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40節
不過,他面對的是劉皇帝,是執掌天下數十年的一代帝王,是對天下蒼生生殺予奪的獨夫民賊,利益固然是他行事的準則,但絕不是唯一,有的時候,個人的好惡心情,也能決定一件事的結果。 比如此時,劉皇帝面對韓德讓的懇切陳詞,劉皇帝便顯得格外冷淡,話也直白:“這些虛情假意的話,就不用多說了,毫無價值。你代表契丹前來,雖曰臣服,卻必是對大漢有所求,說點實際的吧!” 聽劉皇帝這么說,即便以韓德讓的臉皮,也不免尷尬。這大漢皇帝表現得太犀利了,總是帶有攻擊性,沒有給人一點中庸的感覺,究竟是隨性而為,還是已然剛愎自負到一定程度了。 迅速摒除腦海中的雜念,韓德讓猶豫了下,方才誠懇道來:“不瞞陛下,契丹對大漢,確有所求!臣等祈求陛下,能開邊禁,再設榷場,讓大漢與契丹國民自由貿易,漠北所缺之鹽、茶、酒、糧,能不再限制。 同時,乃蠻人野心勃勃,正在不斷壯大,域北室韋也在不斷南侵,早晚必有害于大漢,契丹愿與大漢攜手,并力抗拒驅逐?!?/br> “呵呵呵……”聽他說完,劉皇帝又樂了,幾乎是以一種嗤笑的語氣道:“怎么都是契丹對大漢所求,大漢又有何好處???” “回陛下,契丹愿與大漢盟誓,永遠臣服大漢,歲貢不斷,永不相叛!”韓德讓鄭重道:“另,若得陛下憐憫,臣代我王求取大漢公主,結為婚姻之國……” “你們倒是好算計,也未免想得太美好了!”劉皇帝冷冷道:“婚姻之國,過去不是嗎?該撕破臉皮的時候,何曾留情,該打仗的時候,同樣性命相搏,不留余地! 朕不妨實話告訴你,過去兩國相抗時,契丹還有求得一紙和約的機會,如今,你自己掂量一二,漠北有這個資格嗎?” 劉皇帝赤裸裸地表現出一副恃強凌弱的姿態,讓韓德讓臉色微白。他此前雖然卑微,但實則有些裝,始終保持著他的風度,有點為國受辱、甘之如飴的意思。 此時,在劉皇帝的冷言冷語下,韓德讓仿佛丟下了最后一點臉面,五體投地,用力叩首道:“小國不敢惡大邦,臣此來,只求陛下憐憫寬恩,若不準,也只有任由大國,不敢怨言……” 見韓德讓這番姿態,劉皇帝的表情終于恢復了正常,琢磨了片刻,道:“你的來意,朕明白,至于準與不準,朕還需考慮,你退下吧!” “臣告退!”對此,韓德讓既有釋然之感,也有失望之情,但都不敢表現出來,只能乖乖聽話,恭敬告退。 “還有,聽說你近來,常游東京,既然喜歡,就多留些時日,好好看看,若是看不盡東京風華,等你回了漠北,豈不遺憾……”劉皇帝又慢悠悠地說了句。 “是!” “契丹……漠北……”待其離去,劉皇帝眉頭擰了起來,嘴里喃喃道,顯然,他有些糾結。 良久,劉皇帝恢復了正常,目光再度銳利起來,對喦脫道:“傳蕭思溫!” “臣蕭思溫見駕!”得到劉皇帝召見,蕭思溫匆匆而來,一到御前,麻利地跪下,動作絲毫不見老邁。 看著蕭思溫,劉皇帝也不廢話,直接道:“契丹使者的來意,朕是收到了,想必你也有所耳聞。朕給你一個任務,你傳達給漠北,想要交好,想要解禁,甚至想要求取公主,朕都可以同意! 但是,朕也有條件,而這第一個,就是罷免韓德讓、耶律休哥等人。稱臣納貢,朕不只圖虛名,朕可封耶律隆緒為王,但自此以后,漠北需為漢土,朕可與其自治之權。 漠北必須接受朝廷官吏入駐,協調管理。漠北軍隊,必須削減,時時接受朝廷檢查,朝廷動兵,需受朝廷征召…… 先這么多吧!” “是!臣一定傳達到位!”蕭思溫一邊聽著,一邊琢磨著,心中不由咋舌,這漠北若是同意了,恐怕就真成大漢附庸了,這恐怕比直接出兵征討好處更大啊。 劉皇帝則呢喃道:“現在的契丹,朕可還不滿意!” 第225章 《桃蘭賦》 明亮的陽光透過門窗簾幕進入崇政殿內,照在劉皇帝身上,殿中顯得很空曠,諸多繁雜的裝飾物品都被收起來了,原因是劉皇帝看著不爽。 