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924節
劉皇帝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習慣性琢磨了下,方才回過味來,緊接著老眼幾乎爆開,沖劉旸怒喝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面對劉皇帝張牙舞爪的模樣,劉旸沒有慌張,只是紅著雙眼,言語中的哀傷再也掩飾不?。骸笆坏苻傲恕?/br> 當確認的答案從劉旸嘴里說出,劉皇帝整個人都僵住了,由暴怒轉向木然。緩緩起身,抬眼看向南方,只有粼粼波光在晃眼,一個恍惚,踩空落水。 第420章 老年喪子 劉皇帝的落水實在讓人大驚失色,不管是劉旸,還是嵒脫,都密切關注著他的狀況,反應也很及時,劉旸眼疾手快,嵒脫一躍躥入水中,奮力托住…… 周遭幾名內侍,也不管會不會水,齊刷刷地往里跳。結果是,老皇帝基本連口水都沒嗆到,而有兩名小太監,若不是侍衛及時搭救,差點淹死。 劉皇帝身體沒什么大礙,但明顯受驚了,不過卻也從十一皇子梁公劉曉薨逝的噩耗中醒過神。水珠自臉上滑落,頭發更是濕漉漉的,不過,這些劉皇帝都不在意了,看著一臉緊張、滿面關切的劉旸,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地道:“朕無事!” 言罷,劉皇帝慢慢地閉上眼睛,靠在另一側的嵒脫身上,精神恍惚道:“回宮!” 兩小句話,仿佛耗盡了劉皇帝所有氣力一般,見狀,劉旸一把抹了下臉,沖左右吩咐道:“快,護送鑾駕回宮!” “是!” 一通手忙腳亂,侍衛、太監們齊用勁兒,小心翼翼地攙著劉皇帝往鑾駕而去。 “都輕著點,傷了御體,拿爾等是問!”嵒脫在旁,始終關注著劉皇帝,但看著這些“蠢人”笨手笨腳的動作,是怒不可遏,幾乎喊破嗓子,恨不能以身相替。 而侍衛、太監們,則更加謹慎,在這一刻,仿佛手里護持著的不是老瓷器,而是一個金貴而易碎的瓷器…… 匆匆忙忙,回到宮里,自然又是一番雞飛狗跳。劉皇帝落水,這顯然是一個重大政治事件,說嚴重些,甚至能影響朝廷的前途。圣躬有恙,甚至比引起此事的原因——十一皇子劉曉之死,要更受關注得多。 太醫方至垂拱殿,消息已如長了翅膀一般,飛越皇城宮墻,向外廷,向西京權貴們府邸而去。謠言更是漫天飛,有說劉皇帝昏厥的,甚至有說他吐血了,偏偏說他無大礙的消息反而沒多少人信…… 畢竟,一受喪子之痛,二有落水之難,怎么可能沒事?又不是當初了,皇帝也終究老了,哪里能經得起這等折騰。 當然,無知者無畏,上層權貴們都謹慎著,但暗地里的關注可密切,其精神之緊繃程度,不啻于面臨一場戰爭。 如此大的陣仗,如此夸張的反應,不是大漢的精英們大驚小怪,而是劉皇帝的影響實在太大,而這兩年間,身體屢出狀況,實在讓人擔憂。 而從根本上來說,這是臣子們對劉皇帝的信任開始不足了,哪怕僅僅是針對身體上的,而皇帝權威的滑落,也往往就是由此而開始的。 這一點,早在去年摔倒之時,劉皇帝便有所體悟了,對從骨子里就戀權的劉皇帝來說,這讓他很憤怒,也很恐慌。于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威,他必須得采取一定的措施與手段,而他的選擇,與那些老年英主,也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有時候折騰,有時候嗜殺,并不是其本意如此,或許只是想要驗證自己的權威性如何,只是單純地想鞏固他一言九鼎的無上權力。老而不死是為賊,就是劉皇帝如今最為真實的寫照了…… 垂拱殿內,劉皇帝換了一身干衣裳,頭發也被擦干用毛巾包裹著,人靜靜地躺在榻上,兩名宮娥扇著風,老太醫則滿頭大汗地給他診著脈。 