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15節
真要一筆筆地列出來,這宮廷的各項花銷,是真不小的,其中,圍繞著劉皇帝的支出也是個不小的比重。 而看起來,或許是習慣成自然了,又或許是沒有特地反思關注,劉皇帝沒有意識到此,忽然聞之,甚至生出一種詫異之感。 這些,喦脫自然不敢真給劉皇帝列出來,否則不就是在暗示他鋪張浪費,打他“樸素節約”的臉。 但劉皇帝是什么人,怎么毫無所覺,注意到喦脫的反應,心中異樣感益足,擰著眉問:“宮中除宿衛禁軍之外,現有多少人?” 劉皇帝這是問到了一個關鍵點上,喦脫心下暗松,低聲道:“回官家,后宮妃嬪、諸司監職吏、諸殿內侍、宮娥加起來,共有四千余人……” “竟有這么多人!”劉皇帝聲音微驚,眉頭聳了起來,道:“哪里來的這么多人?” 喦脫輕聲道:“除了正常的增補之外,后蜀、江南、南粵三地平定后,所獲適齡宮人,大半納入后宮?!?/br> 這么一說,劉皇帝便明白過來了,事實上,如今的宮人規模,還是在放出了一些超齡宮婦的情況下。 然而,劉皇帝卻感覺莫名地心堵,表情不見放松:“宮中每年的日常開支,是多少?” “約計兩百多萬貫……”喦脫答。 “兩百多少?”劉皇帝語氣嚴厲了些。 喦脫驚了一下,繼續低頭道:“小的只曉得一個大概,具體數額,還需查閱賬目記錄?!?/br> “那也不少了!” 瞥了喦脫一眼,沒有不依不饒,而陷入了一陣思索,過了一會兒,精神一振,聲音拔高:“那也不對!” 劉皇帝以一種肯定的口吻道:“朕還記得,成都、金陵、番禺告破之后,可運回了大量財貨,這些呢?” 劉皇帝此時似乎有一種找補的心態,仿佛發現了什么問題一般。喦脫見狀,保持著謹小慎微,不疾不徐地答道:“官家,所獲之金銀珠寶、玉器字畫、寶甲名刀、絲錦綢緞等,悉儲藏于宮庫,然內帑所有余錢,確實不足七百萬貫……” 事實上,劉皇帝或者說皇室所用的財產,自然不可能就那么幾百萬貫。二十年的積攢,財與產,都是一筆龐大的財富,且不提宮中所儲那些珍奇寶玩、金銀御器、名酒寶馬,就是少府所管理經營的宮苑、寺監、田土,更是一片綜合性的產業,每年也給皇家貢獻著大量的收入。 僅兩京周邊的各類皇莊,就超過百處,更何況其他?;适业拿磕甑氖杖?,也不只是與朝廷瓜分的稅收,像每年外藩、外使的朝貢,各地方物的進獻,也有不少。 劉皇帝沒有再追問了,沉思幾許,突然抬手指示道:“通知宮苑諸使以及少府,把宮室之藏以及皇家產業,都給朕清點查檢一遍,再把這些年的賬目明細給朕查一遍,朕要查閱!” 官家這是要查賬?喦脫心中一驚,但反應不慢,嘴上迅速應承,領命而去。 只是,在退下之時,喦脫略傅脂粉的臉,顯得更白了,神情也格外凝重。喦脫自然是有憂慮的理由的,當然,不在于己身,他雖然平日里手腳也不是那么地干凈,但是很有分寸,犯忌諱的從來不碰。 關鍵在于他手下的那些人,作為宮內的大太監,他的權威固然來自劉皇帝,同樣也免不了手下人的支持。 在宮廷內部當差的宮人中,自然也有不少他的心腹,在各監使司局里擔當要職,而這些人是否有什么問題,喦脫心里自然有一個肯定的答案。 大漢宮廷開銷巨大,可不只是帝后嬪妃們的鋪張享受。過去,劉皇帝沒有過多的在意,自然免不了在富麗堂皇的宮室之間存在一些陰溝暗角、蠅營狗茍。 然而,當劉皇帝關注起來的時候,那便是圣光普照,至少能帶來一定時間的光明。而喦脫幾乎可以肯定,只要一查,絕對會發現一些問題,發現一些皇帝震怒的問題。 一旦如此,只怕宮廷內部又少不了一場風波了,于喦脫而言,擔心的就是引火燒身。并且,根本不擔心查不出問題來,這一點,喦脫認識很清晰。 