隨著年紀的增長,老皇帝的脾氣也不免多了幾分乖張隨性,有的時候會對一些細節格外注意,甚至讓人感到莫名,皇帝越老越古怪,尋常人也實在把不住他的脈搏。 比如此時,劉皇帝就命人把御案抬到崇政殿的大門前,而他就坐在門前看書,直接感受著日光的照耀,哪怕額頭冒汗,也不在意。有點人雖陰沉,但心向光明的意思。 當然,劉皇帝是不會受罪的,殿中冰室已然啟動,案邊放著冰帕,擺著冷飲,還有兩名宮娥拿著蒲扇輕輕扇動著,那香汗淋漓的模樣,卻也可人。只是,老皇帝有些心如止水,也沒想著憐香惜玉,只顧自己享受著。 劉皇帝正拿著一篇文章在讀,名為《桃蘭賦》這是今年明池文會期間所作,作者是七皇子吳公劉暉以及李煜,兩人合作而成。 明池是東京城內一座普通的湖泊,與汴水溝通,景色雖然秀麗,卻無獨具一格的風光,不過,劉暉賦予了它特性,連名字都是劉暉取的。從五年前開始,劉暉便糾集了一干博學名士、文人墨客,齊聚明池,飲酒作詩,寫文著賦。 幾年下來,在東京,甚至全國文壇,都是聲名遠揚,一年一度,每到春光無限之時,名士云集,堪為一大文壇盛事。 這些年,大漢的文化事業發展迅速,尤其在民間,更呈現出百花齊放之態,詩、詞、曲、賦、書、樂、畫,各有大家。 倉廩實而知禮節,經濟繁榮了,這文化自然而然地就得到了促進。除了官方會舉辦了一些文藝活動,民間的各種詩會、文會、音樂會也是層出不窮。 而由劉暉牽頭舉辦的明池文會,顯然屬于后來居上,畢竟那尊貴的身份就有絕對吸引力,就代表了成功的了一半,更何況,劉暉在文學上也確實天賦出眾,早就名揚海內。 有才有名又有權,如何不讓那些文人墨客望風影從,而幾年下來,劉暉的明池文會已經同由皇城司暗中支持的牡丹詩會,并列為東京兩大文化盛會。 至于李煜嘛,這二十多年下來,日子倒也平靜,大富大貴沒有,卻也絕非粗茶淡飯,當初納降所定待遇,朝廷每年照給,從未背諾毀約,短缺于他。 甚至于,連自由都重新獲取,或許難離京城,但東京城內已可自由通行。家中,還有一個發妻刁氏照顧,相濡以沫,拋開亡國之君的身份,不談那些惆悵與凄涼,只作尋常人家,李煜的日子還是很不錯,朝廷足夠善待于他。 并且,隨著這些年李煜所出作品越多,他的名聲也是越發大了,當年一首《虞美人》,便引得爭相傳誦,開封紙貴。而在東京的這些年,也正處于李煜創作高峰期,在其筆下,也著實誕生了一些藝術價值極高的作品。 隨著時間的流逝,過去那些曾經風光一時占據四方的割據政權,早已湮滅為歷史塵埃,也為世人所遺忘。 而唯一的例外,大抵就是南唐了,原因就在于李煜,在于他的才情名氣。世人讀其詩文詞賦之時,就難免不去感受其心理,考究其來歷,感慨其出身,這也是筆桿子帶來的影響力。 而鑒于李煜在大漢文壇士林間的影響力,不是沒人就此表示憂慮,認為這種現象很不好,李煜有借詞言志、以文喻情之意,有邀買人心、博人同情之嫌,可謂居心叵測,需要鎮壓。 提軟禁李煜的有,提廢他雙手的人也有,甚至有直接提議殺李煜的,比如趙匡義。不得不說,若不是劉皇帝實在舍不得李煜之才,也實在不認為他能給大漢帶來什么威脅,以李煜這些年積累的文壇聲望,換作任何一個王朝,都只有死路一條。 李煜的詩詞太過動情,他的文賦也太過深刻……當然,除了劉皇帝不針對之外,便是七皇子劉暉向來欣賞李煜的才情,經常拜訪交流,多予維護,幫助李煜抵擋了許多難以招架的明槍暗箭。 因此,雖然劉氏滅了他大唐,但李煜對劉暉還是十分感激的,他本身也是個多愁善感之人,容易動情。劉暉舉辦的明池文會,李煜自然要給面子,并且又作出一篇傳誦東京的《桃蘭賦》。 當然,關于劉暉與李煜的交好,也是得到劉皇帝首肯的,這也算是安撫江南士民的一種舉措。統一之后,不論是人口、土地,還是經濟、文化,江南都大大地對朝廷做了補充。 