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雖說已入了冬,但泡過的尸首亦是存放不了多久的?!必踝鞅巧险种撞?,已有些不耐了, 勸道, “能撈上來的都在這兒了,苦主還請節哀……” 話還未說完, 猝然撞見聞致冷冽如刀的目光。仵作從未見過如此兇狠的目光,不由心尖一顫, 訕訕住了嘴。 “我不能讓別的女人進聞家祖墳?!甭勚螺p輕閉目, 緊攥的雙拳在袖中顫抖,咬牙道,“給我驗尸!” 一旁的小花幾經猶豫, 終是輕聲道:“死者為大, 還是讓她入土為安吧?!?/br> 雖然他也不愿相信地上那具泡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就是明琬, 但尸首身上的綢緞衣裳和腕上的鐲子做不了假, 何況過了這么久,驗尸也驗不出什么來了。 “連你也不相信么?地上躺著的, 明明就不是明琬啊?!甭勚锣托σ宦? 笑容里沒有一絲溫度, 喃喃道, “她的手很細很白,怎會是現在這副模樣?” “世子……”小花想說溺水腫脹的尸首根本無甚“細白”可言。 但聞致突然狠厲道:“給我驗尸!” 他眼底翻涌的戾氣,讓人不寒而栗。 等待驗尸結果的那幾日, 聞致猶不死心地派人沿河四處打聽有無落水女子的消息,結果皆如石沉大海。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即便戴著鐲子的那具尸首不是明琬,一個弱女子掉入湍急的冬水之中,暗夜深沉,礁石遍布,又有幾分生還的可能呢? 岐州多山脈,沒有長安的盛世燈火,聞致在客舍之中枯坐了整夜,渙散的視線望著遠處黑魆魆的山脈輪廓,忍不住地想:這么冷的天,呵氣成冰,明琬落入水中時,一定還拼命朝岸邊游著,就像是去年在藕池中那般,小小的身軀中滿是生的敬畏與渴望。 只是,這一次沒有人聽到動靜來救她…… 沒有人去救她啊,她當時該有多絕望! 可笑他端坐府中,自以為算無遺策,沾沾自喜,盤算著明琬回來后要如何將她留在府中,留在心里……他從未想過,明琬有再也回不來的一天。 天亮后,仵作驗尸的結果出來了。 仵作公事公辦道:“因尸首泡水損壞過大,又停放了數日,已極難分辨生前身份。但其盆骨窄小,可見是未經生育的女子,身高約五尺四寸?!?/br> 聞致渾身一僵,緊繃的下巴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仵作又道:“左后槽牙有損壞,右臂和左肋下有刀傷……” “刀傷……是新是舊?”聞致嗓子像是被無形的手死死掐住,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對明琬的了解竟是如此之少。他不知道她的后槽牙有無損害,沒有見過她衣服下的身軀,更沒有留意過她是否有過舊傷…… 仵作驗出來的這些特征可以是明琬,也可以不是明琬。 仵作被他的樣子嚇到,忙道:“是陳年舊傷,年紀約三十至四十歲間?!?/br> 聽到這,別說是聞致了,便是小花的一顆心也懸在半空中起起落落,最終停到了實處。 只此一言,聞致緊繃的身形漸漸松懈,脫力地靠回椅背上,冷峻的眉目隱在陰霾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看,我就知道不是她?!彼n白的薄唇動了動,像是笑,又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她去了哪里呢?” 聞致在岐州呆了半個月,期間小花將那具疑似明琬的那具尸首火化了,骨灰不敢帶回去刺激聞致,便自作主張埋在了城外山腳,立了塊無名碑。 這半個月內,任憑聞致調動了所有能調動的人尋找,依然沒有明琬的消息。 期間又撈上來兩具女尸,其中一具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仵作來報告這個消息時,聞致的臉陰沉得要殺人,如果不是坐在輪椅上,他真的會撲上去將那仵作撕碎。 “她沒有死!”他倔強地認為,像是寧折不屈的鋼鐵,紅著眼道,“她會回來的!” 可明琬就像是從世上憑空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期間,聞致命人剿滅了岐州一帶的河盜,一舉端了他們的老巢。 