如何解決,如何避難去險,不免讓他頭疼。在劉皇帝身邊伺候,腦子不靈光是難以長久的,喦脫也不禁開動起腦筋,然而左思右想,最終仍舊有種無力的感覺。 至多也就把可能牽涉到自己的情況給考慮到,做好預防,至于其他,也不便做了,在劉皇帝眼前欺上瞞下,蠢人之舉,喦脫自認還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去犯蠢。 而能做十多年的內侍頭子,喦脫始終堅持的,就是全心全意為劉皇帝服務,這才是他榮寵不衰的根本原因。 劉皇帝自然不知道簡單一道諭令,會引起他身邊內侍頭子那么多思慮與盤算,他只是悶在那里,心情顯然不佳,有種郁郁寡歡的感覺。 通過與喦脫的這番問對,他再度有醍醐灌頂之感,結果讓他很是驚詫,這是一種作為帝王本能的警惕。 不知覺間,自己與過去的作風正漸行漸遠。此前,劉皇帝常常對公卿勛貴、文武大臣貪圖享受,感到憂患,但驀然回首,自己與他們似乎并沒有本質的區別,醒悟到這一點,讓劉皇帝內心甚至有種彷徨乃至驚悚的感覺。 第442章 金玉滿倉,堆積如山 劉皇帝諭令下達,宮廷震動,尤其是牽涉其間的那些利益相關者,那些依托皇權、寄生宮室的宮人、職官。 劉皇帝的初衷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無法防止底下人的揣測與解讀,心中有鬼的人,就更加措手不及,一時之間,漢宮之中開始籠罩在一片凝重的氣氛之中,比之前中原大水之時還要讓人壓抑。 當然,劉皇帝的注意力,還不在宮廷內部的那些蠅營狗茍上,經過連續七日的仔細盤點檢查,內帑、庫藏所儲以及少府所管理的皇室產業,也總算有了個粗略結果。 而盤點出的結果是喜人的,也是驚人的,錢方面,確實不足七百萬貫,但是其他財富若是暴露出來,也絕對是令人咋舌的。 僅宮庫中躺著的黃金,就達11萬斤,如果僅用來打造金飾、金物,以當下宮中的消化能力,五十年都用不完; 白銀較少,只能勉強維持宮廷的日用消耗,過去同樣屯有十幾萬斤,不過由于錢制改革,都借給朝廷去鑄造銀錢了; 來自川蜀以及東南的上好絲綢,也有九萬余匹,每年光是翻曬整理,就要費大功夫,而在此次查點中,甚至發現許多因保養不當腐朽損壞的; 米、粟等糧食物資,在皇城以及少府控制的倉庫中,則屯有上百萬石,這些都可以算是皇家與朝廷最后的戰略儲備; 上述,也僅是皇室財產中的一部分罷了,可以直接轉換使用的。至于其他不動產,量也是大得驚人。 而如喦脫所描述的,那些珠玉、首飾、字畫、瓷器、珍玩,不說堆積如山,也堆滿了好幾個倉庫,劉皇帝親自去看了看,那珠光寶氣,熠熠生輝,實在是抓人眼球,連劉皇帝這見貫了世面的,也不由得感到吃驚。 倘若真要把皇室所擁有的這些財富給估個價的話,按照當下大漢市面上的行情,破億都不是一件難事。 如此之巨的一筆財富,給劉皇帝一種聳人聽聞的感覺,而更顯荒誕的是,劉皇帝自己此前都沒有多少意識,畢竟,天下都是他的了,又豈會去在意這些黃白萬物。 然而,量變產生質變,但財富積聚到這等程度之時,以劉皇帝如今的心態,也不禁泛起漣漪。 這么一大筆財富,也是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方才積攢下來的,平攤下來,似乎就不那么驚人了,但是要考慮到這二十多年間大漢國的整體情況。 倒也沒有吃相太難看地進行巧取豪奪,壓榨盤剝,劉皇帝是不屑去做的。只是,在帝國體制下,身處在這個世界的權力巔峰,像財富這種東西,都是自覺地往皇城,往少府的倉庫里跑,這幾乎是一種原理…… 當然,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其中,也有大量敵人以及臣服者的貢獻。