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77節
第93章 來自地方的聲音 喧囂之后,往往就是安寧,告別了嘉慶節,東京城也自然而然歸于平靜,恢復到過往那種尋常平淡的氛圍中去。 一時的慶祝與喜悅,并不能改變東京士民的勞碌,一切照舊,尋常人家,依舊為生計辛勤奔波,不得片刻安歇。起歌舞的依舊起歌舞,世俗的疾苦,與他們沒有半點相干。 至于滿是錦服朱紫的廟堂之上,也確實多了些異聲,來自京外地方的聲音。大概是為了證明封疆大吏、柱國大臣們進京,并不只是為了給他祝壽,滿足他的私欲,劉皇帝下制,讓太子劉旸與宰相趙普組織內外臣工在廣政殿進行為期半月的國事會商量。 這是有慣例的,在每年上元節假后,朝廷這邊都會有類似的政治活動,只不過參與探討的都是各地進京的上計大臣,他們主要的任務是匯報,是接受查問質詢,份量在地方上很重,但在京城可就輕了。 而像此番這樣,各地軍政的頭頭腦腦,不說全部抵京,七八成總是有的,這些人可就不一樣了,他們都是大漢的政治精英,也是大漢帝國這一龐大治理體系中的核心力量,對于國事,自然也是有話語權的。 雖然大漢如今處于一種高度中央集權的狀態中,但這并不意味著地方對中樞就完全俯首帖耳了,道司大吏們,往往都是大權在握,國家在趨于和平穩定的情況下,地方大吏們的權威同樣也越發鞏固。 他們或許不敢直接違逆朝廷中樞,但真要不服了,也有的是反應手段與措施,只不過,那種情況很罕見吧。 別的不提,就說盧多遜,不管是在河西還是在兩浙,就已經隱隱與趙普別苗頭了,而趙普可是大漢首相,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代表的都是朝廷。 還有河西布政使雷德驤,當年外任蘭州,就因為與王溥不和,在河西任上,對趙普,對朝廷的一些政策,同樣多有非議。 更早些,還有王樸與李濤之間的齟齬,為了一些人事任命的問題,這兩國公都能隔空互嗆,官司都能打到劉皇帝那里。 因此,時至如今,朝廷中樞的權威仍舊牢固不可動搖,但封疆大吏們,總是難免要“反抗”一下。 當然,他們的反抗,不是要造反作亂,只是想要為治下多爭取一些利益,讓自己好過些。而這種情況,反應到這次國務廷議上,便產生了極其激烈的爭執。 大漢國土廣袤,道府州縣眾多,民情復雜,各地的情況各異,其訴求也各有不同,不論是窮的富的,還是人多人寡,都希望能得到朝廷政策上的扶持。 政策扶持這個概念,還是近幾年出現在大漢的,其由來,除了劉皇帝無意提了一句,最直觀的例子,便是安東地區的發展了。 不到十年的時間,安東那蠻夷雜聚的苦寒之地,能夠有那般顯著的發展變化,文明禮儀之光初現,絕不只是劉煦為首的安東都督府的苦心經營。 其背后,朝廷的扶持是至關重要的,沒有這個前提,一切都只會是鏡中花、水中月。稅收,朝廷不收取,每年還是扶助款項,進獻的金銀,也會得到相應的匯報。 安東缺人,可任其在內地道州招募,各地官府不得阻攔,政策上更是大開綠燈,不加限制,也使得大漢治下自主性最強的地區。 對于邊地的開拓,大漢從來沒有放棄過,但從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達到安東地區的程度。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朝廷在政策上的寬松限制,包容對待,其他地方,沒有這樣的投入,也沒有這樣的優待。 而有安東這個例子在,其余道州的官僚們,怎能沒有想法。同樣是大漢治下,同樣是劉皇帝的子民,怎能如此區別對待。 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朝廷寧愿花費代價,去開拓安東那種蠻荒之地,為何不稍降恩澤,照顧一下他們。把那些人煙稠密、氣候適宜的精華之地,發展得更好,不是更有益處嗎? 至于其他窮僻地方,那更是一副嗷嗷待哺的姿態,比如云南、黔中、廣西、榆林等道就是如此。而似安西、安南這樣情況與安東相似的地方,那就更有話說了。 