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他努力想回憶起昨晚發生的細節,只隱約記得那柔弱的小丫頭將他拖上榻,然后他耐不住藥效死摟著人家,再后來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睜眼,便是明琬“飽受摧殘”后困倦至極的睡顏。 一切都好似順理成章,又荒唐至極。 沈兆笑鬧夠了,換上正經的神色:“依我看,你也不必如此煩惱。你想啊,如今聞家在長安城中一呼百應,多少人忌憚眼紅?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你小小年紀有了這般聲望,也該避避鋒芒了。明家雖不比咱們家境殷實,但好歹清清白白,背后又不涉及世家黨派,不正是你需要的么?” 沈兆的意思,聞致很明白。 自他十歲起,每年來聞府說媒之人都快將門檻踏破了,上至公主鄉君,下至士族小姐,應有盡有,但宣平侯俱是一一回絕。聞家如今的風頭太盛,若再找朝中權貴的女兒聯姻,難免有結黨營私之嫌,容易惹得君臣猜忌,正因為如此,他今年十七歲了,親事始終不曾定下。 明家那位姑娘年紀小了點,身形還未完全長開,的確不如阿姐貌美,但皮膚細膩白皙,五官靈氣十足,尤其是眼睛和嘴唇……等等,我是在作甚? 聞致扶額,強行糾正跑偏的思緒,定了定神,故作冷淡道:“她兩次都出現得那般巧合,未免太過可疑。何況不過是個醫官之女,如何相配?” 他越想越煩悶,索性倏地起身,推門大步沖了出去。 “哎,阿致?”聞雅端著新做的荷花酥過來,見聞致悶著頭朝門外疾步而去,疑惑道“夫君,阿致怎么了?臉色好生奇怪?!?/br> “沒什么,就是你們聞家喜事將近了而已?!鄙蛘仔Φ闷馐?,順手拿了一塊荷花酥送入嘴中,頓時瞇起眼贊道,“好吃好吃!夫人的手藝長安第一!” “慢些吃,瞧你……”聞雅眉目含笑,用帕子仔細拭去沈兆嘴角的碎屑。 …… 今日藥園學習畢,明琬與姜令儀一同歸家,漫無目的地在熙攘的長安街道上走著。 “過兩日,姜jiejie就要離開太醫署去宮中照顧大皇子了,我真舍不得?!泵麋笨嬷∷幇?,捏著布包的背帶嘆道,“師兄姐們都比我大上許多,以后我連個說話的體己人都沒了?!?/br> 姜令儀牽著她的手,溫聲道:“以后得了空閑,我會常來看琬琬的。明年琬琬也考上女侍醫,我們就又可以在一起啦!” “那,一言為定!”明琬伸出小指,與姜令儀拉鉤蓋章。 正笑著,不經意間瞥見前方有兩名錦衣武袍的年輕公子迎面而來,很是面熟。 是沈兆和聞致。 明琬下意識停了腳步,聞致顯然也看到了她,愣了片刻,而后掉頭就走,步履匆忙險些撞倒路邊的貨郎,如避洪水猛獸。沈兆大概有些尷尬,朝明琬揮揮手當做打招呼,便轉身去追聞致了。 “莫名其妙?!泵麋洁?。 “那個……好像是聞家的小戰神?旁邊的沈公子是在和你打招呼么?”姜令儀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又想起了自己那些支離破碎的夢境片段,望著明琬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抿唇道,“琬琬,你們何時認識的?” “就見過兩次而已,說起來,他還欠我一筆診金呢!”想起那床折損的新褥子,明琬就心疼無比,那可是從家鄉帶過來的上等蜀繡被面,于她而言很珍貴的! 而罪魁禍首,堂堂宣平侯世子,常勝將軍,坐擁金錢權勢無數——竟然為了一兩診金賴皮到拔腿就跑的地步,何其吝嗇! 沈兆在第一個巷子口堵住了聞致,拉住他氣喘吁吁道:“小致,你跑甚?好歹一夜露水姻緣,這樣翻臉不認未免太涼薄了吧?” “閉嘴!”聞致甩開他,拼命側過頭不讓沈兆看到自己的臉。 然而沈兆猴兒似的精明,看到他通紅如熟蝦的臉色,頓時了然:“嗬,原來是害羞了!” 被戳破了心事的聞致惱羞成怒,揚起拳頭道,“信不信我揍你,沈兆!” “我信,但你揍我也沒法改變事實??!”沈兆摸著下巴,煞有介事道,“上次沒仔細看,方才重逢我多留意了一眼,這小姑娘挺長得水靈干凈,相由心生,不像是那等滿腹心計的女子,何況這樣逃避也不是辦法,事情既已發生,總要解決的,要不……你和她好好談談?” “有何好談的?”