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明琬情不自禁放輕了力度,卻不經意間瞥見他腳踝上有斑駁的淤青。 明琬暗自一驚,輕輕撩上他的褻褲,只見整條小腿上都布滿了青紫的傷痕,膝蓋以上怕是更多,全是撞擊或是擦傷。 明琬看得心底酸澀,數日來看不見他人影的失落仿佛也都有了原諒的理由。 在她推上褲腿的那一瞬,聞致就醒了,挺身捉住她的腕子,皺眉道:“別亂碰?!?/br> “這些傷是怎么回事?”明琬問,“還有,你這些日子在忙什么?” 聞致依舊捉著她的腕子,力度很輕,像是在尋求一個依托般,低聲道:“不用你管?!?/br> 明琬手上動作一頓,而后用力捏了捏他的小腿,見他憤然抬眼,這才解氣道:“我知你們這等高門大戶,必定有自己的正事要忙,誰也沒法子圍著一個人生活,但是聞致,你知道我們之間有多久沒說過話了么?” 聞致大概覺得她這番話著實多余,涼薄的唇下壓,說:“我們現在就在說話?!?/br> “你也不讓我陪你恢復?!?/br> “但你給的藥和訓練方法,我都有照做?!?/br> “……”明琬簡直無言以對,將手從他掌心抽離道,“你永遠都如此,活在自己的天地中,一意孤行冷心冷肺,從不回頭,從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你每日早出晚歸到底在盤算著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你的腿恢復到了什么地步,這一切都讓我覺得無趣至極?!?/br> 聞致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深邃漂亮,不帶表情的時候有些冷,但只要暈開些許淺淡的笑意,便足以令人驚艷。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微微抬起下頜道:“明琬,你此刻的樣子真像……” 真像什么?他適時住了嘴,但明琬能猜到他未說完的話。 “真像一個獨守空閨的怨婦?”明琬簡直懶得同他生氣,只將銀針一根根收好,輕聲說,“誰知道呢?指不定哪天我累了,也就釋懷了?!?/br> 聞致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安靜地看著明琬,許久問:“你在生氣,為何?” 明琬一怔。 片刻,她的眼睛重新變得明朗起來,似是孤注一擲,十分認真地對聞致說:“明天酉時,我會設宴等你回來用晚膳,你若如期赴約,我便告訴你為什么?!?/br> 明天,是明琬十六歲的生辰。 聞致眼中掠過掙扎之色,轉眼湮于平靜,冷傲道:“好?!?/br> 第二天,碧空如洗,澄澈若湖,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為了給明琬慶賀生辰,丁管事早早地就讓膳房準備,說是辦一場盛大的家宴,留給世子和少夫人一段難以忘懷的溫馨回憶。 明琬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梳洗打扮,換上一襲翡翠色的夏裳,烏發綰成小髻,甚至還在芍藥的慫恿下抹了些許淺淡的胭脂,白嫩的臉龐頓時嬌艷了起來,如初桃綻放。 入了廳堂,丁管事正好拿著一疊大紅的賀帖走來,請示道:“夫人,各家送來的生辰賀帖都在這兒,您可要看看?” 明琬滿心都等候聞致歸來攤牌的緊張和期待,哪里還有心思回帖?便道:“丁叔幫忙回了罷?!?/br> “好?!倍」苁潞?。 “丁叔?!泵麋謫咀∷?,不放心地問道,“今晚是我的生辰宴,早上您同世子說了么?” 丁管事道:“世子一起床我便告知了的,少夫人且放心?!?/br> 明琬這才將一顆心放回肚里。 等待的時辰格外漫長,明琬在廳中,看著夕陽從庭院的屋脊后下沉,收攏最后一絲余暉,胭脂色的天空逐漸被黛藍的夜色侵襲。 