比起安東,安南經營更久,雖然地處偏遠,但那里不論是氣候、環境,還是土著的馴化問題,都明顯要好于安東。 而十多年的發展下來,安南已經能夠正常向朝廷貢獻錢糧稅賦,當然,這是帶有一定殖民色彩的,但也可窺其潛力。 如今的安南布政使是李守節,辰陽侯李筠之子,他屬于軍轉政,鎮守安南多年后,就地轉任布政使,一直到如今。 廣政殿上,李守節就細致地擺出安南地區的情況與發展潛力,希望朝廷能多加支持,并且就安南每年能向朝廷貢獻的錢糧稅賦畫了個大餅。 安西也是一樣,那里雖然地處偏遠,但處于東西方交流的要道,依靠著絲綢之路,是根本不怕窮的,也就是常年的戰爭下來,人煙少些。 但即便如此,隨著大漢西部局勢的安寧,與黑汗國關系的改良,大漢與中亞地區的貿易通道也徹底打開,并且日益繁榮,因此,安西地區也是日顯活力,這些都是他們的優勢。 至于其他道州,同樣也有話說,當然,這些地方,其實也清楚,安東畢竟有其特殊性,不可能變成常例,朝廷也不可能對其他地方,尤其是核心統治道州放任。 但是,討價還價嘛,總要讓朝廷聽到他們的聲音,知道他們的想法。像安東那樣,他們不敢奢求,但其他地方,還是有些商量的余地。 已經升任劍南布政使的張雍就提出,希望朝廷能夠酌情降低一些劍南地區的稅賦。自從川蜀平定之后,當地對朝廷稅賦的上繳,就始終是足額足數的,也只有遇到災害之時,才會有所蠲免。 過去一段時間,川蜀每年給朝廷上繳的稅賦,能占到全國兩成以上,這實在是一個龐大的比例,同時也意味著川民的疾苦。 后來,朝廷也酌情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調整,使之趨于合理,這才減少了對川蜀的壓榨。但即便如此,川蜀每年的貢賦,仍舊是排在天下道州前列。而從西南地區來看,也只有劍南被朝廷看得最緊,沒辦法,誰教西南地區就你劍南道富庶呢。 張雍在西南為官,也有十來年了,從成都知府到劍南布政使,自然有了感情,有了自己代表的利益集體,也想要為劍南的百姓某些福祉,揚一下名。 當然,他倒也不像其他人那般,一味地叫苦鳴屈,只是合理地提出,希望財政司在制定稅額的時候,能酌情地調整一番。這每年就都在調整,但像劍南這樣的天府之國,每年調整的余地都不大,不加已經屬于恩惠,張雍這是想減。 如果說張雍是為劍南百姓考慮,想要減輕治下官民負擔的話,那還有些人,就屬于為地方官府謀權爭利。 其中,爭論得最激勵的,毫無疑問,屬于每年地方稅賦留存問題。不只一個道司提出,每年兩成的稅額,實在太少,已經不夠當地行政支出,甚至有些影響到地方的行政運轉。 兩浙布政使王仁贍就舉例,說浙南一些州縣官吏,已經出現拖欠俸祿的現象,官吏們,尤其是基層官吏們,日子不好過。 這顯然是在扯淡,其他地方也就罷了,你江浙地區也叫窮,那其他窮困道州豈不是要炒翻天? 在留存稅收這事上,是中樞與地方之間最關鍵的一處矛盾,而面對這些來自地方上的聲音,劉旸與趙普也是感到了一些壓力。 不過,他們的態度也十分堅定,稅收留存屬于中樞的底線,不容打破,這不只是稅額多少的問題,還涉及到中樞權威,涉及到朝廷對地方的掌控力。 政權可以適當寬松,但軍權、財權是要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對朝廷而言,這是十分必要的。 何況,僅從開支來講,偌大一個朝廷,那么多官員,那么多勛貴,那么多軍隊,還有各種工程以及天災人禍,這需要的財稅,可比某一道一州的財政壓力要大得多。 當初的財政拮據,讓每一個中樞大臣都記憶深刻,因此,涉及到這方面,自然就觸及到他們的敏感神經了。 因此,趙普是代表朝廷,進行了強硬的駁斥。同樣是從地方上歷練出來入朝拜相的狠角色,趙普屁股底下可不虛,對地方的情況也有深入而透徹的了解。 在趙普看來,想向留存稅收伸手的人,更多的還是為私利,或者地方保護思想嚴重。這個例子絕不可輕開,否則,有一次,便有第二次,財權若動,那早晚其他權力也將受侵蝕,如果是那樣,那朝廷維持了幾十年的制度也將受到動搖,這是不利于國家穩定,當然,最關鍵的影響,還在于中央朝廷的權威。 