妙,配不上自己meimei?!?/br> 他見瑟瑟笑了,心情也暢快起來,笑道:“我本來以為皇帝陛下會親自來,這些為難的話是給他準備的??梢妬淼娜耸悄?,本不想繞這么大圈子,但又一想,若是見了你來我就痛快答應了,只怕會給陛下添心事?!?/br> 徐長林這個人雖然刁鉆古怪得讓人頭疼,但偶爾坦誠起來還真有幾分可愛,是什么話都敢說呀。 瑟瑟笑了一陣兒,想起身邊還有隨侍的宮女,怕是這話瞞不過沈昭,笑容微斂,看向徐長林。 見他一副漫然悠閑的姿態,眉眼上挑,隱有挑釁之意,像是這話是故意想說給沈昭聽的。 瑟瑟無奈地搖搖頭。她想趁著氣氛還算融洽把事情定下來,便好聲好氣地問:“那……長林君算是應下了?” 徐長林道:“現下還不能應?!?/br> 瑟瑟倏然提起心,卻聽他道:“我到如今都還沒見著想求娶自家meimei的人,談什么應不應?” 瑟瑟會意,笑道:“好,立刻讓司棋備厚禮來提親?!?/br> 兩個又寒暄了一會兒,瑟瑟起身回宮,徐長林親自將她送出去,看著她上了車輿,站在府門前,目送著她離去。 一直等到車駕消失在街巷盡頭,他還是站在那里,久未回神。 吳臨從他身后探出個腦袋,道:“君侯,您還在看什么???” 徐長林默了片刻,嘆道:“見不到時,總覺得她是身畔的霧,是墻上的影,雖然伸手抓不到,可活在心里,離自己并不遠?!?/br> 吳臨撓撓頭,問:“那見到了呢?” 徐長林搖搖頭:“見到了就突然反應過來,她其實一直都離我很遠,她屬于另外一個人,與他喜憂相系,為他奔波勞碌?!?/br> 他一怔,突然有所徹悟,似笑非笑地呢喃自語:“沈昭啊沈昭,你可別成了精怪?!?/br> 快要成精怪的皇帝陛下一天都心神不寧,眼睛時不時就要看向殿外,像是在盼著什么人快些回來。 鐘毓和高穎看出他心不在焉,也不久留,說完要事就告退了。 唯留下傅司棋一人。 傅司棋道:“陛下,您要實在不放心,又何必讓娘娘去?這人前裝大方,人后就得受罪?!?/br> 沈昭斜眼睨他:“你現如今又開始說風涼話了?這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br> 傅司棋嘆道:“正因為皇恩浩蕩,臣心里才愈加不安?!?/br> 沈昭翻了個白眼:“你也先別忙著自作多情,不全是為了你。那人執念太深,得下劑狠藥治一治,而且……” 傅司棋問:“而且什么?” 沈昭沒好氣道:“他得快點傳宗接代,宋家就剩他這么個獨苗,要是在這一輩斷了根,將來九泉之下,朕有何顏面見母親?” 傅司棋深以為然,不住點頭。 說話間,魏如海來稟,說皇后回來了,鳳駕已到順貞門,用不了一炷香就能來見陛下了。 沈昭這才臉色稍霽,沖傅司棋道:“等待會兒問瑟瑟,徐長林要是不答應你們的婚事,朕就派人去揍他一頓,給他點厲害瞧瞧?!?/br> 傅司棋想著那好歹是大舅子,是不是有點不太客氣……又試探著問:“那要是答應了呢?” 沈昭冷聲道:“答應了就更得揍他。一見瑟瑟他就答應,他長了什么花花腸子?!?/br> 第137章 番外:枕間夢 說話間, 瑟瑟進了殿門。 沈昭問進展如何,她正想如實說,卻見傅司棋在悄悄地朝她使眼色。 她一怔, 眼珠轉了轉, 哀聲嘆道:“這人難纏得很?!?/br> 添油加醋了一番, 瑟瑟滿含歉疚地沖傅司棋道:“其實我去也不怎么管用,到最后他也沒松口, 非說讓你親自去?!?/br> 沈昭嗤道:“這人就是心里沒數——去就去,怕他不成?朕派禁軍跟著你去, 他膽敢為難你,就讓禁軍教教他怎么做人?!?