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90節
作為管理天下事務的行政中心,從來都是忙碌的,哪怕在同一片宮殿群內辦公,但像這種宰臣齊聚碰頭議事的情況還是比較少見的。 而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必然有大事發生。堂內,氣氛有些嚴肅,這一個個權勢人物,各自安坐,或品茗、或養神,一時間都沒開那個口。 還是主持會議的趙普率先打破沉默,環視一圈道:“陽翟之事,還請諸位說說各自的看法吧!” 趙普言罷,第一次參與這樣級別會議的韓徽稍作沉吟,便語氣嚴厲地道:“這個潘佑,恣意妄為,無所顧忌!未經請示,擅作主張,清查楚公地產,誰給他的權力,朝廷該當發文痛斥!” 韓徽氣勢洶洶的模樣,與他平日里的沉穩,大不相同,仿佛就是在表態一般。趙普瞥了他一眼,心中也不免生出些異樣。 而見韓徽痛批潘佑的行為,趙匡義卻悠悠然地開口了,言語中頗有些針對的意思,道:“韓相此言,怕是有失偏頗吧!陽翟乃是京畿道屬地,潘佑身為主官,對治下土地本有管理之權,他的行為,合情合理,合法合規,有何不妥? 若因楚公之故,他在行事之前,也曾行文,向朝廷通報情由,做出了解釋。潘佑之舉,完全符合新制,既在朝廷頒布的條文律令范圍之內,若不顧其情,橫加申斥,怕也是不妥!” 這太陽仿佛是打西邊出來了,趙匡義竟然為潘佑說話了…… 韓徽聽此駁斥,看向趙匡義,心中暗思,因財政使之職,還是把趙匡義給得罪了。不過,從各方面,韓徽可都不怵趙匡義,只是稍作思索,便淡淡地質問道:“依趙相之意,潘佑自行其是,冒犯天威,還是合情合理的了?” “韓相言重了吧!”趙匡義語氣也嚴厲了幾分:“只是幾方藥田的事,還不至于上升到冒犯天威吧!像潘佑這樣的純臣,所作所為,一心為公,朝廷該當予以肯定保護,多加支持才是,否則,豈不讓那些忠臣賢士寒心?” 趙匡義這么說,在座的幾人,都不由蹙起眉頭,實在沒有想到,在此事上,趙匡義竟然如此態度鮮明地支持潘佑。 注意到眾人的異樣,趙匡義又瞧向趙普,慢悠悠地說道:“趙公,今日會議,是給潘佑定責議罪的嗎?” “自然不是!”趙普深深地看了趙匡義一眼,給了一個肯定的回答,然后說道:“二位的意見,老夫知曉了,暫且放下爭論,聽聽其他人的看法!” 說著,趙普看向一臉沉容的呂端,露出一點淺笑,問道:“易直,你以為如何?” 呂端表情看不出什么變化,挺直著身體,一板一眼地沖在座諸人行了個禮,斟酌著說道:“在下認為,陽翟之事,根本問題在于,楚國公所擁土地,是否屬于帝產!若是,那么當由少府處置,朝廷不當干預,倘若不是,那么潘使君依稅制清查造冊,便屬于照章辦事,朝廷沒有苛責的理由!” 這干大臣討論事情,自然不會看那些表面的東西,探討的乃是潘佑清查劉曙土地這項舉動背后影射的東西,也正因為涉及到皇家,關乎到劉皇帝,這才引得他們如此重視。 “楚國公身為皇子,其產業,自然是皇室之產,其間事務管理,自有少府及宗正,外臣豈能干預!”韓徽接話道,態度堅定。 趙匡義則緊跟著道:“據查,楚國公的土地,除了公府自行置辦,有不少都是陛下賞賜。而大漢的功臣勛貴,所擁地產,同樣有不少得益于陛下恩賞,這兩者之間,又又何區別?” 見韓、趙二人再起爭執,趙普伸手止住他們,想了想,朝呂端說道:“易直所言,可謂一語中的!” 事實上,這一點,在座眾人心里都清楚,只是存在不同的立場與心思,表現自然各不相同。沉吟幾許,趙普看向還沒開言的劉晞,問道:“晉王殿下以為如何?” 