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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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也許發覺高潔的難堪,便好意解釋:“有些早孕的病人因為反應會并發咽喉炎,如果不說明白,我們糊里糊涂開了消炎藥就不妙了。你不要介意啊,一般我都會問問年輕女病人的?!?/br> 高潔期期艾艾,七上八下:“我……不知道……” 醫生看她的面色就看出些許意思來,轉手開了一張驗血單:“你去抽個血,查查hcg.” 高潔瞬間好像看見夜宴里那個冰涼的漩渦又在向她緩緩移近,裹挾著另一個審判。 一個小時以后,坐在她面前的婦產科醫師通知她:“早孕二十八天,封閉抗體陰性,盡快找——”醫生再次低頭確認了一下高潔醫療卡上的個人資料,謹慎用詞,“孩子的爸爸一起過來治療?!?/br> 高潔渾渾噩噩地盯著醫師手里的驗血單,昏昏聵聵地聽著那些專業術語。 這宗命運的審批果然轟然降臨,甚至百上加斤,重錘在她身上,又陷她于漩渦之中。 高潔在浪里忽上忽下,無法組織好思路和語言,垂首半天,只是能抓住那一星半點兒的提示,糊涂地問:“怎么治?” 醫師看眼前的女病人臉色青紅難辨,手足無措,耐心地一次性講完整:“這種療法要從孩子的爸爸體內抽取一定量的外周血進行離心沉淀機淋巴細胞分離培養,再輸入女方前臂皮內,增加女方體內封閉抗體的水平。你回去好好想想,但是時間不多了?!?/br> 從婦產科門診室出來時,高潔無力地靠著醫院的長廊站了好一陣子。攘攘人流在面前涌來又涌去,在她眼里旋啊旋,她又看不清方向了。本以為可以勉力重新起航,誰曉得一個浪頭又被擊下。 高潔抬起右手,右手冰涼,她放在腹上。 這時候才有了真切的聯想,那里面孕育了一個意外的生命,陪伴了她二十八天,就在她以為孤獨無依的時候。 可是,生命傳承自她,也傳承自絕無可能再有牽連的于直。這便像一條繩索,又拉她進過去不久恐怖至極的那盤棋局??墒恰墒?,她尚未決定是否要他,醫學的審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訴她,他的去留已非她個人所能決定。 高潔走在太陽底下,心頭涼的徹底,影子行得寂寂,也許想了很多,但是千頭萬緒最后化作一頭云霧,她身困其中,在路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醫院。 她并不十分清晰自己來醫院的目的,只是徑自走到了婦產科。她聽到診療室里的醫生問病人:“真的決定流產了?”她看到雙肩瘦削的女人緩緩地點著頭。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驚一樣退出幾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聽到了附近不知是誰正在訓斥著誰。 “自己制造的生命,自己不去承擔,是把自己的失責強加在一個新生命上,剝奪掉別人的權利。你的境況艱難,可以理解,但你有什么權利這么做?這是謀殺!” 高潔驚跳著站起來,眼皮好像跟著一塊兒跳起來。她想起來了,在好幾年前,曾經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條生命。她無所遁形了,拼命想要找個遁逃的地方,倉倉皇皇地離開了婦產科,又走出了醫院,外頭日光很烈,照得她灰頭土臉。 她漫無目的地沿著意識中的路走著,遠遠的鐘聲傳來,是靜安寺里的佛鐘,穿過陽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擊她的思髓。她受到牽引,走進鬧市中的這扇廟門,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魏巍殿宇,被巨大的莊嚴所籠罩著。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內承載香客許愿硬幣的銅塔,許愿的人們將硬幣拋上,有的落進塔內,有的掉落地上,于是他們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塔上鐫刻的是這樣一行句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br> 兒時聽母親念過千百遍的句子,而今仍是不懂不透。 高潔辨不出自己的悲欣,只是站立在遠處,也許過了十幾分鐘,也許過了更久。 一直到身邊擁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位蒼發長者,在銅塔面前搖首:“不珍惜現在擁有的,卻寄望將來的給予,是不應當的?!?/br> 高潔心中茫茫地在問:“為什么”,現實里也有人在問“為什么?” “因緣和合,緣起緣滅,瞬息即逝。凡人最大的責任,只有在當下好好活著,好好對自己,好好對別人,好好承擔你必須要承擔的人。這是誰都有的權利和義務,過好此刻,就是好過一生。很多人都不自知?!?/br> 是嗎?高潔想。 在香煙裊裊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命正隨之流淌,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么清晰而明確,她的生命里牽連進了另一個新的生命,在她的當下,也在過去讓她恍恍惚惚的二十八天里。一切因她過去亂七八糟,稀里糊涂的二十八年的生命而起。 可是,小小的生命是無辜的,是她在此時此刻唯一擁有的。 高潔將手覆在小腹上,平坦得沒有生命的動靜,但分明已存在。在禱告的裊裊香煙里,她看到了握著八歲的她的小手轉身的母親。 母親堅定地攜她走過的每個當下,母親臨終前諄諄囑咐的放下。 高潔的淚終于潸然落下,在寺廟喧嘩又空寂的正中央,往事如露如電,在她眼前閃過,最后也不過是夢幻泡影,已經過往她在正日之下痛痛快快地哭著,泄洪一般,流淌出蓄勢已久的無助和孤獨。 留下孩子,就像做出保住“清凈的慧眼”的決定時一樣,高潔知道自己會面臨什么。而比保住“清凈的慧眼”更艱難的是,決定把孩子留下的那刻,她不得不再次站回那張棋盤內,尋找她暫時的位置,面對她不愿意面對的人。于直,或者穆子呁,或者于氏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