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77節
如今的劉皇帝,已不像過去那般,不遺余力地施加影響,收買軍心,一個小小的百將,縱然騎射技術再是精湛,也難輕易入劉皇帝眼,當下大漢軍隊,已然穩定,更是人才濟濟,也不需像當年那般,費盡心機地尋覓收服人才。 當然,真正令劉皇帝有所觸動的,是這又是一名從底層發跡的軍官,沒有什么背景與后臺。這些年,大漢軍中的后起之秀,毫無疑問,以軍二代、軍三代為主,闖出些名聲的,不是功臣之子,就是名將之后。 這是難以避免的,功臣勛貴們出生入死,建功立業,除了權勢富貴,蔭庇子孫也是重要追求,而軍二代、三代們崛起,逐漸繼承先輩們的榮光,沿循他們的足跡,在軍中發展奮進,也符合天理人情。 而這些人,有父祖輩們給予的豐富資源可以利用,有良好的基礎,兼具有別常人的高素養,自然更容易升遷出頭。而這些年,老臣老將逐漸凋零,抑或走向幕后,固然還有一批宿將仍就站在臺前,但勛貴將臣之后,也是逐漸崛起,替代老人,擔任重要職位,成為軍隊中堅。 這是無法阻遏的大勢,并且,在開寶北伐之中,已然有所體現。老帥老將們仍舊發揮余熱,甚至主持大局,但后進晚輩們同樣表現不差。在開春之后,樞密院對軍隊的整頓之中,也確實有一批中青代將領,得到提升,擔任更重要的軍職,而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勛貴二代。 對于這樣的情況,劉皇帝自然是洞若觀火,并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持樂見其成的態度的。軍功貴族階層,是劉皇帝用以拱衛皇權以及鞏固統治階級而扶持并妥協的產物,在保證其不會反噬的前提下,并不會去刻意打壓。 在這一點上,劉皇帝也算有自信,并且夠安心。過去的二十多年,許多政策的施行與制度的確立,都是出于一個平衡考慮,也圍繞著這一點核心思想進行。 但是,劉皇帝準許一個階層的存在與壯大,卻不允許其膨脹,于是,便開始對軍功貴族內部,進行平衡,這一點并不難做到,畢竟貴族內部本就是派系林立,軍隊之中,也各據山頭,調兵的權力始終掌握在朝廷手中,治兵之權,也同樣受到朝廷的節制與影響。 與此同時,便是對庶族官僚進行扶持,在近幾年中,尤其明顯,趙普任相乃是其中最具代表的一個舉措。 在此基礎上,對于寒門庶族將士的提拔,同樣也在進行中。比如,去年劉皇帝親自接見從漠北返回大漢的幾名官兵,親自給他們賞賜提拔,又將一個原本不名一文的底層士卒白羊,越級提拔為宿衛軍官,也有扶持這些軍功貴族集團之外將士的意思在里邊,同時也激勵天下所有寒門將士奮發上進之心。 作為皇帝,劉皇帝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難免政治上的權衡考慮,這些也幾乎成為他的本能了。 騎射比拼,最終的勝利者,沒有多少意外,勝利者就是那名喚作陳嘉的小將,不只有吸人眼球的驚艷之舉,更因為幾輪下來的積分總計最高,以此冠絕群英,一舉奪魁。 騎射較藝成績出來,各給賞賜,陳嘉得到了一整套的寶馬、精甲及武器,其余人員,縱然稍次,也算豐盛,除了物質獎勵之外,也有各軍內部的記功,至加官升職,那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畢竟,對于入選御前比賽的軍官們而言,這本身就是一次鍍金的經歷。 