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難道讓阿爹放棄大半輩子的心血,帶著一世污名離開太醫署? 他寧死也不會答應的。 至于聞致的腿…… 提及聞致,明琬便止不住嘆氣。那人滿身尖刺,她至今還未找到一個能和他和諧相處的平衡點。 思來想去都沒有解決的法子,遠處隱隱傳來了四更天的梆子,銅壺滴漏在靜夜中十分清晰,聽得心煩難安。 明琬翻身,推了推身側熟睡的青杏:“青杏,醒醒……” 青杏手里還攥著半塊沒有吃完的柿餅,砸吧嘴嘟囔一聲:“只一塊了,不許搶……”便翻個身,復又睡去。 這小吃貨! 明琬連傾訴的機會都沒有,只得輕嘆一聲,越過沉睡的青杏披衣下榻,隨手抓起一件雪貂毛領的斗篷裹上,輕輕推門出去散心透氣。 行至廊下,燈影昏暗,映著廊柱上有些褪色的大紅喜字。明琬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散去肺腑的燥熱,再徐徐呼出一口白氣。 剛站了會兒,便聽見一墻之隔的東院傳來吱呀的開門聲,繼而細碎的轱轆聲響起,漸漸遠去。 聞致? 他大晚上不睡覺,又要去哪兒?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明琬提起腳邊擱置的燈盞,循著輪椅轱轆聲離去的方向尋去。 聞致在藕池邊坐著。 月光如洗,藕池中枯荷耷拉,泛起銀鱗般的波華,聞致身上也披了一層銀紗似的冷光,孤寒而寂寥。 他手中拿著一截不知從哪里折來的樹枝,獨自對著枯荷月影舞劈刺回旋,手腕帶動樹枝唰唰,如劍氣錚鳴…… 他在舞一套不知名的劍法,仿佛面對的不是枯敗的藕池,而是錚錚奔騰的千軍萬馬,盡管只有上身能動,卻依舊難掩驚鴻飄雪之態,憑空生出一股一夫當關的豪氣來。 明琬沒敢驚擾他,只靜靜藏在月洞門后,注視著他手挽劍花的背影,心中莫名鼓動。 這幾日來,她所見到的聞致是孤僻的,陰郁的,從未像此刻一樣耀眼,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春搜狩獵,紅袍少年如烈焰張狂。 縱使飲冰,熱血難涼。 這該是,真正的聞致。 正看得呆愣入神,聞致已舞完一套劍法,緩緩垂下手臂,樹枝抵在地面上,如回劍入鞘,觸及一地霜寒。 他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沉默,蒼白的五指攥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直至樹枝咔嚓一聲折斷。 下一刻,撲騰一聲水花四濺,聞致連人帶輪椅前傾,栽入了藕池之中。 明琬還未從月光下的劍法中回神,就見藕池岸邊已是空蕩蕩的一片,唯有水中濺起的浪花攪碎一池凄寒的月光。 聞致呢? 聞致人呢?! 她瞪大眼,踉蹌奔上池邊,望著水波中浮出的氣泡和一片暗色的衣袍,頓時呼吸一窒,聲音已先于思緒喊出,驚急道:“世子落水了!快來人!” “???柿子掉水里了!”在屋中酣睡的青杏聽到呼聲,猛然驚醒,下意識看了眼手中的柿子餅,呆呆道:“還好還好,柿子還在……” 而后發覺不太對,她扭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床邊位置,頓時大驚:“小姐?!” 此時,府中四處燈火陸續亮起,已有人聞聲趕來。 來不及等待了! 