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89節
“你難道也以為盧多遜是因為王禹偁彈劾的那些事而被下獄的?盧多遜那潭水,也不知有多深,有多渾,你自認為牽涉不深,那陛下如何看待? 以陛下之雄才,對于大臣私下勾連,還是兩個掌握實權的宰臣!你們如今是要聯合對付趙普,若是有朝一日,聯合謀反了,你覺得,陛下不會做猜想呢?” 聽到這話,趙匡義苦笑道:“當今天下,誰人敢反?” 趙匡胤:“盧多遜是權欲熏心,我看你也差不多!” 訓斥了一頓,發xiele一通,趙匡胤的情緒也緩解下來,看著還在那里凝眉沉思的趙匡義,嘆息道:“我知道你有大志,但你如今已位至宰臣,供職政事堂,朝廷之中,在你之上的能有幾人?你才四十出頭,為何就不能多加按捺?陛下對你的看重,誰人不知,既然調你回京,就是要用你,為何不能多些耐心?” “我這個中書侍郎,若無同平章事的頭銜,與一般的部司官員,有何區別?”趙匡義沉聲道:“何況,政事堂的座椅,只有那么一張,趙普不倒,何來機會?” “二哥你也說了,我已經年逾不惑,再等,要等到何時?” “趙普倒了,就輪到你了嗎?” “趙普不倒,那他就始終占著位置!久居相位,朝臣苦之已久!”趙匡義道。 “等著吧,此事還不知要牽扯多少人,但愿如你所言,你能夠獨善其身!” 趙匡義陰沉著一張臉,默默思考著,然而,表面上再鎮定,內心的惶恐始終縈繞著,難以釋懷。 第118章 查抄 內城,通濟坊,盧多遜在東京的府邸便坐落此間。遍數天下城市,三十余年間,開封的城市格局變遷是最大的,時至如今,東京城內,在商業浪潮的沖擊下,里坊制度是徹底廢棄了,但里坊作為行政治安管理的區域名稱,依舊存在。 里坊的隔離制度雖然被打破,但是在這城市之間,階級之間的界限,卻是越發鮮明,也越發固化,內外城之別,也尤其懸殊。 就如通濟坊,居其間者,毫無疑問,都是達官貴人,高門大戶。而在過去的十年間,通濟坊內,官品最高、職權最重的,就是盧府,盧府也是通濟坊最受矚目的中心,登門拜謁者,往往是絡繹不絕。 然而,世事無常,前兩日還是門庭若市,突然之間,便幾可羅雀。朱門高匾下,幾名刑部直屬的捕役正挎著腰刀守衛著,一個個帶有刑事吏卒特有的冷硬與嚴肅,讓人望而卻步。 與凄清壓抑的府門相比,盧府之內,則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大量的刑部吏卒正在其中進行著搜檢工作,幾乎要把盧府翻個底朝天,連那些假山翠林都要光顧一番,角角落落都不放過。 嘈雜聲一片,哭泣聲與呵斥聲交織,這些刑部的官差,顯然是經驗十足的角色,找起東西很有針對性,動作也很麻利,顯得十分干練。 府中的家丁、仆役被集中在前庭,足有上百人,一個個都老實得跟鵪鶉一樣,但都惶惶不安,既為主人的遭遇,也為自己的將來。 盧府內的婦孺女眷則被集中在廳堂內,相依相偎,這樣的陣仗,此前哪里經歷過,事實上,當盧多遜被下獄的消息傳來后,整個盧府上下就已經是方寸大亂的。 婦孺的哭泣聲響個不停,唯一表現鎮定的,還是盧多遜之父盧憶,但衰老的面龐也十分難看,一只枯瘦的手緊緊地握著檀木拐杖,一手則機械地撫慰著幼孫盧寬。 盧憶在大漢名聲不旺,但也是一名資格甚老的官僚,為人有見識,有才干,兢兢業業,盡忠王事二十余年,歷任多方,從部司僚屬,到地方大員,知過潞州,也任過太原府,最高曾做到燕山南道布政使。 