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87節
殿內,劉皇帝正拿著適才寫畫的那頁紙,看得真出神。這是一份名單,涵蓋了朝廷諸部司的重臣們,還包括一部分地方大吏。 而在這一串名字中,劉皇帝做著各種標記,圈圈劃劃,其中,最醒目的,毫無疑問,是被單獨圈出來的盧多遜。 看著這個名字,劉皇帝那冷漠的眼神中,少有地流露出厭惡的情緒。喦脫入殿,見到劉皇帝這副沉浸的表現,當即低頭拜道:“官家,有何事吩咐?” 劉皇帝抬頭看向他,只是一道目光,就讓喦脫緊張起來了,沉吟了下,吩咐道:“去政事堂通知太子與趙普,明日進行大朝?!?/br> 喦脫聞言稍愣,明日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大朝做甚?當然,這只是腦中恍過的念頭,不敢多問,躬身應道:“是!小的這就去!” 喦脫去后,劉皇帝再度埋頭,審閱著那份名單,面上雖然帶著少許疑思,但目光十分堅定。原本,劉皇帝還存在著一定看戲的心思,想看看盧多遜究竟能搞出怎樣大的陣仗,又有多少人會冒頭,多少勢力會趁機推波助瀾,興風作浪。 但是,經過這段時間的思量,劉皇帝終于痛下決心,朝廷畢竟不是他的游戲場,他的內心,也有些疲了、累了、煩了。 趙、盧之間,長達十年的爭斗,在他看來,也該畫上一個句號了。當初,對全國的封疆大吏進行了一次大動作,朝堂的大臣也有一些外放,用以更換血液,但是中樞的人事及權力機構,并沒有根本性的改變。 雖然在過去的二十年,乃是劉皇帝在位的這三十多年中,朝廷中央的人員變動算得上頻繁,但以劉皇帝如今的目光看來,還是不夠。 至少,在趙普當政的這些年中,是趨于固化的,也到不得不調整的地步了。盧多遜有一點認知是不錯的,趙普的相位,并不是真正穩固,劉皇帝的信任也不是毫無保留,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征兆只會越來越明顯。 王寅武自白一事,只是一個引子罷了。 第114章 大朝會 開寶二十年,夏六月,初八。 晨曦初露,天色尚且朦朧,崇元殿前,東京城內的公卿貴族、文武百官們,正緩慢地通過步廊登上殿臺,卸履入殿。 一切秩序井然,氣氛嚴肅而莊重,能夠參與大朝會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員或者是御史、拾遺、補闕這樣的諫臣,對于大部分上層權貴而言,一年之中,也難得起這么早。 朝會制度,依舊朝廷最嚴肅的制度之一,但是,經過這么多年,實則也僅僅保留著一個形式了,時至如今,也沒有什么官員會認為,通過朝會能議出什么實際的東西來。 但是,每逢朝會,必有大事,這也是朝中幾乎每個人的共識。那么今日,所謂何事?每個人,心中都難免生出這樣一個疑問? 很多人,都不由地把目光投向前列的那些重臣們,想要從他們的反應中窺探出些什么,當然只是做無用功,那一個個,哪一個不是老jian巨猾,城府深厚。 崇元殿內,幾排宮燈把殿宇照得透亮,內侍們垂手束手,恭敬地侍奉兩側,百官依品階次序落座,畢竟不是西京的乾元殿,這樣人員齊整的朝會,從未擴大過的崇元殿也顯得有些“擁擠”。 人離得近了,這關系似乎也就拉得近了,也更方便說話了,一些矜持的議論聲,也就自然地在殿中響起?;实畚瘩{臨之前,還是有他們討論、串連的余地。 “這場朝會,來得突然,頗不尋常??!”處于殿中末尾的幾名言官,見這陣勢,不由小聲議論著。 “是??!既非逢年過節,也不是什么大典,陛下也有兩個月沒有大朝,也不知此番是為何事?” “莫非是河西之事?” “我看不像,河西之案雖則震驚朝野,但以陛下的處事風格,如今不論是廟堂之上,還是西北地方,早已行動起來,相關部司也早已經遣派干吏前往調查,這等情況下,何必拿到大朝上來討論……” “此言有理,昨日傍晚,方才接到通知,看起來,有些倉促??!” “連歸養既久、不問朝政的榮國公都出來了!”