大概一個多時辰后,張雍來報,射獵考察,已然結束,皇子及參與的貴族子弟們陸續獵獲歸來。 “誰獵獲最多?”劉皇帝略帶好奇地問張雍。 張雍干練地答道:“回陛下,經統計,宿衛營將郭世隆獵獲最多,有5只山雞、2只兔,3頭鹿、4條貍,另有一頭豹,總計大小15樣獵物!” “將門虎子啊,郭家子,不負其祖風采??!”劉皇帝笑了笑,當即道:“賞!” 郭世隆,乃是上黨公郭從義之孫。 皇子們也參與了狩獵,當然,最能善武功的劉昉、劉旻兄弟都不在,自然沒有太出彩的,倘若真有誰又意外出色的表現,劉皇帝反而會懷疑了。 不過,此時的劉皇帝,更關心的,反而是十三皇子劉曄的表現,適才那小子,在他面前的表現還是有作用的,至少勾起了他的興趣。 “劉曄呢?” “十三皇子也已回營!” “宣!” 很快,劉曄受召前來覲見,這幾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皇帝特殊對待,臣僚賓客們自然也大感興趣。 劉曄呢,還是此前的裝扮,不過一臉疲憊,身上也多了些泥垢,顯得有些狼狽,不過,表情倒顯得有些嚴肅。 不過,手里拎著一只灰兔,皮毛染血,略帶遺憾地說道:“兒無能,只獵得一兔!” 劉皇帝這回是真驚奇了,看了看那死兔,再注意到劉曄平靜的小臉,一點都沒有殺生的緊張與不適,心中暗嘆。 “這獵兔,未必比射虎更容易,同樣考驗射藝!”劉皇帝輕笑著感慨道:“小十三,看來是我小瞧你了!說吧,要什么賞賜?” 聞言,劉曄小臉上終于露出了點笑容,眼神中明顯有些激動,那是一種得到劉皇帝認可的情緒,微微搖頭,興奮地道:“兒不要賞賜,只請爹爹,收下此兔!” “好!”劉皇帝沒有絲毫猶豫,應道:“你這番心意,我收下了!” 朝劉曄招招手,讓他上前,輕撫著他后腦勺,劉皇帝大概是第一次這般溫和親切地對他:“今日,你只獵一兔獻與爹,爹等你長大,屆時便可替爹獵敵了!” “是!”劉曄認真地頷首,小臉上滿是鄭重。 第361章 “龍宮” 此番行獵,比起往年,娛樂性要更強一些,更像是一場大聯歡,就在當夜,劉皇帝于形影之中,大宴隨駕君臣賓客。劉皇帝是主,而最重要的客人,則是那些不遠千里來京的諸部族首領及代表。 不得不說,此番對于這些外蕃來使,自劉皇帝以下,都表現出了七分以上的誠意與熱情,不只在洛陽內好吃好喝好玩招待著,劉皇帝親自宴席,都不止一次了。 因此,行營中進行的夜宴,完全可以用賓主盡歡來形容,并且一直持續到深夜方才結束。 夜色愈深,其沉如水,自白日入黑夜持續已久的喧囂聲終于歸于沉寂,習習夏風,吹過山崗,掠過草野,撩動旗角帳簾,帶來陣陣清爽,而行營之內不變的,永遠是嚴密的守衛與巡邏,尤其是劉皇帝所處御帳周圍,侍衛林立,幾乎與外界隔絕。 御帳,嚴格意義上來講,應該叫作殿帳,取名“龍宮”,這幾乎就是一座移動的宮殿,難稱巍峨,但各項配置完善,足以滿足劉皇帝居住、讀書、處理公務等需求。并且,這也是可拆卸的,耗費了有司諸多能工巧匠大量心血與智慧,方才創造出來。 嗯,又是學的隋煬帝……當然,這也是由內帑撥敕造,事實上,經過前前后后的各種支出加上宮廷內部各項開銷,劉皇帝那原本充盈的小金庫,也開始有壓力了。 而花費重金打造的“龍宮”,內部裝飾就突出一個高貴奢華,這就是用給劉皇帝享受的,當然,也只有這種太平時光,他出巡才拿出來住一住。符后當然也有一座,呼為“鳳殿”不過,只是因為劉皇帝尊重她,以顯帝后并重,但她從來沒有使用過。 帳內,燭火布置,極有層次感,連數量都有嚴格標準,燈光柔和,幾乎覆蓋其內每一個角落,與那些金玉銀飾相互照應,更顯金碧輝煌,熠熠生輝。 