后以年老體衰,退居二線,待盧多遜入朝拜相之后,就徹底致仕了。因此,如論出身,盧多遜實在是不算差的,至少比起趙普,他確實能夠少奮斗二十年,只不過,趙普有氣運加身,區區二十年,又不算什么了…… 久經宦海,又人之將老,對于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盧憶并沒有表現出過于激動的情緒,似乎看得很淡,又或者是實在無法從那昏花的老眼中看出什么。 廳堂內,還站著一道挺拔的身影,時任刑部侍郎的呂蒙正。這些年,朝廷的上層權力構成始終處于一種更新迭代的過程中,而寒門之中,在最近十年,就屬呂蒙正提拔得最快,上升勢頭依舊沒有停止。 從少府到內閣學士,從中書舍人,再到刑部侍郎,劉皇帝對這名青年俊杰,十分看重,哪怕如今的呂蒙正,已經不能用年輕來形容了。不過,年近不惑的呂蒙正,也正是年富力強,處在建功立業的階段。 盧多遜畢竟不是一般人,因此此番查抄盧府,也是由這個刑部侍郎親自帶隊。下屬們仔細工作著,呂蒙正則一臉嚴肅,默默觀察著廳中群像,注意到盧憶那老邁不堪的模樣,心中也不免感慨。 猶豫了下,呂蒙正還是上前,拱手一禮:“盧公,還請安心,不必擔憂,只是例行公事!” 聽到這突然的安慰,盧憶的視線再度落在呂蒙正身上,渾濁的老眼似乎恢復了少許清明。呂蒙正此人,不論是從長相還是氣度,都十分符合一個當代士大夫該有的表現,不驕不躁、虛懷若谷,讓人一見便不由心生好感。 聯想到自己那個逆子,盧憶心中嘆息,若是盧多遜能夠稍微多一些這樣的胸襟與氣度,何至于此。 看著呂蒙正,盧憶cao著蒼老的聲音,問道:“未知上官何人?居何職?” “下官呂蒙正,忝為刑部右侍郎!”呂蒙正答道。 “真是俊杰??!你是個大有前途之人,今后,恐怕比老朽那個逆子要強!”盧憶這么說道。 呂蒙正聞言微愣,臉上終于露出了意外之色,趕忙道:“盧公過譽了!” 見狀,盧憶嘆道:“有一事,若呂侍郎不介意,還望幫襯!” “盧公請講!” 盧憶老眼中滿是悵惘,低沉地說道:“老朽早有言,家世儒素,一朝暴富,不知收斂,未曉稅駕之所,今日看來,不幸言中。 煩請呂侍郎代稟陛下,逆子觸法,當受其咎,當服其刑,盧府上下,亦當赭衣素服,靜候天威降臨。 老朽本是行將就木之人,多年之前便當入土,茍延今日,更無他愿,只盼陛下念老朽二十年盡忠王事,于河內鄉里,留一方葬身之土。倘若如此,老朽九泉之下,也當感念陛下恩德……” 盧憶這番話,態度很坦誠,語氣很淡然,只是這話語,難免給人一種悲切凄涼之感,讓人心生惻隱。 呂蒙正聽了,對這盧老太公也不由生出幾分敬佩之情,鄭重地道:“盧公放心,此話,下官必定帶到!” “多謝!” “侍郎!”這個時候,一名屬吏匆匆闖入堂間,朝著呂蒙正一禮:“找到了!” 注意到其人面上興奮的色彩,呂蒙正問道:“怎么回事?” 來人道:“差役們在內院一閣樓中,發現一隔墻,破墻之后,露出幾間密室,其中擺放著大量的文書……” 一聽這話,呂蒙正頓時重視起來,回身朝著盧憶一禮,而后支使著小吏:“引路!” “是!”屬吏興沖沖地頭前帶路。 臨出門前,呂蒙正頓住腳步,沖一名看守吩咐道:“此番我等是奉命辦差,搜查證據,對盧府上下之人,不得欺辱侵犯,違者必有論處!” “是!”