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到了二樓,薛珩的侍從正在樓上,見到她拱了拱手,顯然已經早來這里了,上完茶水后,余娘子極有眼力見的退了下去。 蘭庭脫掉了斗篷放在桁架上,梳著靈蛇髻,烏發如瀑,光潔的額頭上,貼著精致的花鈿。 薛珩抬手指了指對面的座椅,她斂裙落座后,開門見山道:“范家的大小姐是稱病抱恙,是假的?!?/br> 她的語氣格外篤定,薛珩將桌上茶壺推給她:“你怎么敢斷定?” 蘭庭坐下來,為自己斟了一杯茶:“試問一個重病在身的人,怎么可能吃蜜炙羊rou這種東西,我讓人去酒樓問過了。 范二小姐自從大小姐抱恙后,便常常去買。此前,她自己并不喜歡,只是陪同jiejie去,之后,若是不進女學的日子,她會打發小廝仆婦去買?!?/br> 薛珩沒有言語,指尖摩挲著杯壁,似乎是在忖度,她的話是否有理。 “若是不信,今日你可遣人去問問,今日正是女學歇息的日子?!碧m庭抬起臉說。 他的身側是一盆火紅的茶花,其中一枝別有生趣地,求歡的美人般,垂伏到了桌面上,含苞待放的花苞,被薛珩杯中氤氳的茶霧籠罩,溢出了別樣的氛圍,朦朧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好,我知道了?!苯又?,薛珩就招侍從來,低語吩咐了幾句:“你去得月樓問問,從側門出去?!?/br> 侍從離開后,薛珩想到方才的兩個丫鬟,都是謝家的的人,問道:“要不要我派人到你身邊?” 蘭庭下意識一口回絕:“不必了,又不是去做探子的?!?/br> 她鮮少拒絕薛珩的提議。 薛珩沒有任何不悅,聲音很輕的頷首道:“好,既然你不愿,就不提了?!?/br> 他也同樣很少強迫她。 第24章 身世 薛珩的手壓在桌案上, 露出的手腕到手背上,斜出一道舊傷痕,但他不以為然,半點都不在乎。 蘭庭避開了視線, 不想再看, 因她知道, 類似的傷,火澤的身上還有很多, 每每觸及, 總會生出有些莫名的痛意。 房間里氣氛莫名的有些滯澀,鼻息間溢滿了花香芬芳,也讓人有些昏沉。 蘭庭抿了抿唇角,看向他修長清瘦的手腕:“你手臂的傷都擦藥了嗎?” 這些年, 薛珩受過不少的傷, 手臂上至今還有一道傷痕, 是為了救她留下的。 那是那一次殘酷的戰役,令人至今回憶起,仍然為之膽寒, 原來尸山血海從來不是幾個簡簡單單的字。 深入骨髓的恐懼, 讓她整整一年后, 還都沉浸在同樣的噩夢里,夢里是不同的面容,但相同的,是被血紅色浸染的城池河水。 分割的尸體,被掛在兵刃之上招搖,鮮血淋漓,都曾經是真正的現實, 薛珩瀕死的喘息在耳邊不斷地響起,使得她極其厭惡戰爭,三年之后的今日仍然不敢細細回憶。 “沒忘?!逼鋵嵾@些傷疤留著也無妨,只是蘭庭太在意,總是敦促他擦祛痕的藥,薛珩難得心虛地轉移了話題:“在侯府還好嗎?” 蘭庭整個人疏冷的氣息都溫斂了下來,聲音清清淡淡的,“嗯”了一聲:“母親很溫柔,待我也很好,父親不太常見到,三妹很有趣,對了,今日多耽擱不得,我還要帶吃食回去給她?!?/br> 侯府,其實算是一個平復所有舊日傷痕的地方。她可以讓自己成為不同的謝蘭庭,即使有很多地方,還是讓人并不滿意的,但已經很好,是個讓她心安理得住下的地方,偶爾一點小小的風波,算不得什么。 在定王府,雖然同樣的錦衣玉食,王妃和郡主為人親和,但那不是屬于她的,只要想到所享受的一切,都是薛珩的搏殺換來的,她就如坐針氈。 薛珩大概也是明了這點,所以才會自作主張,將她送回了慶安侯府。 薛珩驀然一笑:“那你的兄弟呢?” 謝家少爺不少,蘭庭不是喜歡兄弟姊妹的人,但既然提了meimei,怎么可能落下兄弟呢。 除非,他們的關系很糟糕,以至于蘭庭根本不想提及。 “他們?”蘭庭想起了謝疏霖,又想起未曾謀面的謝疏安,低垂下眼簾去,一只手撐著下頜,壓下唇角道:“他們沒什么好說的?!?/br> 薛珩聽出了她對兄弟的疏冷,沒有再追問,看得出來,蘭庭進入侯府后,日子沒有那么好過的,但這些糾葛,已經不屬于他能夠插手的了。 蘭庭也不想提起謝疏霖這家伙,他只把自己當成謝如意的兄長,至于其他人,他都視若無睹罷了,轉而問道:“郡主可曾問起過我?” 她離開定王府這么久,巴陵郡主不可能不向薛珩追問,但到現在,都不見他有半分提起的意思。 薛珩一只手抵著下頜,目光沉靜:“嗯,你不必理會?!?/br> 蘭庭深吸了口氣,對薛珩問道:“這么說,定王府不知道我的行蹤?” “是?!毖︾癫幌M麄冎捞m庭的行蹤,若是切斷,就要同定王府的人切得干干凈凈。 即使她曾經與巴陵郡主那么好,親如姊妹,在大局未定前,薛珩都不會讓旁人再見到她。 “你究竟是怎么,查到我的身世的?”她不能知道全部來龍去脈的話,就會一直心有疑慮。 起初,她不敢確信,自己是不是謝桓的女兒,她的指尖掠過自己的眉眼,若非是這與謝家人極為肖似的眉眼。 薛珩草草解釋道:“孫桑海入京之際,見過慶安侯府的人,說你的容貌很像他們?!睂O桑海是薛珩的親信部下,曾經奉命入京也是常事。 “只憑此?”蘭庭自己都覺得可笑,火澤也不是如此武斷的人。 “謝家不是傻子,對那個假的小姐早有懷疑,只是真的沒有出現而已?!毖︾衲苤肋@些,還要托定王妃meimei的福。 她的母親與連氏的母親是表親,她曾聽見連老夫人提及此事,她喜歡薛珩時,同他說過。 “后來,只是查到你被人從盛京賣出的,年齡相當,容貌酷似,女兒并非親生的,只有慶安侯府,太過精妙的巧合背后就是必然,”薛珩說著,頰邊自顧自添了一抹輕笑,道:“不過,即使不是,我也會讓你是的?!?/br> 薛珩已經習慣不擇手段了。 蘭庭氣息微窒,扯了扯唇角:“我該說我幸好是嗎?” “是該這么說,”薛珩平淡地撩了她一眼,揭破了最后溫和的假象:“因為,謝家根本就沒有找過你的打算?!?/br> 謝如意對他們來說,是足夠滿意的。 而謝桓,一早就知道,謝如意不是侯府的骨rou,卻偏偏要等蘭庭回來,才告知謝如意真相,將她整個人打落到泥濘里,究竟是為了給蘭庭應得的位置,還是為了讓謝如意對他們更加言聽計從呢。 蘭庭聽完,顯然也想到了,她閉了閉眼,想起謝疏霖看到自己的目光,帶著一種憤怒的惱恨,還有謝桓審視物件一般的眼神,冰冷又淡漠。 謝如意因為身份的緣故,不得不隱藏起外露的情緒,保持著溫軟可人的面具。 還有那一樁絲毫不曾提及的婚事,恐怕在他們眼中,她和謝如意,是不是親骨rou根本沒有什么區別。 薛珩雖然略微不忍,但他清楚,這些謀算是這種高門里的家常便飯,蘭庭能夠認清這些對她有益無害。 從前在定王府,那些后宅斗爭她身為外人,不必摻和進去,眼不見心不煩,但現在的慶安侯府,是她的家,就必須要接受這些。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他們不是善于談笑的人,坐在一起,似乎就已經足夠安心,不再需要多余的言語來鞏固什么。 但久別后,似乎又變得疏離。 蘭庭靜默半晌,忽而問他:“進京后,你回舊宅看過了嗎?” 薛珩不同于蘭庭,他清楚明了自己的姓氏祖籍身份,他有名有姓,他的父輩曾在盛京為官,家族也鼎盛過一陣。 只是后來沒罪抄家,薛珩在外游學,躲過一劫后,為了躲避追捕,才會隱姓埋名多年,流落至當初的境地。 他也一直不敢回到盛京,只能在南地游蕩,可想而知,一個前半生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貴公子,一夜之間,就成為了四處逃竄的罪人。 