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42節
劉煦的事,已經被劉皇帝壓下了,本就暗中調查的,他能坐視民間非議李昉,甚至允許登聞鼓案成為市井民間的談資,但是,絕對不允許有“皇室相爭、諸子奪嫡”之類的流言傳出。 不過,事情是被壓下,但對劉煦,還是該有所處置的,至少,要給一個警告。哪怕是從一個父親的角度,孩子犯了錯,也要教育一番。 這是,來自劉皇帝的板子,或許不會那么好受罷了,也不是簡簡單單地說教一番。 回到崇政殿后,劉皇帝便問起劉煦的行蹤情況,原本是準備宣進宮中暗示一番,卻聽說,劉煦前去祭奠已故耿宸妃了。 得知此事,劉皇帝也就暫時放棄了召見劉煦的想法,在當日稍晚些,他也親自去耿宸妃的墓前,賞賜了一些陰禮,說了一些話。 回宮之中,并沒有再糾結于劉煦,而叫來專門詢問張德鈞,事情收尾如何,張德鈞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具體如何,只知道包括皇城司下屬的一些職吏在內,所涉的那些看起來牽扯不上什么關系人,什么士子啊、商賈啊,全都消失在京城內。 一直到四月底,在西京的朝廷衙司機構人員陸續填補東京,朝廷事實上回到開封,并徹底安穩展開運轉之后,劉皇帝詔令下,進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調整。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毫無疑問,乃是內閣大學士。李昉去職后,總要有人接替,這可是聯通劉皇帝與政事堂的要職,雖然實權屬性低些,但地位高,權威也不弱,盯著的人也很多。 結果,倒也不例外,開封府尹呂胤,成功晉位,并同平章事,正式拜相,這也是第一個加平章事的內閣大學士。 事實上,如果不是呂胤當年因為父喪耽擱了一下前程,錯過了一些機會,他是能更早幾年入相的,畢竟,不到四十歲他就已經是道司大吏了。 當然,現在也不算晚,對于還不滿五十歲的呂胤而言,這邁入仕途巔峰的腳步,已經足夠穩,也足夠快了。 而在這次的諸多人事調整中,對秦王的調動,終究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理藩院的差事,被劉皇帝剝奪了,改由東平王趙匡贊接替,這是他老本行了,至于劉煦下一步去向,劉皇帝態度是,留待觀察。 對此,劉煦坦然接受,并沒有不滿、不甘等情緒的表現,相反,沒了理藩院的差事后,安居王府,把心思放在教育兒女上。 第18章 劉皇帝打個噴嚏,朝廷都得震三震 從泰山歸來后,劉皇帝安分了許多,也不得不安分,整個帝國也因為各項事務,紛擾了將近一年了。 當然,這其中除了對封禪帶有自我批判總結的因素,也因為實在是折騰不動,也不好折騰了。 一場水疫災害,波及廣泛,幾乎導致整個河南、半個河北元氣大傷,這些都需要時間來慢慢休養恢復。 緊接著,又是中原、淮南、江南的糧食減產,造成了一定范圍內的饑荒,雖然沒有餓死個幾萬人,出現大面積的流民,但多少給朝廷添了些麻煩。 在劉皇帝封禪泰山的同時,大漢是生了些病的,但哪怕只是感冒傷風,也需要用心調養的。大概是也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劉皇帝不得不少事守靜。 雖然嘴里一直在說,不斷表示,他奉行垂拱而治,國家有太子幫忙盯著,朝政有趙普等宰相幫忙處置,他可無憂,安居龍庭納福。 而這些年,尤其是二次北伐之后的這些年,劉皇帝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梢钥隙ǖ卣f,在劉皇帝在位的這二十五年中,就屬最近的三年,他最為懈怠,對朝政的干涉也最小,基本將大部分的朝政事務權力都下放到政事堂。 哪怕是封禪的事,劉皇帝都顯得漫不經心的,沒有過多參與,一切都由趙普等人在下面安排到位后,再行下詔。至多在中原大災后,面對趙普對籌備事宜的請示,稍微表了下態。 