不過,相比趙普的態度,盧多遜倒是選擇支持地方上的訴求,并不陰不陽地說趙普在政事堂待太久了,不知道地方的情況,應該體恤下情…… 結果,趙盧之間,又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奪,這樣揚州后置案后,兩者之間有一次嚴重沖突,還偏偏選在這么個時候。 耳聞不如目見,原來傳聞并不只是傳聞,并且,中樞的相權之爭,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激烈。進京的道司大吏們,算是飽飽地吃了一頓瓜,而盧多遜的“背叛”行為,也讓劉旸十分不滿。 第94章 大動干戈的節奏 二月底的春日,不只是明亮,甚至有幾分嬌媚,絲絲縷縷,調皮地灑落在宮室之間。也是因為這好天氣的緣故,劉皇帝沒有縮在崇政殿里,與室外的美好春光相比,那宮殿華麗的外表下,也顯得陰暗、濕冷了。 那張劉皇帝用了二十多年的躺椅橫放在殿前,邊上置有桌案,擺著瓜果點心,劉皇帝則一身單衣,裹著一張輕薄的外袍,慵懶地側躺著,享受著那和煦春光輕柔的撫摸。 陽光的照射下,劉皇帝那花白的須發,與光線交相輝映著,似乎在攀比誰更加白亮。劉皇帝就那么靜靜地躺著,安靜而平和,有種返璞歸真、回歸自然的感覺,這樣的氣質,在劉皇帝身上是很少見的。 直到一道陰影遮住了劉皇帝的臉龐,都不必說話,甚至不用睜眼,只是眉頭一皺,注意到劉皇帝蹙眉的“肇事者”,立刻退開兩步,把遮擋的陽光還給劉皇帝,他的表情方才有恢復平靜。 “何事?”劉皇帝的聲音不像春日那般活潑,顯得懶洋洋的。 “稟官家,太子殿下來了?!眴敲撔÷曢_口,謹慎中透著謙卑,明顯害怕打破了劉皇帝自我陶醉的氛圍。 “還通報什么?讓他過來吧!”劉皇帝漫不經心地應道:“給太子也準備一張座椅!” “是!” 很快,穿過附近垂頭束手侍立著的內侍、宮娥及禁衛,來到御前見禮,劉皇帝也終于睜開了眼,稍微緩了下,方才正眼看這大白的天下,也注意到恭立身前的劉旸。 “坐!”手輕抬一指,劉皇帝輕聲道:“看你面沉如水,眉帶憂色,什么事讓你如此煩心?” 聞言,劉旸輕輕搖頭,嘆道:“爹又何必明知故問?廣政殿內的爭吵,既讓人煩,又讓人惱,實感無奈!” 劉皇帝一副意外的表情:“怎么?還在吵?還沒吵出個結果?” “非但沒有結果,內外臣僚們相執不下,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跡象,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劉旸一副惱火的模樣。 “不錯!”劉皇帝聞之,卻是迥然不同的態度,笑吟吟道:“朝廷內部,也是許久沒有這么熱鬧了!” 劉皇帝這樣隔岸觀火,就差拍手叫好的態度,讓劉旸愣了下,不由遲疑道:“可依兒看來,這樣無休止的爭吵,非但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有傷朝廷和諧,不利于團結……” 聽其言,劉皇帝眼皮微抬,瞟了劉旸一下,淡淡道:“吵吵也沒什么不好,你也秉政這么多年了,應當也沒有那么天真,以為朝廷內部一團和氣,就代表天下無事了吧!” “話不說不明,理不辯不清,讓你們把內外臣工召集起來,不是開個和和氣氣座談會的,讓你們聽聽地方上的聲音,總不能他們的話不中聽,就不讓人家說了吧!趙普與他們爭得面紅耳赤,但你怎么也沉浸其中了?”劉皇帝說道。 劉皇帝的話,讓劉旸有些郁悶,苦笑道:“兒的心性定力遠遠無法同爹相比,無法像您這般開闊,過去,朝廷中不是沒有發生過爭執,只是如此番這般針鋒相對,還是第一次!” 劉皇帝沉默了下,道:“這說明,在大漢朝廷、官府內部,也確實滋生了不少矛盾,地方上也積壓了不少怨氣??! 朝廷一體,但中樞與地方之間,總是難免會產生矛盾。朝廷大臣,高居廟堂,需要站在整個國家的高度去看待問題,推行政策,地方上的大臣們,也不是全無大局觀,但為官一任,治理一方,他們的立場,難免偏向于地方考慮,這不是不能理解的?!?