劉晞神情同樣是嚴肅的,讓人看不出深淺,斟酌了下,方才在眾人的目光下,沉聲發言:“楚公早已開府,自治其家,他除了是皇子,同樣是陛下的臣工……” 劉晞以一種平靜語調說出他的看法,很是中肯,話雖然沒說全,但意思很明顯了,他還是傾向于肯定潘佑的做法。 不過,話鋒一轉,劉晞又道:“不過,潘佑在陽翟的舉動,終是失之妥當。此事,朝廷在此前定制之時,是有些含糊的,未曾明確,這是朝廷疏漏之處。 但對于這些存疑的東西,潘佑不經請示,便按個人意愿行事,說他自行其事,并不冤屈他,必須予以申斥,朝廷的政策,也非地方官員隨意解讀的!” 顯然,劉晞心中對于潘佑的做法,還是有些芥蒂的。只不過,他要顧全大局,稅改推進到如今的程度,并不容易。 陽翟之事,看起來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把楚國公府的土地照章辦事嗎?但牽涉到天家,牽涉到皇帝,就不可等閑視之了。 其他皇親國戚且不論,但劉皇帝的這些龍子龍孫們,在稅收上,是否該享有特權,這才是核心問題。韓徽認為,作為皇帝的子孫,擁有一定特權,是合情合理的,因而他指責潘佑的行為,是在冒犯天威。 趙匡義嘛,顯然持相反態度。 到劉晞這里,從內心而言,他是很惱怒潘佑這種捅窗戶紙的行為,但是,他不得不顧忌此事的影響。朝廷做個表態與定論,并不難,但是決定之后帶來的影響,卻是不得不考慮的,天家還是得在乎口碑與名聲的。 因而即便心中再別扭,劉晞還得從大局著想,做出他的判斷與決定。 冷淡的目光在趙匡義身上掃視一下,劉晞又道:“為國家大計,諸皇子公主之地產,朝廷還需拿出一個明確的態度,以便指導臣工們為政,也安一安那些躁動的人心!” 劉晞這話,同樣是含沙射影,不過,趙匡義坐在那兒,倒也淡定得很,還點著頭,恭維劉晞道:“殿下大義為國,欽佩之至!” 趙匡義對劉晞自然是有所顧忌的,但要說有多忌憚,卻也不盡然,畢竟他屬于“太子黨”,而劉晞如今被劉皇帝委以重任,立場上天然是對立的。 “此事,并非臣等所能決議!”看了看這二人,趙普做出結論,朝垂拱殿方向拱了拱手:“還是當提請陛下圣斷!” 第338章 爭執 沿街的柳條,才出新芽,未能成蔭,看起來仍有幾分凄冷。儀駕穿越長街,緩緩停留于楚國公府門前,劉晞自車駕走下,抬頭看了眼那高掛的牌匾,然后徑直拾級而上。 侍衛們低頭行禮,門官趨步迎了上來,臉上帶著諂媚的笑:“恭迎大王!” “楚公在府嗎?”劉晞淡淡地問道。 “在的!小的立刻安排人去通報!”門官答道,說著便殷勤地把劉晞往里引。 楚國公府,自是高墻大院,庭院深深,樓宇重重,若無人引路,并不常來的劉晞必然會迷路。穿過重重庭院,直至中庭,收到消息的劉曙已然候在堂前。 劉曙臉上還掛著少許怒容,見到劉晞,還是盡量擠出點笑意,拱手道:“三哥到訪,未及遠迎,還請恕罪!” “不必!”劉晞揚了揚手,觀察了下堂前的情形,道:“我突然來訪,沒叨擾到你吧!” “怎么會?我這宅邸,三哥想來便來,隨時恭候!”劉曙笑道。 堂前,正跪著一名孩童,七八歲左右,正是劉曙的之子,劉文演。劉曙已經是三十歲的人,這劉文演乃是他唯一的兒子,向來珍視,這種被罰跪的情況,還是很罕見的。 看著偷偷回頭打量自己的劉文演,劉晞嚴肅的表情有所緩和,好奇問道:“這是怎么了?” “這孽畜,太過頑劣,讓他好好讀書,結果偷跑到花園里挖蚯蚓……”提及此,劉曙便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劉文演道:“此子太欠管教,需要好生調教一番!” “還跪著做甚,見到三伯,還不行禮?” 聞言,劉文演面露竊喜,像見到救星一般,轉身恭恭敬敬地向劉晞行了個大禮。