而在過去的這些年,也有越來越多的南方人才,開始在大漢政壇涌現。早年的時候,或許不習北制,但等他們熟悉之后,順勢而改,其所能爆發的能量,也是驚人的。 有南方繁榮的經濟做基礎,南方士人的力量,也自然而然得到壯大,而經濟條件越好,就越容易出人才,這也是一個道理。 良久,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劉皇帝方才放下手中的《桃蘭賦》,摸著胡子,裝模作樣地琢磨了下,方才道:“劉暉的文章,寫得是越發好了,似乎少了些浮麗,多了些自然?!?/br> 以劉皇帝的鑒賞水平,也實在難以說出什么有水平的評論,從其本心而言,只是覺得,這二人怎么長的腦子,怎么能寫出那么優美的文辭來,通篇一千余句,全是駢文,既工整,又不缺氣韻…… “傳詔,賜吳公金五十,銀百兩,蜀錦十緞,另外,把郭永平進獻的那盞琉璃燈給他送去!”劉皇帝心情很好,沖喦脫道:“告訴他,能多寫出一些傳世名作,就是對大漢做貢獻了!” 前面一些年,劉暉是不那么安分的,一心邀名爭寵,尤其與南方的一些文臣、降臣走得很近,人也越發浮躁,夸夸其談。 后來引起劉皇帝不喜,敲打一番后,也就收斂了,尤其在周淑妃死后,劉暉也一改過去的浮躁,因為好文,也長于著文,也專注于此道上,浸yin其間。 雖然劉皇帝知道,這個兒子實則還是存在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也沒有太在意,要完全沒個念想才不正常。 看著這篇新賦,嘴里念念叨叨的一陣,劉皇帝再度抬眼,夏日的陽光還是蠻刺眼的,感慨道:“盛夏已至??!” 感受著籠罩在身上的熱量,劉皇帝不自然地扭了扭身體,沖邊上侍立一宮娥道:“朕身上癢得很,你來給朕撓撓……” 第226章 結束了 殿廡下,廊道間,太子劉旸邁著穩健的步伐行走,還未至殿門,劉皇帝的聲音便飄了過來:“下面點,再下面點,就是這兒,用點力……真舒服,你這小手真巧,真不錯……” 劉旸不由住腳,平靜的面龐間流露出少許怪異之色,不過很快恢復從容,再度邁開腳步,一直到殿門外,稍微掃了眼,躬身一禮:“爹!” 劉皇帝正以一個慵懶的姿態怕在御案上,滿臉愜意的表情,明眸皓齒的宮娥正跪在身后,一雙纖細的手正溫柔小心地在他背上活動著,俏臉泛著紅暈,額間也浮現一層細汗。 聽到劉旸的聲音,劉皇帝睜開了眼,露出一副惺忪之態,看著劉旸,習慣性地道:“坐!” 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在這殿前,似乎沒得坐。日頭西移,崇政殿前昏暗了許多,處在一片陰影中,劉皇帝揚了揚手,身后宮娥立時停下了動作。 撐著御案起身,劉皇帝沖劉旸問道:“我這兩日,殿前見客,連門都不讓人進,是不是惹人笑話了?” “怎么會?”劉旸自然不會說實話,但緊跟著又說了一句實話:“臣子們怎敢非議陛下!” “你們把大案收回殿中去,再擋在殿門,怕真要為天下笑,以為朕有些癖好了……”劉皇帝起身伸了個懶腰,朝旁邊的宮人吩咐了句。 扭頭便向劉旸招招手,道:“你陪我走走!” “是!” 躲著陽光,吹著夏日暖風,父子倆慢悠悠地行走在御道間,大概還是有些熱,劉皇帝忍不住把身上那層單薄的外袍脫下。喦脫不在,則由劉旸親自接著。 “近來很是忙碌吧!”劉皇帝問道。 劉旸:“有臣工們鼎立相助,事務雖多,卻有條理,兒卻是越發覺得從容了!” “這才是正理!”劉皇帝露出少許笑容,道:“勤政我是贊同的,但你過去勤奮,事事親力親為,卻是太累,苦了自己。怎么為政辦差,你早已熟悉,也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方式,你今后要做的,是馭人。 