一人望向位次居前的趙匡胤那邊,目光中帶著少許探究。 “恐怕有大事!” 朝廷總是這般,一有些風吹草動,就難免議論紛紛,蜚短流長。但大部分人,也僅止于此,底下人都揣測諸般,那些手握重權的大臣們,又豈能沒有猜測。 而他們,通常耳目更清明,消息更靈通,嗅覺更敏銳,但即便如此,此情此景,眼前也有如蒙上了一層迷霧,難以窺測。 過去,每臨大朝,都會提早準備,并且把相關議題整理好,連流程都是固定的。但此番,明顯不一樣。 議論多了,聲音就難免嘈雜,并且越聚越大,這精英齊聚的崇元大殿上,一時之間與東京城內那些茶寮酒肆內的氛圍差不多了。 見此情形,端坐臣席首座,正閉目養神的趙普睜開了雙眼,環視一圈,重重地咳嗽了兩聲??人月暥檀俣辛?,穿透力十足,就像具備著特殊的能量,一下子就改變了殿中的氛圍,漸漸的,議論聲停止了,所有人靜氣凝神,不敢再多言,靜靜地等待著劉皇帝的道來。 這一等,就是大概兩刻鐘,在所難免地引起了一些驚疑,不是這些大臣們耐性不夠,只是那種異樣的感覺縈繞于他們心頭。像這樣的正式嚴肅的場合,劉皇帝是幾乎不會讓滿殿朝臣如此枯等的。 一直到喦脫以其高亢的聲音唱道“陛下駕到”,所有人都肅容挺腰,起身迎拜,這一刻,所有人的小心思仿佛都停止了。 劉皇帝是與太子劉旸一道前來的,一身簡便的龍袍,在所有人或恭敬、或畏懼的目光中,隆重出場,表情平靜如常,看不出絲毫異樣,但依舊讓人不敢側目。 太子落后半步,步伐穩健地跟隨,只是,神情之間,似乎多了幾分凝重。 登上丹墀,落座,接受百官朝拜,劉皇帝稍微掃一圈,目光在趙普、盧多遜這二者身上稍微停留了下,而后大手一揮,免禮平身。 這場朝會,以一種平淡的方式展開,還是議了一些東西,比如抬升治安執法職吏地位,給天下捕吏分級定品。 這是順勢而為的事情,一直以來,大漢都實行的官吏分流制度,官與吏之間,也有一道巨大的鴻溝,天下官吏成千上萬,但屬于朝廷正授的官員,卻是少數,并且這個比例,正在不斷變大。 以一縣為例,真正有官身的,只有縣令、縣城、縣尉、主簿,至于其他,全都屬于不入流的雜吏。然而,真正做事的,恰恰是這些吏,而吏也是整個大漢管理體系中最龐大,也基礎的一個群體。 關于提升“吏”的地位與待遇,朝廷中也爭論了許多年了,但始終沒有一個結果,支持的人不少,但反對的人更多。 大部分人,站在階級的立場看問題,堅決反對官吏合流,要維護官的體面與地位,還有一些人,則是考慮到財政的問題,這一提升,便是全方位的,倘若通過,朝廷每年在養吏一方面,又將增加一筆巨大的支出。 而此番對捕吏的地位的提升決議,也算是正式開了一道口子,也是多方因素促成的。畢竟,捕吏衙差也屬于國家的暴力機構,為維護治安、打擊罪惡的主要力量,該值得重視。 過去,又不少軍隊軍官,在退役之后,都安排進地方的治安系統中,也就造成了一種情況,在軍中有軍官頭銜,轉任地方后,卻成為了不入流的角色,哪怕他們的職責、權力實則都不小,這種差距,讓很多人都不適應,怨言頗多,已經上達天聽。 另一方面,考慮到河西案所引申出的全國各地治安惡化的現狀,朝廷已然決策對各地進行一次治安整肅,要想讓捕吏盡力賣力,這也是先給一個甜頭,提高其積極性。 顯然,這是對大漢官吏體系結構的又一次調整,可以想見,今后還會進一步改良,至于結果如何,影響如何,還有待檢驗。 大朝會總是這樣,這并不是議事的場所,比起討論國事,更像是一種宣布儀式,走個流程,這一點,所有的朝臣早已習慣。幾乎都有人都知道,國家大事需要議論的時候,都在政事堂,在崇政殿。 而此番大朝,顯然也不只是通知一下決策,捕吏提級的事情定下之后,崇政殿快速地安靜下來,氣氛趨于嚴肅,逐漸壓抑。 