見狀,劉晞問道:“文演,為什么要去挖蚯蚓?” 聞問,劉文演仰著腦袋,答道:“師傅前日教了一個臥冰求鯉的故事,我無法像王祥那般,因而打算挖些蚯蚓作餌,釣些魚給爹娘熬湯喝……” 聽其解釋,劉晞笑了,劉曙則是吹胡子瞪眼:“還敢狡辯!我還不知道你,就是嬉戲玩鬧!” “誒!”劉晞伸手止住劉曙,道:“縱有童稚嬉玩之意,但這份赤子孝心,還是該予以肯定的!” 聽劉晞這么說,劉曙的嘴角還是露出了點藏不住的笑意,但故作嚴厲地沖劉文演道:“你三伯都發話了,看在他的面子上,這頓罰先記上,如有下次,一并收拾了!去吧,我和你三伯有正事要談!” 劉文演頓時大喜,嘿嘿一笑,沖二人再行一禮,活蹦亂跳地去了。劉晞在旁,看著劉曙在慈父與嚴父之間來回切換,心中也不由生出些感慨,三十而立的劉曙,還是成熟了些的。 “我記得當初在文華殿時,九弟似乎是最討厭讀書的,如今,倒把心思寄托在文演身上了!”兄弟二人進堂入座,劉晞面露回憶之色。 劉曙聞之一笑,淡淡道:“三哥這是在揭我的短??!不過,有一點你可說錯了,我不是厭學,只是學不進去罷了。我如今就這么一個兒子,自然要費些心思,否則,他日再出現一個劉曙,豈不讓人笑話?” 聽劉曙言語間的自嘲之意,劉晞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兄弟,見他一臉的泰然,想了想,道:“九弟,你向來是聰明的,很多事情也看得明白,為何不好生約束自己呢?不以身作則,又如何能教育好子嗣?” “三哥這話,可有些刺耳??!”劉曙聞言,眉毛挑了挑。 端起侍女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劉曙看向劉晞,道:“我自是比不得三哥,在京的這些兄弟,除二哥之外,也只有三哥最受爹倚重了。 三哥如今列席政事堂,公務繁忙,難得閑暇,此番登門,有何用意,直說吧!” “九弟難道不知?”劉晞反問。 劉曙沉默了下,問:“陽翟的事?” “你是什么想法?”劉晞繼續問。 劉曙不復此前的淡然,譏諷道:“那個潘丑兒,好大的官威,好重的權勢,是完全不將我們這些皇子放在眼里啊。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把事情辦了,三哥如今問我什么想法?我想帶人去潁昌把京畿道司衙門給掀了,如何?” “九弟,不許胡來!”聽劉曙張口就是混賬話,劉晞立刻板著臉,嚴厲道。 對于這個兄弟的脾性,劉晞實在有些把握不準,雖然不至于混賬到那個地步,但說不定他是真敢干的,必須得把他這種念頭提前掐死。 見狀,劉曙兩手一攤,道:“既然不允許,三哥前來問我想法,又有何意義?” 對劉曙這有些不配合的他態度,劉晞一時間也有些惱火,但還是耐著性子,鄭重地道:“九弟,此事非同尋常,不要等閑視之!” “當然不尋常!已經有人,明目張膽,欺負到皇子身上了,視天家威嚴如無物,這是何等惡劣的行徑!”劉曙與劉晞對視著,冷冷道。 聽到這話,劉晞眉頭也擰在一起,突出糾結兩個字。見狀,劉曙微微一笑:“三哥且直說吧,想要我做什么?” 聞問,劉晞也不兜圈子了,沉吟了下,方才道:“關于此事,政事堂做了討論!” “什么結果!”劉曙淡淡然地問道,看起來不怎么在意的樣子,但飄忽的眼神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關切。 劉晞沉聲道:“沒有結論,一切聽憑爹決意!” 