/br> 頓了一下,劉皇帝又悠悠道:“只不過,如你所言,過去可沒有這樣群情洶涌的情況,看來,這些年下來,這些地方大吏的底氣是越來越足了,居然開始直接同朝廷討價還價起來了!” 劉皇帝語氣平淡,但這話里流露出的意味,卻有些讓人心悸:“也許,是有些人在他們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了!” 讓劉旸心頭微震,他覺得劉皇帝這話有些意味不明,因為要說久居其位的,第一個就屬趙普了。當然,還有一個人,只是劉旸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 “我也很好奇,趙普任相一十六載,令傳天下,還有人敢如此與他相爭?”劉皇帝又玩味地說道,越發加深了劉旸思慮。 “趙相秉政多年,向來還是以理服人的!”劉旸想了想,回道。 看劉旸還是有意無意地在替趙普說話,劉皇帝笑了笑:“現在爭執最激烈地方在何處,還是國稅問題嗎?” 劉旸頷首:“正是!” “聽了那么多訴求,見了那么多爭執,你是什么看法?”劉皇帝問。 劉旸:“兒以為,趙相他們的考慮,還是更有大局觀的,況且,稅收留存的份額,乃是您定下的,施行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出現問題,地方大臣們的意見,難免有些狹隘!” 而聽其言,劉皇帝卻是搖了搖頭:“我說過不止一次,沒有什么政策是可保萬世的,朝廷施政,還得因時因地制宜的,一成不變,往往也意味著保守,意味著故步自封!” 劉皇帝這話,讓劉旸有些意外,在他的考量中,劉皇帝應當會認同趙普他們才是,而趙普他們,也顯然是遵從劉皇帝的意志。 因此,遲疑了下,說道:“難道爹是打算同意他們的請求?” 劉皇帝還是搖了搖頭:“我也沒這么說,你要先搞清楚,地方大臣們群起相求,其目的是什么?倘若地方上真有積弊,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那朝廷也需要斟酌考量,有所反應。治理地方的終究是他們,他們情緒,也需要安撫!” 對此,劉旸沉默了,一時沒有接話。 過了一會兒,劉皇帝輕笑道:“在想什么?” 劉旸看了看劉皇帝,拱手道:“兒在想,此事當如何解決?總不能一直這樣,沒完沒了地爭執下去!若僅是政見相爭也就罷了,現如今,已然上升到相互攻訐的地步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劉皇帝眉頭挑了挑,說:“你是在指盧多遜吧!” 劉旸有些尷尬,卻也不相瞞,道:“盧相認為趙相頑固,他覺得,地方的請求,可以酌情考慮,縱不全盤接受,也該認可一部分。他也私下見過兒,希望獲得支持,他說,若是讓這些柱國大臣們一無所得,無功而返,將來會加劇中樞與地方上的矛盾,也不利于今后朝廷大政之推行!” “這個盧多遜!”劉皇帝都忍不住嗤笑了一句:“虧他說得出來!趙普再強勢,再專橫,至少他的立場沒有問題,他盧多遜呢?” “權欲熏心??!”劉皇帝冷冷地說了句,同樣眼神中,也流露出少許的失望之色。盧多遜,是真不吃教訓啊。 這還是劉皇帝頭一次在劉旸面前表達對盧多遜的不滿,并且,一開口就是誅心之言,不過,劉旸對此,卻沒有多少喜悅之情,哪怕他確實厭惡盧多遜。 同時,也有一種心悸之感,顯然,不論劉皇帝此前如何看重盧多遜,甚至在他與趙普之間拉偏架,那也僅是處于平衡權力的考量,把盧多遜視為一個工具人罷了。 “趙匡義是什么看法?”劉皇帝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 劉旸:“與趙相基本一致!” “你看看!”劉皇帝笑了:“我可知道,趙匡義與趙普也屬面和心不和,但是這件事事情,他的屁股倒是坐得挺正!” 劉旸不好評論什么,畢竟如今的趙匡義屬于勛貴集團的代言人,同樣與他還有那么一份算得上緊密的親戚關系。 “此事總要解決,兒懇請您示諭!”劉旸起身,有些嚴肅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