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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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有些懊惱, 以往太過縱容洛主的要求,現在她提出要求時, 他已經習慣了下意識答應。 就算回絕, 也回絕得不夠堅定。 衡玉和圓靜離開時,體貼地沒有合上廂房門。 圓靜依舊站在外面, 身形凝刻成一尊佛像。 宓宜垂著眼站在桌邊,同樣神色倦怠。 半晌, 窗外有冰涼的北風呼嘯而入。 風灌入喉,宓宜臉上浮現一抹嫣紅, 強忍了半晌還是劇烈咳嗽起來,體內瘀血吐出些許。 圓靜終于動了起來,他走進廂房里, 伸手合上那大開的窗戶, 又走到宓宜身邊,給她遞了瓶丹藥。 “吃下去吧,何必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眻A靜說。 宓宜閉著眼, 猛地伸手從圓靜手中奪過玉瓶,服下玉瓶里的丹藥。 瞧見她氣息平穩下來不少,圓靜雙手合十:“佛子和洛道友已經說得如此明白,不知道你可愿趁著這個機會,與我坐下來把所有的事情攤開來說。三百年糾葛,并非只有你一人心中疲倦?!?/br> 宓宜緩緩睜開眼睛,目光一寸寸打量著圓靜。 從他的下巴看到那薄厚適度的嘴唇,看到他臉頰上的黑色符文,視線上移,最后定格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上。 三百年前,他坐在木棉樹下誦經傳道。 那天下著雨,她撐著傘路過,只是無意中抬眼,就直接撞進了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神純粹而溫柔,宓宜總覺得可以從中看到白駒過隙,看到山川河流。 她當時在宗門里待著煩心無趣,就從宗門里偷跑出到凡人地界。 “……只是一眼而已,我就被點燃了所有熱情。那時候我在想,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拉下神壇,讓他的眼里都是我?!?/br> “我從未高居于神壇之上,只是個普通修士罷了?!眻A靜的聲音依舊溫和。 他已經后悔,但沒有指責宓宜?!?/br> 要指責她什么? 世間誘惑無孔不入,那是佛祖為他布下的劫,如果他能夠恪守信仰渡過此劫,絕不至于走到今時今日。 如果當真要怪要怨懟,圓靜只會來責怪自己。 “是啊,褪掉身上的光環后你我都只是普通人?!卞狄俗猿耙恍?,“難怪我們會被那兩個后輩聲聲質問,你我居然都不如他們看得透徹?!?/br> 說著說著,宓宜想起她所看到的衡玉和了悟的互動——靜謐而和諧,帶著股歲月靜好的意味。 他們兩人相處之和諧,已經遠勝于她和圓靜了。 很快,宓宜正色,表情嚴肅望向圓靜:“我宓宜亦正亦邪,害過無數人,但我從來不會心存愧疚?!?/br> 聽到這句話,圓靜低低苦笑:她是合歡宗妖女,又怎么會心存愧疚。 “但——”宓宜用了個轉折詞,成功讓圓靜抬眼看她,“圓靜,昔日種種錯處多半在我。三百年前我不該勾引你,一百年前我不該隨意背棄誓言踐踏你的一番真情,但錯處已經釀成,如今我只愿我魂歸天地后,你能重歸平靜,莫要再為我輾轉反側?!?/br> “重新去修佛道也好,尋一處鄉野之地隱居也好。也許我就是佛祖賜給你的一場災難,度過此番災難后,愿你——”宓宜掐了個相當鄭重的法訣,“佛道可期?!?/br> 城外梅花只是開了少許,衡玉和了悟觀賞片刻就回來了。 當然,回來的時候衡玉手里還握著一支剛折下來的梅花。 ——她親手折的,了悟當時就站在旁邊看著,連勸阻都沒勸阻一聲。那時候衡玉就知道無定宗佛修所謂的原則,其實也不是那么靠譜。 晃著梅花走進酒樓,衡玉瞧見了念小和尚坐在一樓角落里喝茶,她湊了過去,奇道:“你怎么不待在廂房里?!?/br> 了念撓撓頭:“我怕圓靜和宓宜會出什么事情?!?/br> “他們不會出什么事的,那兩個人被你師兄罵了個狗血淋頭后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現在正在進行小孩子間的相互檢……” 最后那個‘討’字還沒說完,衡玉就被了念拽了一下。 衡玉順著了念指的方向往上看,發現剛剛她話中的當事人圓靜正安安靜靜站在三樓樓梯拐角看著她。 被當事人抓住,衡玉平靜笑笑:“前輩聊完了?” 圓靜輕笑了下。 他臉上的苦意全部都消失了,整個人心態放松。 “宓宜身體不適,不能聊太久,我點了安神香讓她先去休息了?!?/br> 邁步走下樓梯,圓靜走出酒樓。 