若不是因為開寶十年的大災,劉皇帝的存在感或許還要更低,不會那么積極地下詔發聲,鼓勵官民。 當然,會有這樣的情況,一在于北伐之后的國家戰略政策調整,當大方向定下后,有趙普那干人cao持著,也不需要劉皇帝再多費神勞體,可以把注意力放到他感興趣的地方。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則在劉皇帝自己,不論身心,都已是疲憊之極,再加上目標逐漸模糊,也喪失了當初的激情,這人也就難免懈怠了。 哪怕過去的那些年中,符后提醒過他,劉皇帝也不時地警示自己,但是,這種類似于“墮落”的變化,還是在悄然之間發生著。 對于一個帝王來說,尤其是一個已經取得莫大成就,建立了直追秦皇漢武功業的帝王來說,要永遠堅持昂揚向上的精神,保持砥礪前行的態度,實在太難了。 對劉皇帝來說,從帝王生涯的角度看,過去二十五年的風風雨雨,實在有些漫長了,即便放眼歷代帝王,這樣的在位時間,也不算短了,是排得上號的。 在這樣漫長的時間中,哪怕是劉皇帝,也難免沉浸其中,變得遲鈍,變得保守,變得麻木,變得固執,變得墮落。 不提過去的三年,哪怕開寶年以后,哪怕制定了一個打造盛世的目標,劉皇帝也已經與過去的那個圣主明君走遠了。 事實上,劉皇帝已然算是克制的,大漢皇權在他的經營下,已然固若金湯,而他則切實地掌握著天下人的生殺大權,凌駕于一切之上??梢哉f,劉皇帝要放縱一些,是可以把整個大漢帝國當作自己后花園,予取予求的。 只不過,劉皇帝這個人,實在缺乏情趣,沒有太多感興趣的東西,也沒有那么多玩物喪志的機會,再加上頭腦大部分還是清醒的,也懂得克制,這才沒有徹底走向墮落的深淵。 到如今,能夠挑動劉皇帝情緒的,大概也只有一個字,那就是權,如果是兩個字,那就是皇權。對劉皇帝而言,只要皇權鞏固,大局能夠掌握在手中,隨時能夠彈壓一切局面,那么其他人或事,也就沒有那么關心。 但是,或許是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或許是厭倦了退居幕后的乏味,又或許是對自己的懈怠不滿了,在開寶十一年的夏季,劉皇帝變得積極了許多。 這份積極,并不是體現在個人生活上,而對朝政,再度關心起來了。與過去幾年中,被動地等待著宰相、部司大臣中主動覲見奏報,又或者是內閣將重要公文奏件刪選整理后再呈到他面前,并不一樣。 劉皇帝開始主動過問起軍政事務,并且要進行直接批復,遇到問題,也是直接找相關臣僚職吏詢問。一天之中,劉皇帝有大概三個時辰的時間,花費在閱讀奏章、處置國務上,哪怕是一些具體瑣碎的事務,劉皇帝也開始表現出關心了。 這樣的變化,也給朝廷帶來不小的震動。對于一般的用心實事、盡職本分的官僚而言,并沒有太大的反應,甚至為皇帝陛下再度勤政起來感到欣喜,畢竟趙普那個宰相,可不好伺候,雖然劉皇帝同樣不好伺候,但至少他是皇帝啊。 而朝廷之中,從來不缺乏一些“機敏”的人,更不缺乏揣測圣心的人,而專注于劉皇帝身上的目光則從來沒挪開過。 朝廷內部,人心的變化,也就開始了,很多人都難免去猜測,劉皇帝這般表現,是不是要重新收回下放的治權,再進一步,是不是意味著劉皇帝對趙普不滿了?朝廷中樞的權力結構是不是將有變化了? 經過很多人的琢磨,得出結論,這是很有可能的! 在趙普當政的這些年,大漢取得了大量的建樹,對外擊敗了遼國,將之趕到漠北,疆域再度得到擴張,膨脹到幾乎肚子要脹破的程度。對內則主導了一系列的政治、經濟改革,為大漢的擴張與劉皇帝的武功買單。 但同樣的,也出現了不少的問題,比如財政危機、邊境不穩、大災大難等,最重要的,在對權貴的抑制方面,充當著先鋒的角色,使他得罪了太多人。 從去年中原大雨水開始,就已經有不少針對趙普的攻訐了,那個時候,也就是劉皇帝堅定地支持著趙普,才壓下了那些異聲。 但誰又能肯定,劉皇帝對趙普就徹底放心,對他的信任到了沒有保留的程度?這一點,稍微了解劉皇帝的人,都不會這么認為。 于是,朝廷中又起流言了,這個東西,似乎永遠也禁止不了,上邊稍微有些風吹草動,下邊就可能是滿城風雨。 