當初我讓你學習觀人、識人,而目的,就是讓你在此基礎上,學會用人!權在掌握,放手人才,以天下之賢為用,則國家可治!” “兒謹記爹教誨!”劉旸認真地道。 “榆林的事,收尾得如何了?”劉皇帝點點頭,問起。 聞問,劉旸從容稟來:“四弟上報,最后一批軍隊已然撤還,各歸防地,榆林戍防,已然做好安排,四弟推薦代郡公折御卿領軍一萬,坐鎮夏州,繼續彈壓當地。四弟及平叛之功臣,將于入秋前回朝述職……” “總算是結束了?”劉皇帝沉默了下,輕聲嘆道,但語氣中帶有少許的疑問。 劉旸也嘆息一聲,說:“根據各方奏報,時下榆林,一片凋敝,遍地尸骸,滿目瘡痍,人口十不存一,不知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恢復如初,甚至可能,永遠沉淪下去……” “但是,大漢身軀上的一塊腐rou,卻被徹底割除了,血固然流得多,但人更健康了,不是嗎?”劉皇帝頓時道,看著劉旸,語氣有些嚴厲。 “爹說的是!”劉旸也不慌,平靜地點點頭,然后繼續道:“關于榆林的善后處置,朝中仍有爭論,不過大部分朝臣,已然偏向廢除榆林道,并對舊有州縣進行裁撤合并,畢竟,以當下之榆林,實在難以承擔一道建置!” “你是怎么想的?”劉皇帝問。 劉旸直接表明他的想法:“兒也贊同,將榆林地區重新整頓,以便接下來的恢復治理。據張齊賢上報,平叛之后的榆林全境,漢民已不足三萬,且以老弱居多…… 另外,黨項大部不存,再加上接下來的外遷,可以說榆林黨項之患已從根本上解決。但是,那些當地雜胡,在這種情況下卻又凸顯出來了,朝廷還當加強治理,以免黨項之禍重復!” “張齊賢是個人才??!目光長遠,一言中的!”劉皇帝問:“他這個榆林布政使有什么辦法?” 劉旸道:“張齊賢提議,一面繼續向榆林遷移漢民,充實人口,一面則對當地雜胡進行徹底的編戶登記,化為漢民,不再放其自由!以眼下榆林的情況,完全可以實現,即便那些酋長、首領不愿,當此之時,也沒有反抗的膽量!” “可以!”劉皇帝頷首:“我早說過,除了黨項,別再冒出什么其他雜胡,趁著這個機會,把榆林經營成為固土!” “是!”劉旸道:“兒以為,時下之榆林,保留夏、靈、鹽、銀、豐、勝六州即可,其余州縣,一概裁撤。原本的官吏,可考核取其才干留任,人口填充,或可從鹽池著手,以此吸引外來漢人商民! 西北的青白鹽,天下聞名,有此利在,再有朝廷支持,即便慢些,總能逐漸恢復。眼下,還有一問題,便是整頓后的榆林如何定級,是囊括在一新行政區下,還是恢復當初,直接并入關內?” “再并入關內就算了,不需這等反復!”劉皇帝想了想,道:“這樣以榆林六州設立巡撫道,屬次道級,就以張齊賢為巡撫使,主持六州政事民生。張齊賢是個干才,這些年也做成了不少事,此人可為你今后的宰相,你當善加利用。眼下,再讓他在地方上多歷來一番,基礎打牢固一些,也方便你日后提拔!” “是!”劉旸鄭重一禮。 “對了,懷遇在安東已有十多年了吧!”劉皇帝突然想到什么,問起。 提及此,劉旸臉上也露出少許的溫柔,感慨道:“是啊,一晃都十年過去了!” “安東很好嗎?”劉皇帝嘴里笑罵道:“這么多年,這小子也不知回來看看,倒是怪想念他的。把他召回京吧,在安東歷練這么久,可以托付大任了!” “是!”對此,劉旸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時至如今,在臣下之中,劉旸只有三個真正腹心相托的人,李昉、慕容德豐以及馬懷遇。連慕容德豐在經過山陽的歷練后都回京,再把馬懷遇放在安東,劉旸心中都有些不忍了。 “榆林平叛,耗費如何?”點點頭,劉皇帝又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