外面的陽光懶洋洋的,照在人身上沒什么暖意,只讓人也跟著犯懶起來。圓靜站在明暗交匯的地方,陽光只落在他的下半身。 圓靜往外多走幾步,感受著凡俗的煙火嘈雜聲,也感受著陽光和著冷風吹拂在他身上的滋味——這一刻,他的感官無比清晰,他突然又愛上了這塵世。 衡玉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 圓靜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一笑。 他笑得很燦爛,很溫柔,帶著干凈與純粹。 衡玉忍不住側頭看過去,瞧見他左臉頰笑出了個若隱若現的梨渦。 圓靜說:“你們終日吃酒樓的食物,應該已經吃膩了吧,等會兒我給諸位下廚做頓飯吧,就當作是對你們的謝禮?!?/br> 看向衡玉,圓靜補充道:“我如今還在還俗,所以,rou食是可以親自做的?!?/br> “如今?”衡玉聽到這里覺得不對。 “宓宜喜歡熱鬧,待她隕落,我會將她的骨灰埋在城郊外。然后我會重新皈依佛道,當個普通自在的佛修,到那時候就不能再犯任何的戒律了?!?/br> 曬夠了太陽,圓靜打算去找掌柜說這件事,請他借用一下廚房。 目送著圓靜離開,衡玉伸了個懶腰。 木鐲子從她手腕處往下滑落些許,衡玉回頭去看了悟,站在陽光里朝他晃了晃自己的右手。 “我覺得木鐲子上該想辦法配個鈴鐺?!?/br> “為何?” 衡玉繼續搖晃右手:“有沒有覺得搖晃起來會很好聽?” “但木鐲子配上鈴鐺會不好看?!?/br> “說得也是,那我左手還空著呢?!?/br> 衡玉放下右手,舉起自己空蕩蕩的左手。 她朝了悟眨眼,企圖給他做個暗示。 了悟笑:“耽誤了那么長時間,貧僧該回廂房做功課了?!?/br> 說罷,直接轉身上樓。 了念小和尚朝衡玉做了個鬼臉,刷地一下從凳子上跳下來,噔噔噔跟在他師兄身后跑上樓,生怕被衡玉逮住。 衡玉‘欸’了一聲:“我的暗示都那么明顯了,裝作聽不見實在不太好吧?!?/br> 了悟恰好走到三樓走廊,他回身望向衡玉:“貧僧今日也給洛主上一課?!?/br> 衡玉抬眼,然后就聽到了悟道:“洛主該自食其力才是,了念十三四歲就已經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該自己去爭取?!?/br> 他的聲音清冽,里面夾雜幾分笑意。 那些細碎的笑意成功沖淡了衡玉的懊惱。 她揚眉淺笑:“放心,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我會好好爭取的?!?/br> 好好爭取讓了悟再做個手鐲給她。 這也叫‘自食其力’。 另一側,圓靜取得掌柜的同意,付了一些銀子后就成功借用了廚房。 他推辭了所有人的幫忙,自己一個人待在煙霧繚繞的廚房里忙活。 中途衡玉走進廚房瞧過幾眼,發現圓靜正蹲在盆邊處理活蝦,他的動作十分干脆利落,而且也不在意自己的僧袍被水漬打濕。 看了看他身上的僧袍,再看看他手中活蹦亂跳的蝦,衡玉覺得有些違和。但很快,她又笑了笑——圓靜這般人間煙火氣十足,心態遭逢磨礪,如若重新回歸佛道,未來勢必佛道有成。 只是三百年坎坷折磨,換未來大道順遂,值與不值,這就不是衡玉一個旁觀者能夠說得清楚的了。 半個時辰后,所有的菜品出爐。 擺好所有的菜品,圓靜上樓喊醒還在熟睡的宓宜。 片刻,他動作輕柔扶著宓宜下樓,宓宜也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兩人在飯桌上的相處就如同多年好友一般,默契而溫和。 接下來幾天,他們的飲食都由圓靜承包。 第四天,宓宜的情況迅速惡化,大半夜的劇烈咳嗽,不停往外咳心頭血。 圓靜和衡玉等人全部被驚動,趕到宓宜的廂房查看具體情況。 他們到的時候,宓宜已經咳了滿身的血,那原本烏黑亮麗的頭發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變白起來,那張精致到令人動容的臉也在逐漸憔悴蒼老。 所有的修士即使能永葆外貌如年輕那般,在壽命真正走到盡頭時,都要露出蒼老之態。 瞧見圓靜,宓宜掙扎著坐起身來。 圓靜快步上前,溫柔托住她的后背,扶著她從床上坐起來。 “難受嗎?” “難受?!?/br> 圓靜溫聲道:“沒關系?!?/br> “我現在……這樣是不是……很丑……” 宓宜邊說話,邊往外咳血,說話斷斷續續起來。 還帶著溫熱的血濺落到圓靜的手背上,圓靜聲音有些顫抖:“宓主……風華蓋世?!?/br> 宓宜努力扯起唇角,想要露出笑容。 但唇角還沒往上揚,她先是猛地撐著床板,往床外咳了一堆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