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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六歲的時候——”子鋒沒反應過來,尾音戛然而止,關于幼年的回憶的確比較模糊。他記得箭術、技刺的開蒙和技巧??墒悄菚r候羿君已經是受傷后的老人,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已非全勝時期。 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生征戰,披荊斬棘的后羿,在生活上也的確比較自苦。他的最后時光,隱居在酌尋的偏僻山間。帶給一個小孩子關于“人類社會關系樂趣”的影響,實在有限。 子鋒最快樂的蒙童歲月,是在自然山野中成長起來的。隨后他被選入了禹強營,開始了非人的遴選訓練,九死一生活到最后。然后小小年紀,就開始四處執行血腥任務……直到十四歲那年遇到方征,但那時候的他,伴隨著欺騙和偽裝…… 這一生作為“人”的快樂回憶,對于子鋒來說,真的不算多。 所以給子鋒錯覺——就該如此,永遠孤獨地活在世界上。 “羿君是怎么囑咐你的?” 方征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邊把野豬肚子里的香料填好,浸泡在一個玉碗里,開始“腌制”,掩蓋住眼中一閃而過的欣喜——他本來以為子鋒屬于人的那一部分已經永遠被封閉,子鋒還肯回憶羿君,這是個有希望的訊號。 子鋒遲疑著說完后半句:“……六歲那時候,師父跟我說,要和動物好好相處?!?/br> 僅此而已,沒有說如何和人相處。羿君的聲望太盛、能力太強,不刻意與人相處,都可以昂然活在世上。 “為什么?還記得嗎?”方征又邁步試探。 子鋒眉頭愈發緊皺,按著太陽xue:“一點點……開始說的是,是草?!?/br> “草?” 子鋒按著頭斷續回憶:“……草葉……它們很柔弱,蟲、鳥都會吃它們,也被鹿或牛羊吃掉。老虎和鱷魚再吃掉鹿,巨蟒蠱雕吃掉虎豹,龍獸能吃掉巨蟒和鸞鳥。尸體也會重新變成泥土,被草葉吸取?!?/br> 這自然界循環的規律,那么早就被羿君灌輸給子鋒。使得子鋒在對抗中總有野獸般自然又敏銳的直覺。 當然,也讓方征想到了玉雕版上看到的訇蟻。華胥人聰明,懂得這種循環的道理,才會用螞蟻來干掉龍獸。 回憶中的子鋒眉目平靜,并沒有爆發怒火。方征暗地里松了口氣,看來在建木這個地方,的確適合子鋒平復心神。方征動起了腦筋,建木里什么特殊分泌的氣息嗎?之前聽屺兮提到過的三珠樹的果子,是不是類似的效果? “那你小時候……”方征進一步挖掘子鋒記憶里殘留的溫暖片段?!笆呛湍切┍油嫠??” 子鋒怔然點頭,聲音不知不覺變低了,“首銅山里的,有花斑豹、銅錢豹,最大的是艾葉豹,一開始它還不肯親近我,和我打了好多次?!?/br> 還是半大小男孩的子鋒,和在光線下燦爛金色流線皮毛的獵豹纏斗打鬧,把臉埋進它蓬松柔軟的背部毛絨中,騎著它在山間跳躍馳縱。 再后來那只新的小艾葉豹,亦曾蜷縮在子鋒的臂彎中,戀戀不舍地舔著他的臉頰。 馴服首銅山里的猙時,高傲的獸王從坡間低下頭,任子鋒撫摸他的頭頂。 子鋒神色越來越蒼白,瀕臨生氣邊緣——它們都死去了,死在了陰謀、傾軋與戰爭中,大艾葉豹死于大青龍之口,小艾葉豹死于逢毅之手,猙死于巨蟒剿殺……尋根溯源都歸罪于人類。 “把螞蟻都殺光,就能給它們報仇了。動物有情誼,而人沒有?!弊愉h簡單粗暴得出了相反的結論,挑釁般看向方征。 方征沒有反駁,順著他的話柔聲道:“報仇它們也回不來了。不如我陪你去首銅山,再找一只吧?,F在你有了力量,它們再也不會死了?!?/br> 子鋒一震,喃喃道:“你……陪我?你難道不是……想殺了我嗎?”他彎下腰,眼瞳中殷紅又開始瘋狂變換著漆黑的黑影,他拼命搖著頭,磨牙咯咯作響。 “無論如何,我們一起經歷過風雨?!狈秸靼胝姘爰?,溫柔靠近道:“小風,我不愿看到你一個人?!?/br> “征哥哥……”這番話就像春雨浸潤進子鋒堅固冷酷的心田,他一瞬間渾身都戰栗著,迎接忽然決堤般升騰在體內的感覺,那些以為已經消散了的,溫暖的,值得的,盼望的,不再觸及的……原來也是真有過。子鋒呼吸困難,抱著頭半蹲著,發出了哽咽,躁動又悲傷。 “頭好痛……”子鋒踉蹌著半跪在地上,他所繼承的遠古記憶中,有許多隱匿在白霧中的片段,此刻卻依稀浮現出斷續畫面: 薄霧彌漫的巍峨高崗間,巨大的太古龍獸活了千萬年之久,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它已經感覺到體內漸有焚燒的熱度——終結的死法:龍焚。大部分龍獸會噴火,到了生命盡頭,這些體內的火種會將它們的身軀焚燒成晚霞般的顏色。 龍焚是個漫長的過程,離它最終壯烈消散在風中,或許還有百年之久。此刻它不過是個踏入了垂暮之年的老年人,游弋在青蔥山間,嗜睡又淺眠,剛伏下碩大的頭顱就又察覺到不遠的動靜而驚醒。 它看見了一只很小的猴子。大抵是只雌性,懷里還抱著只小猴子。這猴子的毛發異常稀疏,甚至在身上用花葉裝飾遮掩。 “母猴”不知所措地呆呆望著眼前山般高的巨獸,似是震驚得動彈不得,也忘記了害怕和逃跑,眼里閃現出無知無畏,對壯美之物天然的憧憬,甚至試探著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