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丁管事殷勤地將臥著雞蛋和青菜的長壽面奉至明琬面前,憨厚笑道:“夫人嘗嘗這面如何?” 盛情難卻,明琬夾了些許放入嘴中,品味許久方委婉措辭道:“這面揉得勁道,就是味道稍稍淡了些……今日廚娘未放鹽么?” 話未說完,一旁的丁管事扭頭輕咳了一聲,眼神不自在地瞥向聞致。 明琬還未反應過來,一旁的聞致卻是擱下了牙箸,伸手拿走了明琬只吃了一口的那碗面,垂眼低聲道:“別吃了,反正……我也覺得難吃?!?/br> 明琬看到了他冷靜外表下的局促與失落,怔怔片刻,才恍然道:“這面,是你做的?” 聞致沒有回應,只道:“丁叔,讓廚房重做一碗?!?/br> 難怪方才見聞致時一身水汽。當時她還在想:大白天的又無須見客,聞致沐浴更衣作甚? 現在仔細想來,大概是為了消除身上沾染的面粉灰和柴火煙熏之味。 “不必麻煩了,就這碗挺好的?!泵麋謱⒚嫱電Z了回來,拌了兩拌,繼續吃了起來。 聞致的口味偏清淡,故而做出面湯也是較為清淡無鹽的,除此之外,這碗面并無任何不妥之處,連面條的粗細都十分均勻漂亮。他素來是個認真且聰慧之人,學什么都追求登峰造極,當初兵法如此,讀書入仕亦是如此。 “你不是素來講究‘君子不近庖廚’么,怎的突然想起要做碗面?”明琬問。她隱隱猜到了什么,卻克制自己不要往那方面想。 聞致說不出口。 他生性涼薄冷漠,有時不明白那些在他看來是“小事”的過往,為何會讓明琬如此介懷。所以,他只有將明琬經歷過的傷痛自己走一遍,方能共情…… 而后發現,他曾經錯過的,是怎樣年少珍貴的一腔熱情。 他只是做了一碗面,明琬多吃一口,他便暗中歡喜;稍稍嫌棄,他便提心吊膽,而這樣腳不著地的生活,明琬堅持了一年有余。 聞雅領著沈硯和含玉來給明琬磕頭祝壽時,明琬還在小口小口地吃那碗面條。 聞致看不下去了,皺起英氣的眉,難掩心疼道:“難吃就別吃了?!?/br> 明琬往碗中加了點研磨的胡椒粉,連湯也喝光了,掩唇輕輕打了個嗝,中肯評價道:“難吃算不上,比我的藥膳好?!?/br> 她不提藥膳還好,一提,聞致心中便如同萬蟻噬心。 聞致是后來才從青杏嘴中得知,明琬晚上研究藥膳方子,不斷調整藥材,親自試吃過后,才會呈到自己面前。即便有侍婢幫忙,燉一次亦得花上大半天,但聞致從未對她稍緩辭色,更不用說知恩道謝。 聞致寧可明琬將這碗面揚在地上,當著他的面踏上幾腳,也不愿她如此若無其事地一笑置之。 “你的藥膳,一直很好?!甭勚碌?。如今他想再嘗嘗那溫暖樸實的味道,卻是不知何時才能夠了。 用過膳回房,明琬發現屋中堆了各色箱篋和錦盒,便問侍婢道:“這些是什么?” 芍藥道:“是首輔大人送來的生辰禮,一共二十一件?!?/br> 二十一件? 明琬好笑道:“他如今闊綽了?送這么多作甚……”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頭上的翠玉簪,宛若醍醐灌頂:原來如此,加上簪子正好湊齊了她的生辰年紀呢。 生辰禮中,甚至有一套材質極為上乘的柳葉小刀,可做外傷切割之用。明琬的手輕輕撫過柳葉小刀冰冷的刃,又想起方才在暖閣中,聞致緊張且小心地為她簪上簪子的樣子,目光情不自禁柔和下來。 不過,現在不是分神思考這些的時候。 明琬讓侍婢們都出去,而后坐在那一堆禮物中,找出了姜令儀送來的錦盒。 打開盒子,她仔細地摸了摸古籍的封皮,摸到些許突兀,用小刀裁開一看,牛皮封皮中果然有夾層,夾著一張小小的信箋。 明琬心跳如鼓,打開一看,短箋上只有短短兩行: 娟秀的字跡,卻有幾分力透紙背的鏗鏘之態。 明琬的心中像是堵了一團棉花,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卻不知該如何做起。 過完明琬的生辰,芳菲落盡,聞雅要帶著兒子回洛陽了。 含玉與沈硯玩得近,分別前兩天便開始依依不舍,還偷偷躲在被子里落了眼淚,眼巴巴對明琬道:“娘親,玉兒舍不得硯哥哥!” 