劉皇帝高居寶座,平靜地俯視著群臣,良久,方才悠悠出聲:“許久未曾大朝,許久沒有見到這么多臣工,你們有些人也許久未曾見朕,如此難得的機會,就沒人有話要說,有事要奏嗎?” 此言落,不少人面面相覷,就是靠后的那些言官,也面露猶疑,這架勢,不像是要聽他們進諫奏事的樣子。 “臣監察御史王禹偁,有事啟奏!”這個時候,“頭鐵”的人站出來了,滿朝側目。 但見到是王禹偁,很多人都收起了意外的表情。當年“童謠案”之后,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了這個膽大包天、犯顏直諫的年輕諫臣。 朝中言官諫臣雖多,像王禹偁那樣行事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是有好結果的,卻沒幾個。關鍵,還是看劉皇帝心情,看他的認識,劉皇帝總是有一雙“慧眼”,有些人在他看來是忠言直諫,有些人則被他認為是以直邀寵。 當年“童謠案”后,王禹偁被冷落了半年多的時間,閑居在家研究學問,寫詩作賦,但半年之后,劉皇帝又想起了此人,一道詔書,又復其職,還給他升了官。 此時,見又是王禹偁跳出來,大部分人都有些好奇,此等場合,這“鐵頭娃”又要說什么事。 第115章 罪狀十五條 劉皇帝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年紀大了,眼神有些不清,再加上距離稍遠,顯得模糊。沉吟了下,道:“王禹偁!近前答話!” “是!”王禹偁聞言,趨步向前。 打量了王禹偁兩眼,劉皇帝眼神中仿佛帶上了少許期待,輕聲道:“說說吧,你有何事?” 王禹偁滿臉的鄭重,答話前還深吸了一口氣,拱手拜道:“稟陛下,臣要彈劾侍中盧多遜!” 王禹偁聲音嘹亮,語氣肯定,表情嚴肅,此言一出,頓時滿朝皆驚,殿中群臣的目光,迅速在王禹偁、劉皇帝、盧多遜這三者之間轉悠了一圈,十分整齊,短暫的靜默之后,嘩然不可避免。 喦脫見狀,高唱一聲“肅靜”以作提醒,簡短的波瀾之后,崇元殿內再度歸于沉寂。但是氣氛,卻與之前迥然不同,壓抑依舊壓抑,但抑制不住朝臣們那活躍的心思。 這滿朝公卿們的表情很精彩,有的人震驚,有的人意外,有的人沉凝,有的人則明顯帶著些雀躍。 還有一些人,把目光投向前首面無表情的趙普身上,都下意識地認為,這是趙普的指示,趙、盧之爭,又掀高潮了。 但敏銳的人稍加思量,也意識到,不大可能,王禹偁就是一顆銅豌豆,哪怕是趙普,也難收服。何況,在大朝會上進行攻訐,這種擺明陣仗、撕破臉皮的做法,也不像趙普的行事風格。 不管殿中群臣的心思如何豐富,劉皇帝面色如常,目光也投向趙、盧二人。趙普很淡定,臉上無波無瀾的,似乎絲毫不受影響。盧多遜臉上雖然出現了明顯的變化,但是仍舊按捺著,沒有過于失態,這點城府還是有的。 收回目光,劉皇帝笑吟吟看著雙手捧著一份劾章表現得一板一眼的王禹偁,笑吟吟地調侃道:“好你個王禹偁,膽子可真是不小啊,居然敢在如此場合,攻訐當朝宰臣!” “為國進言,豈避權貴?”王禹偁義正言辭地回道。這樣的話,若是換個人說,劉皇帝必定認為是裝模作樣,但王禹偁,倒不必質疑,這是他素來的堅守。 “盧卿!”劉皇帝臉上依舊掛著點笑意,有些誅心地問盧多遜:“有人要彈劾你,你可有什么意見?” 對此,正暗自思慮著的盧多遜驚了下,抬眼只稍微與劉皇帝對了下目光,又迅速埋下,冷汗不自覺地滲出,沉聲道:“陛下,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臣一片丹心,坦蕩赤忱,豈懼小人謠言中傷!” 聞言,劉皇帝笑了笑,身體也略微前傾,盯著殿下的王禹偁,淡淡道:“你講吧,朕聽著,這滿朝公卿也聽著!” “是!”王禹偁毫不怯場,甚至不需要翻看擬好的劾章,張口便來:“臣彈劾盧多遜罪狀十五條。