/br> 傅司棋抬袖擦了把額間虛汗,言不由衷地道:“是,臣謝陛下?!?/br> 話雖如此說,但傅司棋心里有數,此事到這里就差不多了,不能再讓皇帝陛下摻和,不能讓他壞了自己和大舅哥的感情。 因此他稍一琢磨, 便趁著夜色沉釅,備了幾件輕便卻價值連城的古玩, 繞開沈昭, 獨自悄悄地登門拜訪。 先不說徐長林如今看傅司棋順不順眼,就單論傅司棋這個親疏遠近分明的態度,就讓徐長林很滿意,怕夜長夢多也罷,想故意氣一氣沈昭也罷, 當即就跟傅司棋把日子定好了。 兩邊長輩都早已仙逝, 無主事之人, 省卻許多繁文縟節。傅司棋提出,日子定下后先別聲張,改日他讓媒婆帶著正兒八經的聘禮來提親,當面交換庚帖,再把吉日廣而告之。 徐長林對他這番安排很滿意。眼見傅司棋把事情都考慮、安排妥當,他樂得清閑,不再cao心,每日里樂呵呵的,只等著看沈昭笑話。 消息傳到內宮,果真把沈昭氣壞了。 “你說這傅司棋是不是太不地道了!求朕出面的是他,把朕踢開和徐長林單獨接觸的也是他,現如今徐長林還不定得意成什么樣了!” 瑟瑟拿絨布仔細擦著她的瑟弦,隨口道:“是不怎么地道,但他也不容易,二十好幾了,該成個家了。你要是生氣,就背地里拾掇拾掇他,可千萬別鬧出太大動靜,不然更讓徐長林看笑話了?!?/br> 話說得沈昭很是熨帖,他握住瑟瑟的手,笑得壞水滿溢:“我早就給徐長林那廝備了份大禮?!?/br> 瑟瑟心里打鼓:“大好的姻緣,你可千萬別給人家攪和黃了?!?/br> 沈昭道:“你就放心吧,別看徐長林表面上拿捏,那都是在裝樣子。你以為他心里不清楚小傅子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如意郎君?他會拿自己meimei的終身幸福做兒戲嗎?” 瑟瑟還是有些擔心:“反正你少惹事?!?/br> 第二天天一亮,蘇合就來了。 沈昭神采奕奕地問他事情進行得怎么樣,蘇合面色復雜,默了少頃,抱拳道:“人來了,陛下見一見就知道了?!?/br> 沈昭知會校事府派了五個腿腳靈敏的暗衛去官宅襲擊徐長林,安排守軍放他們進去,又特意囑咐別大傷著徐長林,揍一頓,再扒光衣裳即可。 他覺得這事很好辦,如今徐長林身邊只剩下吳臨還算得力,暗衛是下半夜去的,深夜悄靜,人人都睡了,定然沒什么防備。且南楚滅國已有兩年,徐長林在長安過慣了太平日子,未必會有從前的警惕。 不管怎么算,徐長林的衣裳定然是保不住的。 沈昭正喜滋滋等著暗衛來復命,這五個暗衛一進殿門,沈昭那春光明媚的笑倏然僵在臉上。 這五個漢子,雄壯彪悍,奈何各個如霜打的茄子,垂眉耷目,額前被人用小毫筆蘸墨寫了八個大字。 ——暗箭傷人,小人行徑。 沈昭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徐長林在惡心他,咬了咬后槽牙,勃然大怒:“蘇合,你什么意思!徐長林使壞也就罷了,你還把他們領來給朕看!洗了去!” 蘇合躑躅著,哀愁道:“陛下,這長林君不知用了什么古怪墨,洗……洗不掉?!彼U看了一下沈昭的臉色,顫巍巍道:“這幾個兄弟都是校事府頂尖的高手,那要是讓同僚看見他們這副樣子,可沒法做人了……” 沈昭氣得胸前起伏不定,直喘粗氣,好容易才冷靜下來,道:“你領著他們去向徐長林登門賠罪,求他給他們洗去?!?/br> 蘇合猶豫:“那他要是不肯呢……” “不肯你們就賴在他府上不走了!撒潑打諢,怎么丟臉怎么來。他meimei要成親了,他不會因為這點事不要臉面的?!?