酉時到了,院中亮起了艷麗的紅燈籠,廳內燈火通明,侍婢仆役們捧著各色精美的菜肴魚貫而入,滿桌的美酒珍饈,中間擺著壽桃包子和一大碗長壽面,只待男主人的歸來。 明琬從暮色四合等到月上中天,門庭依舊空蕩蕩的,聞致沒有歸來。 月影西斜,聞致依舊沒有歸來。 明琬安靜地坐著,心里的小雀躍成功掐滅,如同桌上那碗長壽面一般,亂糟糟粘成沉重的一團,凝結著厚重的油花。 她撐著下巴獨自面對滿桌涼透的美饌,睫毛像是承受不住燈火的光芒般撲簌抖動。 一旁的丁管事于心不忍,慚愧道:“定是早上我聲音太小,世子沒聽清,耽擱了晚宴。要不,少夫人先吃吧?我讓下人再將菜熱一熱……” “不必了,丁叔?!泵麋銖娦π?,抬手拭去嘴上的胭脂膏,帶起一片的擦紅,溫聲道,“我不餓,先去睡啦?!?/br> …… 聞致回到府上時,已是近三更天。 他面色不太好,浸潤在夜色中尤顯冷冽,身后跟著十來個沉默的侍衛。他似是累極,撐著頭冷聲吩咐小花:“他那邊察覺到了動靜,勢必反擊,這幾日多加派人手守著府上?!?/br> 小花嫌惡地甩了甩手上的血,血珠子亂飛,單手推著輪椅道:“屬下明白?!?/br> 待進了中庭,聞致才發現廳中燈火輝煌,大圓桌上擺滿了酒rou美食,不由一愣。 “哎喲世子爺,您可算回來了!”丁管事如見救星,擦著汗小跑過來,愁眉苦臉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您給忘了嗎?” 今天是…… “嫂子的生辰!”小花也才想起,頓時‘啊啊啊’抓狂道,“忙著對付外邊那群瘋狗,竟然給忘了!” 聞致眉間的戾氣消融,竟流露出些許茫然之色,望著燭火闌珊的廳堂中,低聲道:“她呢?” “少夫人足足等了一天,晚膳又等了兩個時辰,后來什么都沒吃就回房歇息了?!倍」苁禄叵肫鹈麋莻€故作堅強的靦腆笑容,只覺得比哭還招人疼,嘆道,“世子爺快去哄哄夫人吧!” 話音未落,聞致已用力推著輪椅,徑直朝廂房行去。 廂房中還亮著燈,他示意守門的侍婢不要出聲,而后輕輕叩了叩門。 里面久久沒有回應,片刻,燈滅了,凝成一片深沉的黑。 黑夜像是一道巨大的屏障,但橫亙在二人間的,并不只有黑暗。 聞致一向信奉行動比言語重要,僅是片刻的沉默,他直接推開門,闖了進去。 第26章 彌補 明琬沒想到聞致竟然會直接闖進來。 屋里滅了燈, 黑漆漆一片,她以一個嬰兒的姿勢,背對著鏤花的半月門蜷縮榻上, 只聽見屋內陸續傳來一陣乒乓的聲響,是聞致摸黑看不清路,輪椅磕上了桌椅案幾。 明琬的房間堆滿了存放藥罐器具的高矮柜、案幾、木架, 不似暖閣中空曠寬敞, 他就這樣一路磕磕碰碰地推行輪椅而來, 固執而強勢地停在她的床邊,目光鎖定她蜷縮成小小一團的背影, 喚道:“明琬?!?/br> 明琬望著黑暗中虛無的一點,最初的失望燎原過后, 心中只余一片灰燼。 她真是難以理解,若是今日酉時, 他也能拿出現在這般披荊斬棘的決心歸來, 他們又何至于走到如今這地步? “你起來, ”他嗓音低沉,“我們去把晚膳吃了?!?/br> 他鮮少說“我們”。在此之前,他心中只有一個千瘡百孔的自我, 從不接納別人。 明琬心無半點波瀾, 只平靜地閉上眼, 半邊臉埋在枕頭中倦怠道:“你自己吃吧,我要睡了?!?/br> 身后,聞致沉默了很久, 黑夜像是黏膩的漿糊拉扯人的思緒。 “今天,我去……” 他大概是要解釋,但不知顧忌什么, 說了四個字就抿緊了薄唇。 又是這樣!明琬心中像是被銀針刺了一下,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來。她只是個普通的大夫,資質平平,猜來猜去焦頭爛額,也是會累的。 “起來用膳?!甭勚潞芸旎謴屠潇o,仿佛這樣就能彌補一切。 明琬忽的從榻上坐了起來。 聞致大概以為她是答應了,黑暗中的雙眸閃過一抹亮色,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但明琬只是看著他,嗓音清越如珠,孩子氣般壓抑著暗涌的情緒道:“我知曉世子繁忙,定是有要事纏身才會不得已失約,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單純的,此刻不想看見你!” 