兩名太醫,望聞問切,每人花了兩刻鐘,又相互論證了一番,方才謹慎地得出一個結論,云山霧繞地說了一通,表示圣躬無大礙,只需開些補藥,將養一番。當然,是不能再讓皇帝受刺激了,同時,陛下也不能激動…… 老生常談罷了!對于醫囑,劉皇帝從來是想聽的時候才聽,比如此時,就不大想聽。 太醫退下,氣氛立刻從嚴肅轉為壓抑,劉皇帝閉上了眼,道:“說說吧,劉曉是怎么死的?” “陛下,您現在,還當以保重御體為先??!”劉旸面露猶豫,勸道。 “說!”劉皇帝盡量壓抑著怒氣,冷冷道:“兒子死了,還不讓父親知道怎么死的嗎?” 見狀,劉旸無奈,偏頭看向一旁的趙普,看到這老兒微微點了下頭,方才嘆了口氣,語調悲傷地道來:“據郭良平報,十一弟自膠州港登船之后不久,身體便產生不適,至廣州會師時,郭良平與劉淳曾勸他留下修養,待身體恢復之后,再行南下,十一弟不愿,固執隨軍南下。 自廣州出海九日后,十一弟身體日漸不爽,已不能起,郭良平本欲遣船將之送回,但突發急癥,背生惡瘡,吐血而亡……” 隨著劉旸的匯報,劉皇帝兩眼緩緩睜開了,一點淚瀅自眼角滲出,雖沒有老淚縱橫,但喪子之痛,溢于言表。 “劉曉何在?” “據劉淳報,已經派人護送靈船返京!”劉旸道,想了想,又繼續稟道:“關于十一弟之死,劉淳與都監安繼昌(安守忠長子)也分別來報,所述基本一致?!?/br> 此時殿中,還有二人,王繼恩與王玄真,這二人,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就進宮了,既是關心劉皇帝,也是隨時聽候差遣,以他們的經驗,每到這等時候,劉皇帝總是用得到他們的……而朝野內外的臣子中,恐怕這二人是少數真正希望劉皇帝能長命百歲的。 聽劉旸的匯報,王玄真臉上閃過少許的異樣,這個消息,他也收到了,南征大軍中,他也偷偷安插了武德司的人,在拓殖浪潮下,武德司也開始向海外進發了…… 不過,此事還沒上報,沒曾想收到了第一項匯報,不是南洋經略如何如何,而是皇子之。王玄真收到的匯報,沒有朝廷六百里急馳官報快,要晚上一些,但得到的結果,并沒有多少出入。當然,郭良平他們,敢于在劉曉之死上欺瞞朝廷,可能性是很小的。 “他還不滿三十歲??!”劉皇帝在短暫的沉吟過后,哀嘆道。 “還望陛下節哀!”趙普終于開口了。 對此,劉皇帝倒也沒懟一句“死的又不是你的兒子”,看了看老態龍鐘的趙普,老臉上除了哀傷,還有一抹化不開的自責:“朕怎會同意他去?壯年男子,都未必能抵風浪侵襲,瘴氣毒蟲,何況是劉曉?他身子骨一向弱……” 呢喃著,又突然問道:“賢妃知道此事了嗎?” “想來已經知曉了!兒已讓八弟與六妹前去照看!”劉旸沉聲道。 “朕又當如何向她交待……”劉皇帝紅著眼睛,悵然道。 “陛下,還有一道郭、劉、安聯名奏疏,奏請朝廷治罪!”劉旸又提起一事。 劉皇帝沉默了,抬起手,終只是輕輕擺了下,沒有遷怒他們,道:“回文一道,無罪,讓他們安心!” “另,郭良平請示,三佛齊、爪哇二國攻略,是否繼續進行?” 聞言,劉皇帝偏過頭,有幾分猜疑的目光落在劉旸身上,良久,道:“繼續!告訴郭良平,皇子之死,朕可恕其過,但南洋攻略完不成,斷無寬縱!” “是!”劉旸低聲道,心中則默默嘆了口氣。顯然,劉皇帝雖然對劉曉之死悲傷、懊悔、愧疚,但其開拓海外、南洋封國之志猶堅。天下人都能看到,連皇子薨逝這樣的代價都能承受,都難改其志,今后再拿出海的高傷亡率來勸阻,就更不可能說服了。 “張德鈞、王玄真留下,其他人退了吧!”劉皇帝擺擺手。 官家又叫自己的老名字了,王繼恩有些感慨,但根本不敢出言糾正,只是恭敬地與王玄真候著。 看著二人,劉皇帝語調陰冷:“劉曉之死,你們二司,給朕查個清楚!” “是!”二人下意識地應道。 