那夜月黑風高,聞致硬是推著輪椅走了幾里崎嶇的山路,手掌心被轱轆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破皮滲血,他卻毫不在乎,只挨個冷聲質問那群無惡不作的河盜,問他們有沒有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有沒有見著他的妻子…… 有個獨眼的河盜見他是個殘廢,又年輕,并未放在心上,嘲諷道:“兄弟們玩過的少女可不少,不知道官爺說的是哪個。要不您說說特征,比如□□大還是屁股大,叫起來得不得勁兒?” 岐州的河盜,在一夜之間全滅。 時至今日,所有人都明白明琬幾乎毫無生還的可能了,只有聞致不相信。 在岐州耽擱了太久,直到不得已回到京城后,聞致依舊命人四處搜尋明琬的下落。 李成意來找過他一次。大概是李緒將精力放在追查一個出逃的女侍醫身上,給了李成意喘息之機,他竟大方地提出可以將自己手下最精良的影衛借給聞致一用,替他查找明琬的去向。 聞致拒絕了。 他不會放心將明琬的事交到任何人手上,哪怕那個人是他的盟友。 他已經嘗過一次被“朋友”捅刀的滋味了,絕對賭不起第二次。 十一月,隆冬天色晦昧。 聞致坐在打了霜的庭院中,等候日頭一點一點從天際升起,期待大門外能有熟悉纖細的身姿背著包袱小心翼翼地進門,朝他嘟囔一句:“聞致,這回你可不能再氣走我啦?!?/br> 然而沒有。無論他熬過多少個夜晚,都沒能等到她歸來。 終于有一日,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問廂房中哭腫了眼睛的青杏:“以前明琬守著燈徹夜等候時,可也是我現在的這般心情?” 青杏正在收拾衣物準備離府,她現在已是自由身,不必再困在府中給人當丫鬟,何況……小姐已經回不來了。 她瞪了聞致一眼,弱聲反問:“世子現在才懂小姐當初的心情,不覺得太晚了么?” “她會回來的?!甭勚乱琅f是這番話,仿佛只要他夠誠懇,這句話便能應驗。 “我已殺了河匪為她報仇,待她氣消,自會歸來……”忽然,聞致的聲音戛然而止,回憶如潮水般爭先恐后地涌來,嘲弄他的無知。 明琬在除夕之夜被丟在街上時,他以為只要懲罰那個偷了她錢袋的小偷,她就會消氣;明琬生辰那夜等不到他的歸期時,他以為只要還她一桌一模一樣的飯菜,她就會原諒他;明琬被河匪傷害沉船落水、生死不明時,他以為只要殺了那幫匪徒,她就會回來…… 原來不是。 一直以來都是他自作聰明,不明白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補不回來的。那些他一直忽視的點,認為不重要的‘瑣事’,其實都是明琬孤注一擲的全部。 他終于明白當初明琬為何生氣、為何介懷,可是太晚了。 他人生的前十七年順風順水、光芒萬丈,揮金如土,一切都得來的太容易,從不懂得如何放低姿態去珍惜一份心意;他十七歲后的人生如墜深淵,身體和心性雙重損傷,成了個壞脾氣的怪人,亦沒耐心珍惜明琬散發出的那一點暖光…… 聞致一開始,其實是有些瞧不起明琬的,即便后來歷經種種,他不可抑制地被明琬的溫暖明亮吸引,他依舊從骨子里抵觸這份心動。他不愿承認,所以忽冷忽熱。 明琬說得對,他就是仗著她的喜歡有恃無恐,仿佛無論他多冷,明琬都能調整自己的心態繼續靠近。 這一年以來,他見過太多次明琬朝他飛奔而來的身影:他不小心跌倒時,墜入藕池中時,遇刺時,還有每一次悶聲不吭晚歸時……明琬總是不管不顧地迎向他,發絲和裙裾飛揚,耀眼無雙。 他以為不論自己走得多塊,明琬總是會追上來的,卻不曾想驀然回首,等到的是她離去的背影。 他慌了,卻以仇恨掩飾內心的慌亂。他以為只要夠兇狠、夠不在乎,就沒有什么能傷到他。 明琬沒能傷到他,但他傷透了明琬。 “你可以留下來?!甭勚潞鋈粚η嘈拥?。 青杏一怔,越發氣憤,紅著眼道:“我為何要留下,侍奉一個害慘了小姐的仇人?” 一旁的芍藥膽戰心驚,悄悄拉了拉青杏的衣袖,讓她莫再刺激幾近瘋魔的世子。 但聞致并未露出生氣的神色,只是沉默著,眼睫落下一圈悲傷的陰翳。