而對趙普來說,也確實有些尷尬,因為連他自己心里都沒底,劉皇帝到底是個什么意思?是對自己的權力忌憚了?還是對自己本身不滿了? 但迷惑的是,仔細回想了自己近段時間的表現,沒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也是經常去找劉皇帝奏事請安。若有不滿,那在封禪的時候,自己可被劉皇帝欽點進行獻,那是何等的榮耀。 如果不是近期,那就得回溯得久些,那值得考慮的可就更多更復雜,也更燒腦。但不論如何思考,趙普也難得其解,至于去試探詢問劉皇帝,趙普還不敢。 于是,在開寶十一年的夏季,在東京朝堂,趙普突然有種“大權旁落”的感覺,下邊部司的官僚,有不少人都開始越過他乃至太子,直接向劉皇帝奏事。 這本身沒什么不正常的,部司大臣,也有面圣奏事的權力,只是與過去的朝廷中樞以趙普為核心的常態有些不同罷了。只是過去,當大臣們找到劉皇帝時,如果不是特殊情況,劉皇帝的答復一般都是找太子或者趙普。 朝廷中的風聲,總是難免傳到劉皇帝耳中,當了解過后,劉皇帝反倒有些無語,他突然插手朝政,可不是針對趙普,又或者要把處置政務的權力都收上來,畢竟力不從心了。 這樣的變化,只是基于自身狀態的一種調整罷了,哪里能夠想到下邊的人,包括趙普在內,會有那么多的聯想。 原本劉皇帝是沒有想太多的,但了解到那些風聲后,他開始了思考,趙普在朝廷中究竟是得人心多還是失人心多?倘若自己真要收回下放的治權,那些大臣們就是希望還是不希望? 第19章 罷免兩勛貴 “這些人想干什么?什么雞毛蒜皮的俗務瑣事都要來找朕,是覺得朕太閑了嗎?”崇政殿內,劉皇帝一臉慍怒,將御案上堆著的兩疊奏章推倒,因為用力過猛,一些奏章甚至掉在地上,白色的內頁中密密麻麻地寫滿文字。 這些奏章,都是經過呂胤整理之后,呈報與劉皇帝審閱的,而從這些來自諸部司的本章就可以看出,劉皇帝近來有多忙,朝廷中那股風向如何。 見劉皇帝稍顯暴躁,呂胤微低著頭,默不作聲,只是親自將散落在地上奏章拾起,旁邊的喦脫見了,也主動上前幫忙。 待收拾好,將奏章的擺放復原后,呂胤方才不慌不忙地拱手道:“陛下,國事雖則繁瑣,然豈有俗務,這一章一奏,都是朝廷大事,關乎國計民生,還望陛下鑒之!” 一聽這話,劉皇帝當即就想懟回去,然而注意到呂胤那一臉不卑不亢的態度,又強行按捺住了。 怎么說呢,呂胤如今這個內閣大學士的位置,可不是劉皇帝賞賜的,而是他主動延攬的。原本,按照呂胤的想法,是不打算受任的,甚至連開封府尹都打算辭了。 不是怕猜忌什么的,而是自覺年邁、身體不支,只是劉皇帝固請,又多次找他談話,呂胤方才勉為其難接替李昉出任。 所謂無欲則剛,在這樣的情況下,呂胤不論是說話還是做事,自然都秉持著自己的原則,依照朝廷的制度來。 劉皇帝也了解這些,自然不好將這無名之怒發泄在呂胤身上,免得這老家伙撂挑子不干了。雖然劉皇帝不可能受制于區區一名大臣,哪怕是重臣,但是,對呂胤這樣的正臣、干臣,劉皇帝也得給予一些尊重,當然也是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平復了下心情,劉皇帝伸手指著御案上的奏章,說道:“朕也不是小覷怠慢這些國事,只是對這些大臣上奏背后的用心,不得不多思量幾分! 什么事都往朕的案上奏,那趙普他們做甚?政事堂難道是擺設嗎?又讓宰相們情何以堪?這些積極奏事的背后,又有多少人的心思,是真正放在這些事務上!” 呂胤不是常人,當然明白劉皇帝話里所指的意,只是,他也不好對此事貿然發表什么看法。過去多年,他一直在地方任職,對于朝廷中樞的紛爭并沒有深入了解,但哪怕僅僅一些傳聞,也足以讓他持以一個謹慎的態度了。 一方面是趙普為代表的士族官僚集團,一方面是那些在軍政之中占據大量要職的勛貴,這兩者之間雖然只是籠統對朝廷內部派系進行區分,但內部的爭斗在很長時間內也確實是圍繞著這兩方間的碰撞而展開。 而近來,顯然是勛貴們,開始發力,針對的毫無疑問,就是趙普。至于劉皇帝的“勤政”,只是一個引子罷了。 順手拿起面上的一份奏章,劉皇帝翻看了一會兒,很快在手中甩了甩,直接擲于案上,道:“這潘美也來湊什么熱鬧?