堂堂的刑部侍郎發話,這些同一系統內的差役們,哪敢不答應,哪怕心中未必那么樂意。 盧府占地,的確很大,庭院布置也十分精致,各處仍舊裝飾花燈彩帶,那種奢華富貴的氣息,十分濃郁。 對于盧憶適才那番“家世儒素”的話,呂蒙正也更有感觸,看得出來,盧憶已老,身上也不見一絲奢靡,穿著也很簡單。那問題出在哪里,顯然,盧多遜。 一路所過,被翻檢過的盧府內部,給人一種強烈的凌亂感,呂蒙正輕輕地搖了搖頭,這就是當朝宰臣的府邸,當朝宰臣的際遇嗎? 呂蒙正與盧多遜并沒有太多交集,但對其這些年的風光,還是了解的。對于盧多遜的遭遇,不論其他人如何感想,但呂蒙正自覺,今后在朝中為官,還當更加小心謹慎,專心辦差即可。 從這個角度來看,呂蒙正是極其幸運的,官場上從來不缺斗爭,每往上爬一步,也幾乎是踩著別人的尸骨。 呂蒙正此時,還沒有資格參與到朝廷最上層的權力斗爭,而由于劉皇帝的看重,大的麻煩基本不會找上他,小麻煩則憑其自身的能力,也足以解決。他這個官當得,還是四平八穩的,但是,經此一事,也不免生出一些緊張感。 兩腳很麻利,步子也邁得很開,但即便如此,也走了約半刻鐘,方才靠近目的地。路過后庭時,呂蒙正發現異樣,幾名路過的差役,袍服間有些明顯的凸起,頓時叫住他們。 四名刑部官差頓時大驚,心虛地互相看了看,觀其表現,更覺有異,沉著一張臉,呂蒙正吩咐道:“去,把他們的衣袍解開!” 跟隨的幾名差役,頓時沖上前去,粗魯地扯衣拉袍,那四人也不敢反抗,很快,嘩啦啦掉了一地的金銀珠寶,墜地的聲音,還有些清脆。 見狀,四人頓時伏地跪倒,顫巍巍的,不敢多話。呂蒙正蹙眉上前,彎腰撿起其中一顆珠子,晶瑩圓潤,質地上佳,這是一顆南珠,來自兩廣。 呂蒙正不由想到,當初劉皇帝禁止兩廣百姓以采珠為業,但后來,又復起了,如今看來,連朝廷的宰相都在享受這些珍玩,又如何禁得??? 命人將散落的財物收拾起來,呂蒙正冷冷地看著那四名官差,嗤笑道:“你們四個匹夫,連做賊,都是這般蠢賊!” “小的們知錯了,再也不敢了,請侍郎寬宥!”幾個人趕忙請罪。 “將這四人羈押起來,回衙之后,依制處置!”呂蒙正朝跟隨在側的屬吏吩咐道。 “是!”屬吏很有眼力勁兒,當即朝著邊上的其他官差招招手。 一點小插曲,并不影響呂蒙正有些急切的心情,下屬匯報的閣樓名叫明心閣,名字取得不錯,就是存放著一些致命的證據。 干凈整潔的密室內,呂蒙正隨機從一張書架上取下一本文卷,翻開閱覽,只簡單瀏覽了一下,有力地合上,看著密室內的兩排書架,還有兩口箱子,自然明白這些東西的價值。 “有這些東西,盧相如何能逃得過此劫??!”感慨了一句,呂蒙正語氣轉厲,嚴肅地吩咐道:“此間密室中的東西,全部封存,帶回刑部,不得遺漏任何一物,任何人不得偷閱,不得出現任何差池!” “是!” 第119章 難審 刑部大堂內,氣氛稍顯壓抑,寬大的糖案后擺著三張椅子,椅子上坐著的則是三名大臣,面面相覷,臉色皆顯陰沉。 一場針對盧多遜的審訊剛剛剛結束,依舊無果,這讓三人有些失望。三堂會審的情況,在大漢并不算少見,但審訊像盧多遜這樣的宰臣,還真是幾十年以來的頭一次,沒有先例可循,也就使得此前的經驗不那么適用了,其中的分寸,也確實有些難以把握。 居中而坐的,乃是時任刑部尚書辛仲甫,此公政務練達,一向有擔當,敢于任事,但是“審盧”的任務加身,也不免感受壓力。 