聞致的視線穿透黑暗,一錯不錯地定格在明琬身上,待她發泄完了方冷靜道:“生辰宴,我會補給你?!?/br> “那又不是件衣裳還能用‘補’的嗎!聞致,你真是個混蛋!憑甚你生氣時就能甩手走人,我心情郁悶時卻連片刻的清凈都不能有!” 說罷,她連繡鞋也顧不得穿上,赤腳下榻握住輪椅椅背的扶手,一路哐哐當當的將他強行推了出去,而后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世界一下就清凈起來。 滿院清輝如霜,月影婆娑,身后是一睹緊閉的門扉,聞致坐著輪椅僵在廊下,眼中的震驚未散,而后慢慢沉了臉色。 兩個侍婢提燈躲在拐角探頭探腦,也不敢貿然上前打擾。聞致肩上落著清寒的月光,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廊下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兩個侍婢都耐不住困意哈欠連天了,他才如年久失修的機括般,推著輪椅遲緩離去…… 待他走后,青杏和芍藥立即提著燈推開廂房的門。 明琬穿著單薄的里衣站在門后,長發披散,鞋襪都沒穿,也不知站了多久。 青杏鼻根一酸,忙提燈捧了繡鞋來,心疼道:“小姐,雖說立夏了,但地磚到底寒氣重,怎能光著腳站這么久?” 明琬穿上鞋,自己走到榻上坐好,眼眸少見的迷茫。 她小聲說:“青杏,我真的好討厭這樣的自己。我覺得,我都快變得不像我了……” 青杏將燈擱在床頭,如兒時般伸臂攬住明琬的肩蹭了蹭,軟聲安撫道:“小姐永遠都是那個天真可愛、妙手仁心的小姐,一點都沒變!” 明琬搖了搖頭,披散的黑發襯得一雙眼睛靈動清透。她抱著雙膝靠在床頭,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喃喃道:“阿爹說得對,人活著不能沒有自我……我真的好想他,好想阿娘?!?/br> 她是大夫,不是一株依附磐石而生的蒲草,她的生命里不該只有閨怨和風花雪月。 第二日晨起用膳,難得聞致也在,平日這個時辰他早出門去了,甚至數日不見蹤影。 圓桌那么大,明琬特意選了個離聞致遠的座位,果不其然見他冷了臉色,擰起的眉低低壓在鳳眼上,是生悶氣的征兆。 明琬只當沒看見,昨晚粒米未進,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接過侍婢盛好的粥水便小口抿了起來。 “這兩天我會比較忙?!甭勚潞鋈怀雎?。 他坐在輪椅上,沒有吃飯,皮膚在初夏的晨光中顯出無暇的白,看著明琬道:“四月二十三,正午,我補一個家宴給你?!?/br> 說完,他也不等明琬答應與否,讓小花趕緊推著他走。 小花手上纏著繃帶,推著聞致的輪椅一步三回頭,面具下的神情大概是欲言又止。 丁管事又來做和事佬,悄悄解釋道:“少夫人也莫怪世子,我也是昨晚才得知,昨日皇上宣召世子爺進宮了。唉,世子的腿如此這般,又沒有子嗣繼承爵位,多半是禍非福。小花也受傷了,不知怎么弄的,世子從不將外面的那些糟心事說給家里聽……” 明琬知道,丁管事是想消除她與聞致之間的芥蒂。 但她亦明白,別人不可能代替她和聞致走完一輩子。她與聞致之間,總要有人站出來解決問題的。 直到粘稠的粥水從勺子上滴落,落在水碧色的裙裾上,明琬才恍然回神,而后平靜地接過芍藥遞來的帕子,平靜地將早膳吃完,去太醫署點卯坐診。 太醫署的藥園還是老樣子,白墻黛瓦圍出一大塊平坦的空地,里頭種著皇家專供的各色藥材。嚴謹古板的主藥大人正領著十六七八歲的少年分散在藥園中,打理藥材,甄別藥性。 見到明琬過來,園中的師兄師姐們很是驚訝,爭先恐后地圍攏過來道:“明琬,你不嫁人了么?怎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