聲音低了些許,明顯動搖了。 “談的可多了!譬如那晚的細節啊,還有未來的打算啊,聽聽她的想法嘛!”說罷,沈兆抓住聞致的腕子,憑借著蠻力將他拖出了巷子。 “等等……沈兆!你要做什么?” “別磨磨唧唧了,趁著人還未走遠,敞開了談清楚吧!說到底,到底是你虧欠她多些,爺們兒點解決!” 聞致雖然身手極佳,但沈兆亦不落下風,且顧及在大庭廣眾之下,有不少人側目,聞致不敢掙扎得太過明顯,半推半就地被拽到了街邊的脂粉鋪子上。 姜令儀的客舍就在前方拐角,還要忙著入宮的交接事宜,已先行離開。 明琬獨自閑逛,正在研究鋪子上一只做工考究的胭脂漆盒,忽見身邊陰影籠罩,沈兆拽著聞致朝明琬打了個招呼:“好巧啊,小大夫!上次的事還未好生謝謝你呢!” 他身后,聞致側首垂眸,抿緊唇,一副要上刑場的僵硬模樣。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明琬狐疑,捧著漆盒退了一步,保持警戒的距離。 沈兆將身后的聞致推了出來,抱著長劍憊賴笑道:“人我押過來了,小大夫定要好好審問他!” “審問什么?等……”話未說完,沈兆頂著聞致要殺人的目光,笑著逃開了,一邊跑還不忘回過頭來使眼色。 長安街川流不息,但橫亙在心事各異的兩人間的,只有長久的沉默。 春日的風并不刺骨,聞致卻“凍”紅了耳尖,垂眸望向地面虛無的一個點,像是一座冷硬挺拔的石雕。就在明琬以為他不會說話時,他薄唇輕啟,吐出幾個清冷喑啞的字眼:“你到底……買不買?” 明琬看了眼手中的胭脂漆盒,瞬間覺得索然無味,將其擱回攤位上:“不買了?!?/br> 她走了兩步,想起什么,又倏地回過頭來。聞致正目光復雜地盯著她看,未料她猝然回首,又匆忙調開視線,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清高模樣。 明琬轉身,朝他攤開一只手。 聞致皺起好看英氣的眉:“什么?” “銀子,你欠我的?!币娐勚抡?,明琬耐著性子提醒,“那晚你來我家中療傷,我辛苦了一晚,總不能白忙活吧?還有那床褥子,你不會不認賬吧?” 她一提“褥子”,聞致就像是被戳到短處似的,耳尖上的血色漸漸褪干凈,不知想到了什么,連目光也重新冷凝了起來。 他盯著明琬,不可置信道:“你竟然要用錢解決?” 聞致言辭中的輕蔑刺痛了明琬的自尊心。十四五歲的姑娘,正是最要強的時候,她登時擰起眉,仰首反問:“我救了你,為何不能要錢?” 聞致還想說什么,但終究只是深吸一口氣,冷淡道:“若錢能解決,那自然最好。你要多少?” 他解下腰間的錢袋,也不掂量,直接將那只沉甸甸的小袋子丟在了明琬掌心:“不夠我再回去拿?!?/br> 這個目中無人的家伙,把救死扶傷的大夫當什么了! 明琬不知道他突然生什么氣,從錢袋中拿了二錢碎銀,而后將剩下的毫不留情丟回了聞致懷中。 聞致一愣,目光重新變得探究起來,半晌生硬道:“就拿這么點兒?再給你一次機會,除了錢你還想要什么?”頓了頓,又別過頭道,“我并非賴賬之人,自會想法子……” 明琬想用銀針在他臉上扎十幾個窟窿,氣呼呼打斷他道:“你以為你的命多金貴?什么‘小戰神’,不過是個仗勢欺人的混蛋!以后別讓我再看見你!” “你說的,以后各不相干?!甭勚旅蛄嗣虼?,低聲倔強道,“那晚的事,自此揭過?!?/br> 并非我薄情寡義,是她自己提議用錢解決的…… 回府的路上,聞致早已打好了腹稿,可不知為何,他心里一點勝利的快感也無,只余一股說不清、散不去的抑塞。 聞致萬萬不曾料到,他那滿腹的腹稿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被一個晴天霹靂砸得暈頭轉向。 “岳丈岳母大人已經決定向明家提親了?!?/br> 面對盛怒當前的聞致,沈兆舉手以示清白,“息怒息怒,小致!你的這點破事我可沒告訴岳父母,只是和你姐提了那么幾句……” “沈兆?。?!” 于是四月初的某日,陽光明媚。 