聞雅知道后,便同明琬提議道:“孩子們感情深厚,不如就讓含玉隨我一同去洛陽吧,中秋后我再送她回來,也好讓你們小夫妻倆輕松輕松?!?/br> 若論帶孩子,明琬的確不如聞雅有經驗,可畢竟養了這么多年,看著她從一個眼睛還未睜開的出生嬰兒長到這般大,明琬心中多少十分不舍。 猶豫再三,她決定征求含玉的意見。 明含玉摳著手指猶豫很久,一會兒看看明琬,一會兒又看看沈硯,終是輕輕點頭道:“好,我要和硯哥哥去洛陽!” 這個見色起意的小白眼狼兒!明琬算是提前嘗到了老母親的辛酸。 她嚴肅叮囑道:“去了洛陽,便要幾個月看不到我,到時候可不許哭?!?/br> “玉兒不會哭的?!泵骱衲搪暠WC道,“因為娘親和聞大人很忙,等娘親不那么忙了,玉兒便回來啦!” 原來是這樣…… 明琬抱了抱小姑娘,只好妥協,嘆道:“去了那邊要聽話,不要給姑姑添麻煩?!?/br> 聞致親自挑選了一支侍衛隊伍,悄悄從東門護送聞雅和兩個小孩回洛陽,以確保萬無一失。 明含玉走后,明琬心中空蕩了不少。 誰知沒幾日,聞致忽然從外頭抱回一只鴛鴦眼的獅子貓來。 獅子貓渾身雪白,矜貴漂亮,鼻頭和舌頭是極為粉嫩的紅,叫聲嬌嬌細細的,十分招人憐愛。明琬很是開心,撫著溫順貓兒油滑的皮毛愛不釋手,朝聞致道:“聞大人忙中偷閑,是怕我在府中無聊,故而特意送只貓過來作伴么?難為有心了?!?/br> 聞言,聞致停下翻閱公文的手,神色一僵,反問道:“不是你昨日在書房提及,說要養只貓么?” 明琬也愣了,道:“我昨日并未去過書房,何時說過?” 不知察覺到了什么,聞致的臉色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褪為蒼白,仿佛聽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引以為傲的沉穩崩塌,唇線抿緊,目光陰沉躲閃,忽的起身就走。 明琬心中的古怪之感越發深厚,忙抱著貓起身道:“等等……聞致!”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9-10 23:59:56~2020-09-11 23:59: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蛋、是墨墨呀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40201049 16瓶;嘻嘻嘻哈哈波妞 5瓶;amanda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6章 有疾 直至到了書房, 明琬才追上聞致,一把拉住他,喘著氣道:“聞致,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明琬奔走顛簸, 大概是懷中不舒適, 那只獅子貓不滿地嗚了聲, 掙脫束縛躍了下去, 自個兒跑去階前曬太陽。 書房內沒有開窗,光線晦暗, 明琬感覺到聞致手腕上突起的筋脈,像是用盡全力克制什么一般, 硬得宛若鐵塊。 許久,他深吸一口氣回過頭來,眸底一片灰寂的幽暗, 繃著臉啞聲道:“沒什么事,你先出去?!?/br> “你撒謊,聞致?!泵麋?,腦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重逢后這三個月的諸多細節, 然后終于明白聞致的不對勁與古怪之感從何而來。 從過于偏執要強的性子,到那日為他藥灸時自言自語般的“賞花”一事, 再到今日忽然抱回的獅子貓……他說是她提及要去賞花, 要養貓兒, 可明琬壓根沒有向他提過任何相關的請求。 明琬不知道聞致到底隱瞞了些什么, 但憑直覺,問題定是比她想象中更為嚴重。 正想著,聞致將腕子從她手中抽離,疏離道:“我累了, 讓我獨自靜一靜?!?/br> “我不走?!泵麋欀?,語氣急促道,“是你執意將我接回府中為侍醫,我有責任照看好你的身體。