就拿黃金來講,僅當初南唐中主李璟為了媾和大漢,戰前戰后,使者往來,就給劉皇帝提供了不下一萬五千金。孟昶如是,打破番禺后,南粵宮中同樣收獲巨大,再加上全國各地金礦的開掘冶煉,11萬斤都是少的,畢竟朝廷也分了一大塊rou。 可以說,皇室如今所擁有的這巨量的財富,極大部分還得感謝江南、后蜀、南粵這些割據政權的貢獻。 當初成都告破,漢軍大掠,鬧得沸沸揚揚,甚至引起蜀人叛亂,歸降反復。惡名由驕兵悍將給背起來了,但事實上,劉皇帝與朝廷才是吃rou的那一方,蜀宮之富,可全肥了東京的大漢政權。 南粵國亦然,論搜刮盤剝,劉鋹和他的巫宦們,可都是行家能手,兩廣也確實是能產珍奇的寶地。潘美入番禺后,從中繳獲,可用了數百船次,方才搬運結束。 金陵就更別提了,論富庶,天下無出其右者,藏書都能收羅十余萬卷,更別提其他財富了。 哪怕是吳越,在錢弘俶歸降以前,劉皇帝開恩,讓錢氏家族留有一筆不小的財富,但剩下的,也不可小覷。 哪怕是江陵,也提供了不少戰利品。唯一沒有什么收獲的,要數荊南了,朝廷收復長沙時,那里已是破敗不堪,窮困潦倒,畢竟早年被唐軍給犁地三尺了,然而,兜兜轉轉,江南歸降后,輸入漢宮的那些財貨中,也難以說清有多少是唐軍當年從長沙搜刮而來的。 與財富相對,乃是美人,李璟、李煜父子,以及孟昶,都是好風花雪月的,南粵的諸多離宮中也是充斥美人,那上萬的宮人、美人中,劉皇帝固然沒有照單全收,精華部分也確實收納了不少,否則何來當下漢宮這充盈的人煙。 六宮粉黛,三千佳麗,可不是再是形容詞,而是實實在在有這么多人…… 這數不盡的財富寶物,可以說是劉皇帝平定天下,征服群雄的戰利品,本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占據與享用。 然而,那每一塊金磚,每一顆寶珠,在那黃橙橙,亮晶晶,那絢麗多彩的背后,又何嘗沒有凝聚著民脂民膏呢? 劉皇帝過去并不會去糾結這些,他也沒有那么多的圣心仁慈,畢竟罪孽都是別人犯下的,他只是以一個征服者、成功者的姿態去收獲果實罷了,哪怕這顆美艷的果實中蘊藏著太多的強權與剝削。 只是,當劉皇帝再度面對這些斬獲,面對那些勾魂攝魄的財富寶物之時,他的心態也不禁發生一些動搖。 不是為這些外物所惑,只是莫名地有些惶恐,有些不踏實,不在財富本身,而是這些財富所代表的意義。 不過,劉皇帝終究是劉皇帝,再多的財富于他,都是可以棄之敝履,真正能讓他沉醉、腐蝕的,還得是權力。 …… 垂拱殿內,恭恭敬敬地肅立著一名年輕的官員,著一身綠服,顯得很卑敬。這是去年的恩科狀元呂蒙正,原本在戶部觀政,表現很亮眼,此番清查皇室財產,劉皇帝特地從戶部抽調了幾名人員參與,呂蒙正便是其中之一。 狀元嘛,總是有些特殊的,也獲得了向劉皇帝匯報詳情的機會。在呂蒙正身邊不遠處站著的,則喦脫,此時這個大太監,頭埋得很低,已經感受到了殿中的這股不尋常的氣氛。 包括并不熟悉劉皇帝的呂蒙正,也感受到了這絲異樣,有種恐懼的情緒在心中滋生,而這份恐懼顯然來源于站在高階上的劉皇帝。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朕今日,是再度大開眼界,嘆為觀止??!”劉皇帝以一種冷淡的語氣,平靜地感慨著:“掌茶酒的,享受著貢茶御酒;管庖廚的,享用著御膳;管藥材的,吃人參鹿茸如常物;看倉庫的,夾帶藏私,監守自盜……” 劉皇帝嘴上說的,自然是這次清查資產過程中,附帶著暴露出了一些人與事,雖然不是重點,但難免引起劉皇帝的主意,命令徹底查究。 “好嘛!這紫薇城中,就有這么多的賊盜之流,就有這么多的鼠竊之舉?”劉皇帝聲音不自然地拔高著,仿佛要震破殿宇,語氣很是滲人:“朕說宮廷開支怎會如此巨大,原來不只是朕在花銷??!原來這些伺候朕的人,也在替朕享受??!嗯?” “陛下息怒!”呂蒙正如今也擁有作為一個臣子的基本素質了,見龍顏大怒,幾乎本能地躬身請道。 “息怒?朕現在怒不可遏,直沖云霄!你告訴朕,如何息之??!”劉皇帝當即懟了回去。 這樣的反應,讓呂蒙正這個官場新丁完全措手不及,狀元的身份,并不能讓他在面對震怒的劉皇帝時有更足的底氣。 “啟稟官家,所有犯事者,都已緝拿,等候處置?”見狀,喦脫近前一步,稟道。 “還用等朕的指示嗎?”劉皇帝冷冷地回了一句:“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若真有覺悟,還需等法刀加頸?” “朕一直以為朝廷之中,不乏貪官墨吏,需要整飭,但現在看來,這皇宮內廷,也該進行一次徹底的清理了!”劉皇帝不帶感情的目光落在喦脫身上,看得他直覺脖子發涼。 “官家說得是……” 第443章 板子來得毫無征兆 “啟稟陛下,皇城使殿外求見!” “讓他進來!”劉皇帝的情緒與注意力總算被牽扯了幾分,眼神都不斜一下,淡淡地吩咐道。 “小的參見官家!”很快張德鈞入內,高效地將殿中的情形收入眼底,恭順如常,大禮拜道。 這幾日,張德鈞并沒有如此前那般,時時覲見,日日奏事,而是按捺著,安分地待在衙司,有種隔岸觀火的感覺。 然而,甫一得召,便像得到了什么訊號一般,立刻振奮精神,迅速來見。作為皇城司的頭頭,宮中發生了什么事,張德鈞自然是清楚的,甚至對于劉皇帝召見的用意,都已經猜到了。 “平身!”劉皇帝直接叫起張德鈞問道:“宮中發生的情況,你也都知道了吧!” “小的略有耳聞!”張德鈞態度顯得異常恭謹,應道。若是不清楚,那他這個皇城使大概也就做到頭了。 劉皇帝一副不想啰嗦的樣子,當即道:“知道便好!現在朕給你這個任務,發揮你皇城司的嗅覺,去查,一查到底,把宮中那些蛀蟲都給朕挖出來,朕要看看,在朕視野之外,究竟還有多少聳人聽聞的腌臜之事!” 聞諭,張德鈞做出一副激動萬分乃至痛心疾首的模樣,咬牙切齒地保證道:“官家放心!小的必定將這些辜負圣恩、欺君罔上、吃里扒外的禽牲給揪出來!” 張德鈞的表演并沒有打動劉皇帝,可見其心情之糟糕,當然,于張德鈞而言,能夠讓劉皇帝看到他的忠誠與恭敬便足夠了。 而通過劉皇帝的態度,張德鈞對官家此番的生氣程度也有了一個基本的判斷,對于此次辦差的分寸把握也在段時間內有了一個想法。 見劉皇帝沒有再做叮囑的意思,張德鈞欲退,被劉皇帝叫住了。劉皇帝轉身在御案上翻出一份奏呈,扭頭問道:“這上邊記錄,現在每年給皇城司的撥款只有十萬貫,這數額不算少,但對皇城司這片攤子來說,夠嗎?” 一聞此言,張德鈞也不由得一陣心驚,這怎么又牽扯到他皇城司了,官家這是何意? 與武德司不同,皇城司每年的經費,都是由宮里直接撥款,他們是劉皇真正的鷹犬,自然也由皇室養著。 而經過十多年的發展,到如今,皇城司正式的在編人員,有職銜、吃皇糧的,也就三百多人。僅人員俸錢以及日常運轉來講,十萬貫,是夠的。 然而,一個情報組織、特務機構的運轉,所需所費,可遠不止于此。各種任務,各類情報的刺探,細作眼線的安插等等,都是需要驅動的,不外乎權錢,而錢是最直接、有效的。 皇城司那么多人,哪怕號稱皇帝的家奴、鷹犬,可要說這么些人,都對劉皇帝忠心耿耿,甘愿為劉皇帝效死,劉皇帝自己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