另外,辛仲甫也勉強算得上是趙普一黨的,在他升任刑部尚書的過程中,趙普是出了力的。當然,辛仲甫并不能算“相黨”的核心成員,只是有那么一份香火情在,到了部司主官的地位,也并不容易為人所左右。 居辛仲甫之右的,是一名須發花白的老臣,都察院的二號人物,右都御史錢文敏,這是以為比較有節cao的老臣,不過因為年紀的緣故,實在已經不堪重用。 這些年,在都察院幾乎隱形人一個,事實上,在劉熙古故去之后,都察院就幾乎是盧多遜的一言堂,也正因為錢文敏的老邁,盧多遜才沒有刻意針對他。 而此番,作為都察院的代表,參與到都察院主官的審訊,錢文敏的處境,多少是有些尷尬的,另一方面,盧多遜有問題,作為都察院的二號人物,錢文敏卻沒有任何作為,從職責上來說,也有一定的失分。 因此,在整個審訊過程中,錢文敏幾乎是不怎么說話的,默默地當著個旁觀者,絕不輕易開口。 至于辛仲甫左邊的,同樣是一名老者,長相有些粗獷,胡須濃密,正是大理寺卿慕容承德。慕容承德是灤國公慕容彥超的長子,調任大理寺卿也沒有多久,衙內的事務還沒有理順,就碰到這種大案,就更不愿意多插嘴了。 當然,也是因為慕容承德不愿意輕易參與盧多遜的案件中去,那就是一灘渾水,若不是劉皇帝下詔,沒法推脫,慕容承德連會審都未必愿來。 因此,雖是三司會審,實際主導權完全在刑部這邊,而這份主導權,對辛仲甫而言,真就沒有一點值得高興的地方。 “盧多遜始終不肯認罪,二位有什么看法?”辛仲甫看看錢文敏,又瞧瞧慕容承德,問道。 錢文敏似乎在神游物外,突然“醒來”,迎著辛仲甫的目光,蒼老的聲音拖著長長的調子,道:“辛尚書說什么?老夫有些沒聽清楚!” 打量了錢文敏兩眼,若不是有這幾日的接觸,他或許就真當他老得耳背了。見其模樣,心知也別想從這老朽口中說出什么實在點的話了,又轉向慕容承德。 慕容承德也是一副你別看我的表情,但沉吟了一會兒,故作不耐地說道:“任你百般訊問,盧多遜就是不招,就是不承認,能有什么辦法。這盧多遜,恐怕不是我們三人能審的。不過,若是能用刑,不怕他不招!” 這幾乎也是廢話,對盧多遜用刑?基本不用考慮,顯然,身邊這二人,都是無法指望得上,一時,辛仲甫很是頭疼。 而慕容承德話音剛落不久,從堂外傳來了一道沉穩的聲音:“當然不能用刑,否則豈不是屈打成招?” 雖未見人,但只聞其聲,就知是何人了,太子劉旸。很快,劉旸的身影出現在三者眼簾,步伐堅定,快步進堂。 三人見狀,趕忙起身見禮,并引劉旸入座。劉旸也不客氣,坐到堂案后,至于三名大臣,則恭恭敬敬地站在堂中。 看著他們,劉旸語氣溫和地說道:“三位這幾日辛苦了,今日得空,特來慰問一番!” “多謝殿下關懷!”三人露出一副榮幸的表情。 “案子審得如何了?”劉旸問。 互相望了兩眼,顯然,這才是劉旸此來的真正目的,還是辛仲甫開口,有些尷尬地答道:“對于所查一切罪行,盧多遜全部矢口否認,咬死受了冤屈,不肯招認!因此,審訊之事,暫且陷入停滯!” 對此,劉旸臉上并沒有太多反應,沉吟了下,道:“把審訊記錄給我看看!” “是!”辛仲甫立刻朝一旁的主簿示意了下,主簿平日里哪里能接觸到太子殿下,頓時殷勤地呈上。 劉旸認真地翻看了一會兒,抬眼說道:“上面所列條狀,證據充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