其一,結黨營私;其二,黨同伐異;其三,閉塞圣聽;其四,欺君罔上;其五,陰謀斂權;其五,謀國不忠;其六;矯飾天平;其七,徇私枉法;其八,陽奉陰違;其九……” “夠了!夠了!”劉皇帝與群臣們聽得津津有味,盧多遜卻是實在忍不住了,怒斥一聲,起身出列,兩眼噴火,恨恨地瞪了王禹偁一眼,向劉皇帝激動道:“陛下,如此小人攻訐中傷,斷不可偏信??!其所列罪狀,虛構羅織,毫無實據,還請陛下明斷!” 說完,扭頭怒斥王禹偁:“王禹偁,你如此費盡心機,造謠攻訐本相,究竟是何居心?” 面對盧多遜的威嚇,王禹偁是一點也不虛,肅容道:“臣只秉公直言,欲為朝廷除一大害,所言無私,一心為公。盧相若是心中坦蕩,何必如此緊張!” 盧多遜有些炸毛:“本相是容不得你這小人,在這昭昭天道之下,煌煌大殿之中,惡言中傷,挑撥是非,敗壞綱紀!” 看這二人針鋒相對,劉皇帝似乎也沒有多少耐心,沒有放任他們,淡淡地說道:“還有什么,比朝臣像市井潑婦一般爭執謾罵,更有損朝儀,敗壞綱紀的?” “陛下!”劉皇帝的態度,有些讓盧多遜心驚。 掃了兩人一眼,劉皇帝緩緩道:“朕方才沒有聽錯的話,王禹偁擬了罪狀十五條,這才說到第八條,為何不讓他說完???盧卿,你說,這算不算是閉塞圣聽???” “陛下!”這下,盧多遜臉上徹底繃不住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再不敢貿然開口了。 而劉皇帝的話,也再度讓朝臣們驚愕不已,今日陛下的屁股,可歪得不行啊。有些人頓時意識到,這不只不是趙普的攻擊,王禹偁的行為,甚至可能直接來自劉皇帝的授意。 劉皇帝又朝喦脫示意了下,喦脫會意,快步下殿,從王禹偁手里接過劾章,雙手捧著,恭恭敬敬,穩穩當當地呈給劉皇帝,安安分分地做著一個工具人。 劉皇帝打開那份劾章,稍微掃了兩眼,又看向王禹偁,語氣變得嚴厲:“王卿,朝廷宰臣,可不是靠你單口一辭就能攻訐的!你所擬條狀,可不夠說服力!證據呢?倘若只是你虛言羅織,朕必定辦你一個中傷大臣之罪!” “陛下!”王禹偁當即稟道:“陛下,盧多遜罪行,臣在劾章中,皆有詳述!請容臣,稍言一二,以供明鑒! 開寶五年中秋,盧多遜于河西官衙,與下屬官員聚會,酒至酣時,曾說,你們這些人,都是靠我才能有如今的地位,今后,還當盡力效忠,相互扶持,我早晚是要登堂拜相的,待他日,還需你們支持,我也更好庇護于你們; 開寶七年,朝廷北伐,河西軍西征,盧多遜主持糧餉籌措供應,曾狂言,王彥升、郭進領軍出征,威風八面,但命脈皆系于他一手,還得求助于他,不敢怠慢;又與河西將校言,河西西北邊防重地,正是建功立業之所,還需文武協心,并力扶持; 開寶十年,盧多遜奉調兩浙,滿懷怨憤,離任之前,召集心腹交待,言他雖離任,但河西仍是他們的根據,交待他們,好好保住河西; 開寶十一年,中原大水,盧多遜暗使親信,上書攻擊趙相,意言這是天賜良機,意圖扳倒趙相,取而代之; 開寶十二年,封禪大典,盧多遜使人假造祥瑞,上奏朝廷,諂媚圣上,以求幸進; 開寶十六年,淮東道監察御史孫成,事忤于盧多遜,使人彈劾攻訐,罷其官,削其職; 開寶十七年,十六名御史職位調遷,盧多遜私授其半; 開寶……” 隨著王禹偁將那一樁樁,一件件吐露出來,所有人都露出的震驚的表情,不管是真的也好,假裝的也好,顯然都對盧多遜刷新了一番認識,議論聲再起,有幾人甚至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躍躍欲試,想要跟著王禹偁奏他一奏。當然,還有一些人,就面露惶恐了,尤其是都察院的幾名官員。 “好了!”劉皇帝擺了擺手。 王禹偁則一副沒有說痛快的樣子,鄭重地總結道:“陛下,臣具言其事,皆有跡可循,有據可查,還請陛下明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