/br> 沈昭臉色沉暗,目光兇狠銳利,看得蘇合膽顫心驚,忙揖禮告退。 沈昭歪頭看向瑟瑟,見她低垂著眉眼,憋笑憋得睫毛亂顫,小臉通紅,愈發挫敗,悶悶想了一陣,忽地開口道:“我知道為什么會被他算計了!” 瑟瑟抬起一雙水眸看他。 “因為這是長安,在我自己的地界,所以自滿大意了。而徐長林呢?被囚禁于此,性命掌握在旁人手里,自然得日日綢繆,小心防范。所謂驕兵必敗,就是這個道理?!?/br> 說罷,沈昭緊盯著瑟瑟看。 瑟瑟被他那兩道視線一刺,忙去給暴怒的小狼順毛:“對,他本就是你的手下敗將,勝負已分,任他耍出多少花活兒,敗將就是敗將,天下人盡皆知,史書工筆也會這樣寫?!?/br> 沈昭那陰冷的面色才稍稍轉暖。 瑟瑟趁著這股勁兒,柔聲道:“你怎么又跟徐長林較上勁了?他都在長安住了多少年了,一直相安無事,人家一要成婚,你們就跟頭長了犄角似的,非得鬧個不停?!?/br> 沈昭剛要說話,一頓,想了想,頗為高深道:“這都是男人之間的恩怨,你們女人不會懂的?!?/br> 瑟瑟白了他一眼,挪身子坐得離他遠些。 不管怎么說,傅司棋和宋靈兒這樁婚事終歸是好的。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兩人定親后,傅司棋特意請旨去太廟拜謁了自己的祖父,太傅生前最掛念他的婚事,如今塵埃落定,總得交代清楚,這般,太傅在天之靈也能放心了。 也正因為此,看在徐長林是宋靈兒兄長的份兒上,沈昭暫且不跟他一般見識了。 這當口,玄寧和元祐回京了。 他們的兒子雪穗兒今年也有五歲了,生得軟胖白嫩,一雙眼眸葡萄珠兒似的又黑又圓,沈昭一抱在懷里就舍不得撒手。 與他們敘過舊,沈昭和瑟瑟便催著他們快些回家,囑咐他們多陪伴父親。 待他們走后,沈昭倚靠在橫榻上,把玩著元祐從甘南帶回來的佛珠,呢喃:“其實呀我挺理解徐長林的,自家meimei,總覺得天底下男人都配不上,嫁給誰都委屈。不過……” 他摸了摸懷中瑟瑟的發絲,道:“玄寧挺好的,當初我派他去中州平亂,扣下元祐做人質,他應該心里也是有氣的,可他自始至終都沒告訴元祐真相,就這一點,我很感激他。你也知道,所謂兄妹親情,一旦有了一絲絲裂紋,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br> 瑟瑟半闔著眼皮,打了個哈欠,顯得精神欠缺,敷衍地點了點頭。 沈昭摸摸她的臉頰,笑問:“你怎么了?昨夜沒睡好?” 瑟瑟沒精打采地點頭。 不知道為什么,近來她總是做一個很奇怪的夢,好似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夢中畫面模糊,可偏偏有著無比真實的感覺,游蕩其中,內心總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這是真的,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也許是因為夢中那似曾經歷過的熟悉感和難以解釋的真切哀慟。 最初是在大殿上,中間停著棺槨,哀泣聲一片,唯有站在棺槨邊上的阿昭沒有落淚,他目含深情地看向躺在棺槨里的人,放在她枕邊一支紅梅。 瑟瑟有種感覺,那躺在棺槨里的人是她自己,可昨晚在夢中,當她想飛上去看個究竟時,夢境卻戛然而止,她猛地驚醒,身上膩了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