這也是薛珩不能走正經武舉的緣故,他只能以草民之身,投到陸崖的賬下,如今在入定王門庭。 他為蘭庭起名時,斷斷續續與她講過薛家的舊事,那是刻在他心底的傷疤,能夠提起來,說出來,是很不容易的,最后,還讓她拜了薛家先人的牌位,喚作薛蘭庭。 薛珩眸光掃過她繡著瑞香花紋的衣袖,雅致溫婉,玉白的手指搭在杯子上,指尖泛著一點溫潤的光澤,淡淡地說:“沒有必要,你也別去?!?/br> 蘭庭知道他的脾性,下定了決心,就不會動搖分毫,蘭庭曾經問過他,倘若不能為薛家復起,會不會一生不甘,那時候,蘭庭聽了很多說書的恩仇故事。 他說,在不能做到之前,就忘記舊日的薛家。 也要她在想做的事情,力所不能及前,只需記得:“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br> 他們都是這樣,從不回頭,也不示弱的人。 這才是她真正的先生,教授她一切的人。 半個時辰后,蘭庭出來時,身后的余娘子懷里,正抱著一叢寶珠茶花,說是謝蘭庭買的,碧釉主動上前給了銀錢,然后接過來放到了車里。 登上馬車之際,她若有所覺。 回頭看到二樓的窗扇微微打開,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知道,薛珩在看著她,不由得彎眉一笑。 第25章 長兄 紅霜看著大小姐舒展的眉眼, 想是因為邱女先生道歉的事情,心里正暢快,不想壞了大小姐的好心情,所以, 一直到了上馬車, 都是欲言又止的, 頻頻對望。 最后,還是蘭庭看她們不太對勁, 自己問出了口:“怎么了?” 紅霜猶豫了下, 望著她的眼睛,輕聲說:“大少爺回來了,方才路過了花坊?!?/br> “這么快啊?!碧m庭只是略微疑惑,不是該有七八天嗎, 怎么現在就回來了。 碧釉輕聲附和道:“唔, 是啊, 以前都是一個月呢,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边€有后半截的話,看大小姐難得這么高興, 紅霜和碧釉心照不宣都沒說。 當時謝疏安一聽, 是大小姐在這里, 就只淡淡的“嗯”了一聲,連車都沒下,便讓人趕車回侯府去了。 估計原本是以為是其他小姐,現在這還沒見面,就這樣對待。 罷了,說了也無濟于事,只會給大小姐添堵罷了。 蘭庭對謝疏霖都不怎么在意, 更別提是同父異母的謝疏安了。 故此,即使發現了她們仍有未完之語,也沒有問出口。 —— 回到侯府,去宛華堂請了安,又與正在此處的謝疏安見了禮,他端坐在下首左側的位置,的確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只是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應答聲也淡淡的。 蘭庭落座后,還沒得及說話,迎頭就聽得一句:“你可是覺得父親和母親欠了你?” 蘭庭聞言訝然,抬起臉:“大哥何出此言?” 這居高臨下的語氣,出奇的像她爹謝桓,雖說見面的機會也不太多。 她這樣看著,有些難得的孩子氣,連氏不由得心軟了軟。 人人皆知,謝疏安對連氏視為生身母親,簡直就是庶子中的典范,此時他訓斥蘭庭一點也不生疏:“母親對如意之好,便是對你之好,當年你二人被抱錯,也并非父母之錯……” 俗話說,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也就有人信了。 在國子監,謝疏安也惦念此事,畢竟這可不是尋常小事,而是侯府的嫡長女被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