不過王玄真面露猶豫,被此時格外敏感的劉皇帝捕捉到了,問:“因何面露異狀!” 王玄真心中一慌,腦子飛速轉動后,拱手道:“回陛下,臣在南洋軍中,也安插了下屬探吏,如無意外,梁公之薨,雖不如官騎通報之速,但應有消息傳來!” 王玄真沒敢說他已經收到匯報了,否則,適才為何不說? 而劉皇帝,是略有些詫異,深深地盯著王玄真一眼,幽幽道:“比起你叔父,你要能干許多!” “臣不敢當!”王玄真立刻應道,額間不由冒出些冷汗:“臣只是遵從陛下銳意開拓之志,也進行一些布局,即便是海外,也當有武德司屬為陛下效忠。只是此事尚無成效,因而臣此前未及上稟!” 回話之際,王玄真心中暗暗琢磨著,回衙之后,就得把此事的首尾整理干凈,要是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欺瞞獲了罪,那可就太冤枉了…… 劉皇帝掃了這二人一眼,緩緩背過身,漠然道:“去做你們該做的事吧!” 第421章 梁孝王 秋華殿內,是炎夏也擋不住的,折賢妃也是一身素衣,滿面憔悴,雙目哀傷,潸然坐在椅子上。劉皇帝駕臨在此,面色沉凝,輕撫其背。 也說不清有多少年,劉皇帝與折賢妃之間沒有如此溫柔親密的接觸。低頭看著折賢妃,論喪子之痛,她顯然比劉皇帝要更為刻骨。 而對劉皇帝而言,他寧愿看她嚎啕大哭,也不愿意直面這種壓抑在心頭的泣血。過了一會兒,站得兩腿有些支持不住了,劉皇帝輕嘆一聲,道:“劉曉薨了,我有責任,思慮不周,害他英年不遂。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概無不允!” 聽劉皇帝這么說,折賢妃頭都沒抬一下,只是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輕聲道:“官家無需自責,出海下洋,是劉曉自己的選擇。我也沒什么要求,把他完整地帶回來,在京中給他處理后事吧……” “人已經在路上!”劉皇帝道。 “劉曉自小體弱!”折賢妃終于抬頭,望了劉皇帝一眼,說道:“膝下也只一女,若是可行,自宗室之中擇一子過繼,為他這一脈,留份傳承吧!” 聞言,劉皇帝兩眼中閃過一道亮彩,他確實有些忽略了此事,幾乎不假思索,當即應承道:“這是應該的!” 不過,有些尷尬的是,在這件事上,他一時還真不知道選誰。畢竟,連劉曉他過去都不那么重視,早年還會因其體弱兒而有所憐惜,但隨著子孫愈多、年齡愈老,那份關注也早消磨光了。 這也是當劉曉愿意主動去出海,劉皇帝會表現地那么意外的原因,畢竟,劉曉是不在劉皇帝預計名單之內的。劉皇帝因劉曉之死而展露出的悲傷,更多是緣于血脈而產生下意識的情緒爆發,畢竟是自己兒子,哪怕平日里并不受寵。 對劉曉尚且如此,何況是眾多的皇孫皇女?要知道,到如今,劉皇帝除了對下面子孫的數量有個印象之外,甚至不能認全皇孫女們了,這要讓他直接考慮一個出繼劉曉的人選,一時間還真有些困難。 大概也知道劉皇帝的窘迫所在,折賢妃主動開口了:“我所出四子,以劉曖子女眾多,他所生第三子文灃,既系嫡出,脾性又如他爹一般,敦厚踏實……” 聽她這么說,劉皇帝明白了,點頭道:“就他吧!” “你好生休養,切勿太過悲傷了!”帝妃二人之間,實在沒啥多話說了,劉皇帝自覺尷尬,留下一句近乎場面的關懷話,轉身去了。 賢妃永遠不負其賢名,識大體,明大義,從來讓劉皇帝感到舒服,此番亦然。只是,賢妃依舊,但卻給劉皇帝一種漸行漸遠的疏離感…… 秋華殿外,太子劉旸與魯公劉曖以及金城公主劉蕾同在,默默地守候著,見劉皇帝出來,趕忙行禮。劉皇帝看向劉旸,有些不悅道:“你在此做甚?朝政事務,不料理了?” 聞斥,劉旸不敢反駁,也不解釋,但見劉皇帝精神頭已經好許多了,心中也安心不少,再沉穩一禮,轉身去了。 