你這副什么都不肯說的樣子,和五年前有何區別?難道又要將我拒之門外,躲起來一個人舔舐傷口嗎?既不需要我,何須大費周折請我回來” “你什么都不懂?!甭勚聣阂值?,眸色泛著絕望的紅,臉色越發寒白冷峻。 “你不說,我如何懂?”明琬毫不退讓。 “我不能說……”聞致仿佛被逼入絕境,緊繃著下巴,眼底一片涌動的暗色,“你會嚇跑的?!?/br> “我不會跑的,我很擔心你的狀態??偛m著不是辦法,若是連坦誠相待都做不到,那……” “明琬,你還不明白嗎?我的心里住了一個怪物,它蟄伏在黑暗中,編造幻覺,引人入魔,隨時會沖破束縛摧毀理智!”聞致猝然打斷她。 他的眼角緋紅,矯健的身軀似乎在微微發抖,聲線中夾雜的瘋狂與無助令明琬震驚,心臟也跟著猛烈地抽痛起來。 下一刻,聞致一把攬住了明琬的肩,強迫她貼近自己,晦暗的鳳眸自上而下逼視她,隱忍而瘋魔道:“你總是問我對你的感情,究竟是占有還是真愛,我現在就告訴你,明琬,我從不知愛為何物!你艷羨的那些海誓山盟、風花雪月,于我看來不過是幾句空談,我只知道,讓你永遠陪在我身邊,吃好穿暖,時刻能看見你、擁有你比什么都重要!你若跑我就將你追回,你若變心我便讓你回心轉意,你若被別的男人分走注意,我便想方設法讓那個男人消失……” “聞致……” 問題不知為何竟扯到這等陳年舊事上來了,明琬緋唇輕啟,良久,低聲解釋道:“我想要的,并非是為了山盟海誓、風花雪月,而是一個答案?!?/br> “答案?” 聞致嗤了聲,“為何在你眼中,天下的愛都要千篇一律?偏執占有不能算愛,需要與被需要也不能算愛,那‘愛’究竟是什么?我不是什么章少俠,也成不了舌燦蓮花的小花,站在你面前的是聞致,是那個從雁回山的尸山中爬出來的冷血怪物!我只知道,直到老死也要能握著你的手,哪怕執念成魔,粉身碎骨亦不放開……這便是,我愛你的方式!” 明琬從未聽聞致說過如此多的話,像是要將過去五年積攢的陰暗一次性發泄光般,每一句都宛若重錘落在心中,鈍痛鈍痛。 她怔怔地站著,不知為何眼中泛起了潮濕,書架窗欞皆變成霧蒙蒙的色塊。聞致的臉也模糊起來,竟顯出幾分悲傷的神色。 明琬喉間哽得難受,正欲說什么,聞致卻是驀地松手放開了她。 “你想要的答案,我已給了?,F在,你可以走了?!?/br> 聞致忽的轉身走至窗邊,背對著明琬站立,袖中冷白修長的手指緊緊攥著,冷硬低啞道:“趁我未反悔,想走多遠都可以?!?/br> 明琬一直覺得聞致的性子太過壓抑固執,卻不料他竟是到了生出心魔、幻聽癔癥的地步。 短短瞬時之間,她腦中不斷涌現出醫案記載的有關瘋魔傷人或是自殘暴斃的案例,不由揪緊了心臟……如此情況,無論是念及過往還是身為大夫,她都沒法子狠心離開。 明琬向前兩步,咽下嗓中的哽塞,平緩道:“這并非什么不治之癥,凡勞累過度及有心結者,皆有可能患疾?!?/br> 聞致聽到靠近的腳步聲,僵了僵身子,隨即轉過臉來,毫無血色的唇勾起一個蒼涼譏誚的弧度,輕聲道:“你是在可憐我嗎,明琬?” 明琬搖首:“不是?!?/br> 聞致握了握雙拳,漠然道:“我成不了你期望中的那類人,你會后悔的?!?/br> “我沒有讓你成為誰,只是希望靠近你的時候,不會被刺得滿身窟窿?!泵麋谒砗笳径?,仿佛看到他高大俊美的皮囊下滿是創傷陰暗的靈魂,耐心道,“何況,陳年往事和為你診治,本就是兩回事,為何要混為一談?” “當真不走?”聲音沉了下來。 “不走?!彼Z氣篤定。 話音未落,明琬已被拉入一個清冷結實的懷抱中,胸腔撞得生疼。她被緊緊擁住,力氣大到令她難以呼吸。 “我給過你機會了……”聞致微顫的呼吸噴灑在她耳畔,帶起一陣戰栗。他啞聲道,“我不會再放手?!?/br> 明琬猶疑了片刻,輕輕抬手撫了撫他的后背,明顯感覺到掌下的肌rou一僵。隨即,她被擁得更緊。 那只獅子貓睡醒了,大概是無聊,喵嗚一聲從半開的窗欞中翻了進來,在聞致上等的宣紙上留下一行小巧淺淡的梅花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