明琬從太醫署中歸來,便見滿院堆放著綁著紅綢緞的箱篋,聞致一身錦衣武袍立在檐下看她,身姿挺拔姿容無雙,俊顏清冷,肅然得仿佛手中捧的不是生辰帖,而是祖宗的牌位。 作者有話要說:不一樣的打臉與追妻~ 第84章 番外(三) 明琬懵了, 頭一個想法是:聞致這是良心發現,覺得深恩難報,決意以身相許了? 倒也不必如此! 那樣的高門大族規矩甚多,聞致除了樣貌好些、打仗厲害些, 行事為人俱是一團糟, 又冷傲又自大, 與明琬心中的溫柔郎君相差甚遠……再想起那天春狩在樹林外的“威脅”, 她便氣不打一處來,才不要和他產生任何醫患以外的交集! 想到此,明琬從滿院的箱篋中穿過, 小跑著上了石階,仰首看著身姿挺拔的聞致道:“世子還來作甚?這些東西,又是什么意思?” 聞致將生辰帖藏入袖中,故作冷淡道:“你以為我想來?還不是因為你……” 罷了,這件事,明琬也是受害者。聞致自我安慰,及時止住了話茬。 青杏端著茶托從廳堂中出來,眼睛在對峙的兩人間滴溜溜轉了圈,細聲喚道:“小姐……” “青杏,你這是給誰奉茶?我爹呢?” “老爺在廳中……” 明琬轉身就要進屋, 卻被聞致一把拉住。 “你……放開!”他的力氣很大,明琬甩開聞致的手,仿佛被燙到似的連連后退兩步, 揉了揉發麻的手腕。 “我勸你此時不要進去, 我爹在和你爹議事?!甭勚碌?。 “議事?” “婚事?!?/br> 明琬腦中轟的一聲,狐疑道:“你不會真的要以身相許吧?” “說話注意點,難道我愿意?”聞致皺起眉, 微抬下頜看人的樣子高傲至極,“你該慶幸聞家家教甚嚴,否則以你的身份,便是舍身救上十回也看不上你?!?/br> 不過順手照顧了他一晚,怎么還和家教扯上關系了?真真是越發不可理喻! “好大的臉,你這樣的人我救一次就夠了,還十回?”明琬氣極反笑,叉著腰不甘示弱道,“剩下的九回你就自己掙扎去吧!” “你!” “大夫?明大夫在家嗎?求求救救我的孩兒!”門外忽的傳來一個漢子焦急的聲音,打斷了明琬與聞致的爭吵。 明宅除了侍婢青杏和一個雜役小廝外,并無其他下人。明琬見明承遠還在屋中敘談,不敢耽擱病人,便瞪了聞致一眼,又繞開那滿院堆積的箱篋跑了出去。 門外抱著孩子的夫妻乃是近鄰,平日抬頭不見低頭見,見到明琬出來,他們如見救星,霎時聲淚俱下:“小明大夫!救救我兒!”說罷,夫妻二人齊齊下跪。 “快起來,不必如此!”明琬忙扶起他們,蹲身瞧了瞧他們懷中那個周歲大的孩子,只見小孩兒面色發青,嘴唇紺紫,眼睛已是翻白,呼吸十分困難。她問道,“是異物嗆著了?他吃了什么東西?” “就剛剛……我給他爹炒了花生下酒,就擱在桌子上,這小子偷吃被我發現,驚嚇之中給嗆著了!”婦人抹著淚,又倒提起孩子,倒豆子似的試圖將孩子喉嚨中的那顆花生倒出來。 “不能這樣亂來!”明琬抱過孩子,屈腿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將孩子面朝下擱在腿上,膝蓋頂著孩子的胸腹不斷拍打孩子的后背。 那顆花生卡得極為刁鉆,孩子發出嘶鳴的咳嗽聲,但沒咳出來,再這樣下去后果不堪設想。正此時,身后一只手伸來,自上而下在孩子的后背處一拍,一聲悶響過后,孩子猝然咳出一粒帶血的花生,而后哇的尖聲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這下沒事了!”明琬將小孩兒還給夫妻倆,對方千恩萬謝,將帶來的一籃子雞蛋擱在地上,抱著孩子走了。 明琬松了一口氣,回過頭看了滿臉清冷的聞致一眼,大方道:“剛剛,多謝你?!?/br> “你力氣太弱了?!甭勚乱痪湓挀羝屏嗣麋貌蝗菀捉⑵饋淼暮酶?。 他冷冷環顧四周一眼,似是對明宅所處的環境頗為不滿,“住在鬧市之中,性子也會跟著變得粗野。以后你入了聞家,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絕不可再這般拋頭露面,尤其是接觸男子?!?/br> 他乜了明琬一眼,似是權衡什么,很勉強的語氣:“否則,莫怪我不念舊情,休妻另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