劉曙確實有其機敏的一面,從劉晞的話里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直視著他,道:“爹如何決議是一方面,但你們這些中樞大臣,總是討論出一些東西了吧!” 迎著劉曙的目光,劉晞頓了下,方才緩緩說道:“我單獨向爹上了一道奏章,內容是,建議將皇室子孫之土地,與天下人一樣納入朝廷稅制管理之下,照章納稅!” 此言落,劉曙終于坐不住了,直接站了起來,氣憤地道:“三哥,你如此做,未免太過分了吧!你是想自絕與眾兄弟姐妹,是要站在潘丑兒那等外臣一邊,對付自己的血脈至親?” 見劉曙言輒上綱上線,加大攻擊范圍,劉晞也有些繃不住了,音調也拔高了幾層,肅聲道:“我站的是大義公理,是為國家大計!” “呵呵!”劉曙頓時嗤笑一聲,有些輕蔑地道:“狗屁的公理大義,這是三哥你說了算的?混賬如我劉曙,什么時候竟能影響到國家大計了?” “此事雖小,但影響深遠,上上下下都看著呢!那些在稅改過程中,利益受創的人,都在盯著此事,一旦處置不當,必然引起軒然大波,引發內外不滿!”劉晞語重心長地給劉曙分析著。 不過,要能聽進這些,就不是劉曙了??磩勀且荒樴嵵氐哪?,直接懟了回去:“朝廷的事,我不去干預,我本是關起門來,過自己日子,這些麻煩,是主動找上來的。既然覺得影響重大,為何要放任那潘佑,尋根究底,還是你們用人不當。 如今問題出來了,就想讓我主動讓步,還要搭上整個皇族的利益,豈有如此理!我不知道爹是什么態度,但我對三哥提議,絕不茍同!” 劉曙如此說,劉晞也怒了,起身揮舞著手,高聲道:“你享受的這些爵祿尊崇是從哪里來的?是陛下所賜,是朝廷供養!爹不止一次說過,我們享受天家的榮光,也必當承擔相應的責任。你是皇子,更該做出表率,以孚人心!” “爹也同樣說過,這國家是我劉氏基業,依你之策,那天下還是我劉家天下嗎?”劉曙毫不服軟,也是氣勢洶洶地道:“你要把我們這些人打落凡塵,和那些黔首一樣,你這是在掘我劉氏基業的根!” “劉氏的基業,是要我們這些子孫守護的,不是讓你予取予求的!”劉晞怒道:“國法重于山,誰也不能逾越法度,皇子也不例外!” …… 兄弟倆當堂爭執,言辭越來越激烈,但劉曙始終不松口,劉晞最終敗興而去。而緊跟著,劉曙便對管理楚公產業的職事們吩咐,土地隨便他們查,但稅絕不交,同時和其他兄弟姐妹們聯絡,要共抗劉晞這個“劉家的叛徒”。 當然,不管下面如何的爭論,到最后,還得看劉皇帝的態度,他一句話,頂得上千萬句慷慨陳詞。 第339章 那一腳 垂拱殿臺上,劉曙垂頭耷腦,默默地跪著,溫暖的陽光突破云層,絲絲縷縷地灑落在殿前,但此時沒人有心情欣賞著久違的春光了。 殿前的場景,總是給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還是九皇子,還是受罰,不管是跪在殿前還是跪在宮門前,總是他劉曙…… “怎么不說話了?”劉皇帝冷著一張臉,在殿廡下緩步徘徊著,目光垂視劉曙,道:“你不是一直振振有詞嗎?現在怎么啞巴了? 這幾日,你很忙吶!上竄下跳,串聯生事,今日更甚,竟敢鼓噪宮門,你想干什么嗎?逼宮?還是造反??!” 面對劉皇帝疾風驟雨般的怒斥,劉曙頭埋得更低了,良久方才憋出幾個字:“臣不敢!” “不敢?”劉皇帝不無嘲弄地呵呵一笑,緊跟著便是疾言厲色:“還有你劉曙不敢干的事?你不是此前要帶人去把京畿道司衙門給拆了嗎?” 聞言,劉曙猛地一抬頭,道:“是三哥在您面前告狀了?” 劉曙自然想到劉晞了,這話當日他可只在劉晞面前說過,心中對于劉晞,更加惱火了,甚至有幾分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