明琬一把扯下斗篷,踢了繡鞋,跟著噗通躍入池中,血液凝住,臉瞬間凍得蒼白! 她忍著刺骨的寒冷,拼命朝聞致下沉的方向泅去! 聞致的腿不能動,沒法鳧水,她必須要救他! 第10章 侍藥 很黑,很冷,明琬仰著頭哆嗦換氣,伸長凍得僵直的手指,抓住了聞致漂浮在水面的一片袖子,而后順勢摸到他的手腕,拼命鳧水,試圖將他拽上水面。 但他實在太沉了,斷了翼的鳥兒般往下墜,池中殘荷水草纏縛,明琬幾度沒入水中,又數次掙扎浮出水面。好在雙腿無意間碰到了池底凸起的圓石,她立刻攀著岸石站穩,咬牙用盡全力將聞致的腦袋托出水面。 “咳咳!”聞致劇烈嗆咳著,看清楚是她,霎時浸透了冷水的眼睛通紅。 明琬已經凍得眼前陣陣發黑,牙關咯咯打顫,卻仍努力托著聞致的肩背往岸上推,斷斷續續顫聲道:“用手攀住……岸邊,我送你上……上去!” “你……”聞致的聲線也和這滿池攪亂的月光一樣支離破碎,暗夜中神情晦澀難辨,唯有一雙通紅的眼睛閃爍著冷光,嘶聲擠出幾個字,“你這蠢貨,下來做什么!” 明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道:“是啊,罵得好!只有蠢貨……才會去救一個蠢貨!” “放手!”聞致發起狠來,試圖推開她。 明琬被推得后仰,而后眼疾手快,復又撈住下沉的聞致,哆嗦著堅持道:“我不會……放手,要上一起上!” 聞致不動了。 他盯著明琬蒼白濕冷的面容,眸中壓抑了太多復雜的情愫,嗆咳著:“誰要你多管閑事!我死了,你不就解脫了嗎?” 要不是沒有力氣了,明琬簡直要被氣笑。 她將全部力氣用在托舉聞致上,上牙碰下牙,咯咯咯打著顫虛弱道,“聞致,我好冷,沒力氣和你吵架……” 聞致只是恨恨地盯著她。 好在下人們已經聞訊趕到,丁管事一見池塘里泡著的兩人,險些厥過去,青杏撲在池塘邊,哭得驚天動地。于是下水的下水,拉人的拉人,拿毯子的拿毯子,小池塘邊亂糟糟的一片叫喊聲。 被撈上岸時,兩人俱是狼狽不堪,幾乎去了半條命。 燈籠的光影明滅不定,紛雜的腳步聲來了又去,下人們圍著岸邊的聞致團團轉,明琬獨自縮在青杏的懷中,渾身篩糠似的打顫,手背全是枯荷割傷的小口。 透過憧憧的人影,她看到聞致濕紅凌寒的眼睛一直望著自己。 明琬很冷,很累,很難受,感覺自己已經凍成了一塊冰,肺腑刀割似的難受。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思索聞致眼睛里涌動的情緒是什么了。 一夜雞飛狗跳。 第二天是難得的晴日,冬陽和煦,透過窗欞打在案幾上,落下薄薄的一層金光。 明琬仍是覺得冷,仿佛昨夜的冷水浸入骨髓里,從內而外透著寒氣,縱使一覺睡到快晌午,腦袋依舊昏昏沉沉,裹著被子直打噴嚏。 青杏端了湯藥過來,明琬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又嗅了嗅,皺眉問道:“藥是誰配的?” “宮里來的張太醫?!鼻嘈右荒樏院?,“怎么啦?” 明琬道:“這藥里有一味白芍,忌性寒,雖與甘草同用可舒緩疼痛,卻不適合體寒的女子服用?!?/br> 青杏忙起身:“那我將這藥倒了,重新熬一碗?!?/br> “不必,這一碗先將就著喝,晚上你將藥方里的白芍去了,換成麻黃,再加一錢生姜?!泵麋Q著眉一飲而盡,胃部立刻一陣翻涌。 她雖是學醫之人,卻最怕疼,也最怕苦。 喝了藥,正躺在床上驅寒發汗,便見紅芍端著銅盆唉聲嘆氣地進來了。 “何事嘆氣?”