他道:“你既是恨我,便更應該留下,替她看看……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br> 青杏簡直不敢相信,這竟是“病羅剎”說出來的話。 一時無言,愣愣望著他推動輪椅遲緩離去。 那天,小花攔住了堅持要離府回蜀川的青杏。 “嫂子走的時候,我沒能攔住她,一直很后悔。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讓你再重蹈覆轍?!毙』ūσ性诖箝T處,朝背著包袱的青杏道,“杏兒,別走了,也別恨世子。他如今仍在四處搜羅嫂子的消息,除了找不到尸首還有一線生機之外,更多的是,世子需要一個支撐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是守著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人總是這樣,只有失去后,方能感知撕心裂肺的疼痛?!?/br> 趁青杏眼睛紅紅動搖之際,小花伸手取走了她肩上的包袱,笑道,“世子會一直找下去的,杏兒不想看看最后的結果嗎?” “誰是你‘杏兒’?”青杏咬著唇,rou嘟嘟的臉頰氣鼓鼓的,狠狠捶了小花一拳,‘嗚哇’一聲哭道,“你們都是玩弄人心的大壞蛋!” 小花輕輕揉了揉青杏的腦袋,將她的雙丫髻揉得一團糟,方壞笑著跑開,順帶卷走了她的包袱。 …… 新年前,宮中的聞太后似是聽到了什么風聲,召聞致入宮詢問內情。 面對太后的旁擊側敲,聞致身形繃直如石,抬著下頜堅定道:“她只是回蜀川了,為父守靈?!?/br> 太后將信將疑,良久道:“既如此,你何不速速納房妾室,一則有個體己照應,二則可為聞家延續香火?!?/br> “臣有明琬為妻,已經足夠?!彼K于說出了這句,曾經不屑說出口的心里話。 “可是聞致,你等不起了?!碧缶嫠?。 出宮的路上,下雪了。 宮城外,聞致抬頭看著墨色的天空和紛紛揚揚的大雪,衣袍和墨發在風中翻飛,就這樣一動不動地,陷入長久的沉思。 小花抱劍在一旁等了許久,忍不住抬手拂去肩頭的落雪,頂著凍得白花花的睫毛和發絲問道:“世子在看什么?” 聞致的眼中掠過風影與飛雪,一片深沉的枯寂,過了好一會兒,方輕聲道:“雪這樣大,不知明琬能否找到回家的路……” 話音未落,他抿緊了唇。 一陣風吹來,他的身形像是承受不住寒冷似的顫抖起來,抬手覆住眼睛,逃也似的急促道:“推我上車?!?/br> 馬車的木板放下,小花將他推入車中安置好。布簾放下的那一瞬,他聽見車中傳來聞致壓抑的咳嗽聲,像是要將肺腑都咳出來般,似哭又似笑,在風雪中顯得模糊而又凄愴。 除夕夜,聞致去了慈恩寺。 他從不信佛,此刻卻坐在捻指盤坐的金身佛像下,虔誠地閉目燒香。 香霧朦朧,梵音縹緲,愿九天諸佛庇佑她平安活著。 街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火樹銀花,人潮如海,只是聞致身邊再也沒有一個捧著豆糕朝窗外張望的少女。 他垂眼望著掌心的平安符,乃是去年此時明琬為她求來的,盡管那晚,他因遷怒失了理智而做出了過分之舉,惹得兩人間十分不愉快…… 現在仔細想想,裂縫在那時就有了罷。 正巧馬車駛過大業街,聞致不經意間瞥過街頭涌動的人群,忽見人群中立著一抹纖細熟悉的身影。 燈火像是朦朧的金霧,泛著一層不真實的柔光。她穿著同去年一樣的茜色新衣,就這樣茫然地站在闌珊的燈火下,站在來往的人群之中,徒然望著他的馬車離去。 聞致的瞳仁一縮,心臟仿佛被針扎般刺痛起來。他不管不顧地拼命傾身,將頭探出車窗,仿佛這樣就能離她更近些,下意識嘶聲喝道:“停車!” 侍衛們被聞致這聲焦急凄愴的聲音驚著了,連忙停了車,紛紛拔劍靠攏。 小花從馬車上跳下,順著聞致的視線望去,什么也沒發現,便疑惑道:“世子,您看見什么了?” 虛幻的柔光散去,小花的話將他拉回了冰冷的現實。 人群中來來往往的都是陌生又模糊的面孔,沒有金霧般的暖光,沒有佇立的明琬。 “沒什么……”渙散的視線聚焦,他緩緩收回斜輕的身子,靠回輪椅椅背上,閉上了雙目,面色在陰暗中顯得十分沉重。 小花有些擔心,他怕聞致會瘋。 從慈恩寺回來,聞致在書房中坐了一整夜,小花在門外看雪,守了他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