官兵餉錢發放、秋裝更換,這也要來問朕?他這個兵部尚書當了這么久,連這點事都辦不好,還需要特地請示? 過去幾年怎么不見他如此主動?是趙普不批?是財政司不撥款?還是兵部的僚屬職吏他指揮不動了?” 劉皇帝這一連串近乎誅心的問題,沒人能給個答復,但顯然,對于近來朝中那股暗涌與異樣風氣,劉皇帝是很不滿了。 目光淡漠,從奏章轉移到呂胤身上,劉皇帝豎指吩咐道:“你親自擬一份詔書,免潘美兵部尚書職,調任云黔巡檢使?!?/br> 一聽此詔,呂胤下意識心下微驚,他實在沒想到,就因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劉皇帝竟然動了撤換潘美的念頭。 潘美是何人,范陽公、兵部尚書,朝中排得上號的實權勛貴,其如今的地位,可是一刀一劍打出來的,更重要的是,在過去,一向是深受劉皇帝信任的。 過去,在大漢諸多的年輕將帥之中,論寵信程度,大概也只有楊業能夠勝過潘美了。但就是這樣,劉皇帝說擼就要擼了,一動此念,就讓呂胤擬詔了。 對此,呂胤心頭震動的同時,也不免多幾分猜測,這究竟是皇帝盛怒之下的情緒化決策,還是早有打算? 如果是前者,那如今的皇帝也太任性了,潘美也太倒霉,正好觸怒皇帝。如果是后者,那么也不是沒道理的,潘美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待的時間也實在不短了,挪一挪也屬正常,只是,一下子發配到西南去,對潘美來說,可就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了。 略顯遲疑,呂胤還是主動道:“陛下,如此調任,是不是太倉促了?潘尚書畢竟是國家功勛,朝廷重臣,貿然撤換,這影響……” 瞥了呂胤一眼,劉皇帝也不再客氣了,反問了句:“怎么,現如今的朝廷,撤換一個部司大臣,朕都做不了主嗎?” “老臣并非此意!”面對劉皇帝的眼神,呂胤驚了下,趕忙表示道。 劉皇帝則繼續道:“告訴潘美,西南地區近來不安穩,既然兵部的事他辦不好,就讓他去靖安綏遠吧!總不至于,連帶兵的本事,都退化了吧!” “是!”呂胤心中默嘆。 劉皇帝則不罷休,繼續指示著:“還有,再擬一道詔旨,調石守信前往西北,接替郭進,彈壓地方。 這些年,他這個樞密使可當得太舒服了,什么事都是人家曹彬在cao心勞累,名不正言不順的,正當將之扶正。 至于石守信,年紀輕輕的,怎能在京中養老荒廢了,出去給朕帶兵!” 又是個大動作,又一個朝廷郡公,一個功勛赫赫的將帥,職位還是主掌樞密軍政的石守信。有潘美在前,呂胤沒有再發表什么異議,同時心中也確定了,這樣的調整絕不是劉皇帝意氣之下的決定,而早有打算。 只是,一下子奪了兩個郡公的實權,將之排除出權力中樞,這樣的舉措,已然足夠引起朝廷震動了。在國公日漸凋零抑或隱居幕后的大環境下,郡公已然是勛貴在朝廷中的頂梁柱了。 雖然潘美與石守信這二者,并不能完全代表勛貴集團,但從身份階層而言,很多人都會下意識地給他們區分定性。 而劉皇帝罷免二者的舉動,毫無疑問,向外界釋放了一個消息,劉皇帝對勛貴們近來的動作不滿。 至于此事會給朝廷造成怎樣的影響,呂胤暫時不得而知,也不好預測,但有一點是確信了,近來傳言的趙普相位不穩,也僅是流言了,趙普的宰相生涯仍舊持續。 而劉皇帝接下來的話,似乎也能佐證這一點。只見,劉皇帝指著御案上那一堆奏章,吩咐道:“把這些奏章移交政事堂,讓趙普處置!另外,關于兵部尚書的人選,由其與太子及諸宰臣商量!” “是!” 要說劉皇帝對趙普一點猜忌都沒有,顯然也是不可能的,過去這些年,面對各種針對趙普的非議,他多少是受了些影響的。 尤其其中,關于趙普擅權斂權、培植私黨的情況,劉皇帝也是上了心的,并一度有意壓制一下趙普的權勢。 在歷任首相之中,趙普手握的實權是最大的,這既有趙普執政能力的因素,更主要的還是來源于劉皇帝的放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