明琬忍不住問道。 紅芍一屈膝道:“回夫人,剛送了藥去暖閣,世子爺不喝,丁管事正著急呢!世子爺不好,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難受……” 不知為何,明琬又想起了昨夜月光下以枯枝為劍恣意揮舞的身影,和聞致那雙濕冷幽黑的眼睛。 嘶,腦仁疼。 明琬坐起,遲疑一會兒,復又躺下,而后又猛地坐起,一邊披衣穿鞋一邊朝外走,說:“我去看看他?!?/br> 她覺得應該去見見聞致,就像他昨夜絕望地沉入池底時,總得有人去拉他一把。 路過藕池時,府中仆役正抬著木樁等物,將藕池周圍圍了起來,以免再發生昨夜那般‘墜池’之事。 這是明琬第一次步入聞致的住處。 還未進門,便已聽到丁管事刻意放低的聲音,焦慮道:“世子,總不吃藥可不行??!便是侯爺和老夫人在天之靈,也不愿見你這般……” 一陣沉默。 聞致不知道說了什么,丁管事絮叨著,憂愁道,“世子又不讓別的小廝們貼身跟隨,若再出個什么三長兩短,我該如何向大小姐交代?唉,要是小花在就好了?!?/br> 這是明琬第二次聽到“小花”的名字,越發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女子,能讓丁管事這般放心。 明琬禮節性地叩了叩門,在屋內之人抬眼望過來時,緩步邁了進去。 聞致的房間空曠而冷清,沒有裝飾刀劍,只有成排的書架和壁上掛著的一幅《烈駒圖》。 那副《烈駒圖》想必是聞致親筆所繪,馬頭高昂,目光炯然凌厲,濃墨揮就的鬃毛逆風狂舞,馬背至馬尾一氣呵成,線條粗獷極具力量美,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枷鎖乘風奔去…… 可它沒有腳,本應該畫四蹄騰空馳騁的地方,只涂著一大片烏云般渺茫的墨漬。 “少夫人,您來得正好?!倍」苁氯缑纱笊?,端著一碗已經涼透的藥湯上前道,“您快勸勸世子吧,好歹將這碗藥喝了,可別再落下病根?!?/br> 明琬接過藥碗,輕聲道:“丁叔,你去忙別的事吧?!?/br> “哎,好。我去藕池邊看看,再讓廚房燉些好吃的送來?!倍∈蹇戳舜斑叧聊o坐的聞致一眼,悄聲掩門退去。 門一關,屋內變得悄靜無比,唯有窗邊一束暖陽鋪展,點綴成唯一的亮色。 明琬走到聞致身邊站定,咽了咽嗓子,輕聲問:“為何不喝藥?” “沒病?!甭勚碌囊暰€落在書卷上,沒有抬頭。 那書密密麻麻都是小字,一看就十分高深晦澀。明琬耐著性子勸道:“風寒入體并非立即有表癥,而是會潛伏體內。你身子異于常人,若是落下病根,會諸多牽連并發癥,十分麻煩?!?/br> 聞致眼底疲青色,冷淡道:“麻不麻煩,與你何干?” 明琬不知道他的怒氣從何而來。 她道:“不與我相干。只是阿姐臨走前交代過,要我時常與她往來書信,不知她若是知道你剛死里逃生又不肯吃藥,會否擔心得睡不著覺……” “你敢!”聞致總算將視線從書卷上挪開,刺向她,臉色與死人無異。 但依舊清俊好看。 “那你將藥喝了,我就不告訴她?!泵麋⑺幫霐R在他手邊。 她自己臉色差到極點,卻還有心思要挾別人吃藥,就如同她昨晚泡在池塘中幾乎凍死,卻還拼命地將他往岸上推……柔弱又堅韌,熱忱得令人生厭。 她不過是在可憐他。 聞致心中沒由來燥郁:“我最不喜聒噪多事之人,你就不怕我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