望著劉旸的背影,又瞧向身邊的劉曖,劉皇帝心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年長有才的皇子,都外派出去了,如今朝中,幾乎沒有能給劉旸造成威脅的人了。 如此,太子的地位倒是穩固了,但太子的影響與權威是不是過重了?自己身體又屢出狀況,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若是不加限制…… 思索著,劉皇帝眼神變得深邃許多。感受到劉皇帝的目光,劉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忐忑地問道:“陛下,娘她沒事吧?!?/br> 看著這個從小到大,表現最為平庸的兒子,劉皇帝忽然有種平庸是福的感覺。當然了,劉曖日子過得確實不錯,三十來年,無病無災,無勞無苦,榮華富貴,瀟灑自在,并且,是劉皇帝諸子中子女最多的,如今劉曖已有六子五女了,在生養上倒是得了劉皇帝的真傳。 “你那個三子文灃,抽時間,領進宮讓我看看!我和你娘,有心讓他過繼給劉曉,你意下如何?”沉吟少許,劉皇帝開口了。 聞問,劉曖心中暗暗一松,隨即應道:“這是他的榮幸,臣完全支持,絕無二意,也算為十一弟盡一份心吧!” 見狀,劉皇帝點了點頭,第一次以一種認可的態度,輕輕地拍了拍劉曖肩膀。 “照顧好你娘!”又沖一邊的金城公主劉蕾吩咐了句,劉皇帝不再多話,佝著腰身緩緩離去。 離開之時,劉皇帝的心中是充滿了唏噓與感慨的。折賢妃所出子女,長成有四子一女,如今,還在京中的,就只有劉曖、劉蕾兄妹,這還是在劉蕾沒有遠嫁的情況下。 趙王劉昉去安西了,齊王劉昀也在廣州為南洋大軍調度后勤準備,劉曉去南洋,半途而亡,如此思來,劉皇帝心里總覺有些對不住賢妃…… 心情本就有些郁郁,回到垂拱殿,又收到一道讓他感到憤怒異常的匯報。 王繼恩又來打小報告了,起因還是出海拓殖之事,劉曉病逝的消息傳出后,在京中權貴之間是引起了一片反響,尤其是那些帶強制性出海的人。 王繼恩上報的,正是其中一些言論,可謂是怪話連篇,明嘲暗諷,指桑罵槐,其中最過分的,乃是延川伯高紹基。 在此前康氏逆案中,高紹基家族也是牽涉其中的,在后續的處置結果中,可謂是“損失慘重”,不但要還三千貫錢,還要為了這區區三千貫把兩兒兩孫趕出京城、趕到南洋那蠻夷之地去受罪。其中還包括高紹基最喜愛的一個孫子,骨rou別離,讓高紹基是怨憤不已。 當然,高紹基怨憤的事情可多了。他是原延州節度使高允權之子,高允權死后僭位自立,也算當了一段時間“諸侯”,后在朝廷大舉進軍西北的過程中,迫于局勢,不得不老實交權。開寶元年,被封延川伯,一個二等伯。 對這樣的待遇,高紹基顯然是大不樂意的,畢竟在他看來,他與安審琦、趙匡贊那些藩鎮節度是一樣的地位,即便弱一等,不能封王,封個公總不過分吧。 就連漳、泉二州都能出留、陳兩家侯門,獻土出降之輩罷了,他這個櫛風沐雨,守備西北的有功之臣,缺只得區區一個二等伯,天子何其不公…… 當然,高紹基平日里并不敢太驕狂,畢竟沒有那個資本,這一點他心里還是有數的。此番沒能忍住,也只是在家中抱怨了幾句,吃了幾碗酒,借酒勁,說劉皇帝要逼著他們出海,連皇子都要派出去,這下遭報應了吧。 這話,正常情況下是不會傳出的,偏偏被一名受過高紹基責罰,心懷憤恨的家仆,偷偷舉報給皇城司。 于是,僅隔一日,宮中有詔出,高紹基奪延川伯爵,舉族流放良平島,既然舍不得兒孫,那就一族人齊去,完完整整,團團圓圓。就這,已經是劉皇帝格外寬恩了…… 開寶二十七年仲秋,經過兩個多月漂泊,梁國公劉曉的棺槨終于抵京,帝妃親覽遺容,放聲大哭,劉曉的遺體是經過“腌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