氣氛還是比較溫馨的,劉皇帝坐在榻前,兩腳伸在深而大的腳盆,盆中盛著熱水,關鍵是,皇后大符親自給他洗著腳。 劉皇帝面色紅潤,帶著點酒意,但眼神清明。宴客之時,為表待客之誼,喝了些酒,但這顯然屬于逢場作戲,一般而言,劉皇帝真的高興,是不會過于矜持的。 劉皇帝的坐姿顯得有些乖巧,低頭看著蹲坐在面前,認真替自己搓洗著腳的大符,不禁有些感慨:“大符,你說我們這算是在效仿古人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聞言,大符仰頭問道:“為何有此說法?” 劉皇帝笑了笑,道:“用你這母儀天下的手,來捧我的臭腳,我心中有愧,有些承受不起??!” 劉皇帝這么說,顯然帶著點玩笑之意。聞之,大符也笑了,應道:“官家雙足,腳踩乾坤,立定天下,如何承受不起,能伺候它,又豈不是我這雙手的榮幸?” 劉皇帝不禁莞爾,終是將大符拉起,關懷地道:“算了,有人伺候的,再不濟,我也有手,可以自己料理,被你們這般伺候,我直覺變懶了……” “官家貴為天子,九五之尊,富有四海,享受怎樣的侍候都不為過,再者,江山社稷,萬鈞重擔,皆負于肩,你將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放在國政的打理上,至于其他,則無需過于在意!”符后這么說道。 “大符??!你怎么總是這般善解人意?”劉皇帝呵呵一笑。 “官家,太子殿下來了,帳外等候!”笑談間,喦脫前來匯報。 劉皇帝笑容不減,當即吩咐:“讓他進來!” “是!” 只一小會兒,劉旸穿過重重帳幕簾門入內,直至君前,站定,見著劉皇帝夫妻,當即行禮問安。 “你們父子有事商談,我就不相擾了,先行退避!”見狀,都不用劉皇帝開口,符后便主動道。 劉皇帝點了點頭,于是皇后便在地劉旸恭敬的目光下,悠然起身,轉入內殿,給父子二人留足談話的空間。 此時的劉旸,臉上也帶有少許的醺意,面色泛紅,努力地保持著清醒,以免君前失儀。見狀,劉皇帝問道:“酒意仍未醒?需要一些醒酒茶嗎?” 聞問,劉旸立刻拱手道:“已然好多了,今夜難抵盛情,多飲了幾杯,讓爹見笑了!” “看來你還是太實在了,逢場作戲,適量即可,豈能杯杯滿飲!”劉皇帝教訓道:“酒是穿腸藥,色是刮骨刀,你當謹記!” 雖然劉皇帝并沒有太多資格在此事上教育別人,但他發話了,劉旸也不敢有任何反駁,只能低頭稱是,老實地接受教誨。 劉皇帝的腳從盆里拿出,搭在沿上,見狀,劉旸立刻上前,拿起巾布,要給他擦腳。對于他的主動,劉皇帝還是很欣慰的,但嘴上拒絕道:“不用了,你坐下敘話!” “是!” “對于來京的諸族各勢力,你同劉煦與之商談如何?”劉皇帝漫條斯理地親自擦著腳,一邊問道。 聞問,劉旸組織了下語言,方才從容稟道:“經過幾番磋商,基本已然同各方勢力達成共識,他們也是身負使命而來,表示愿意成為大漢臣屬,接受朝廷冊封,同朝廷合作,共同維護諸族各地區的安定消除爭端,緩解沖突,造福部民百姓,以襄和平……” 劉旸這段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了,劉皇帝果斷一擺手,道:“這些場面話,就不需在我面前說了!” 面上稍微有些尷尬,劉旸沉吟了下,輕舒一口氣,道:“如今大漢國力鼎盛,二伐遼國,大破契丹之后,放眼宇內,已無敵手,群夷震懼,既畏大漢兵威,也懼朝廷繼續開拓,吞并其土地,招徠其部民。 如今,朝廷主動相邀,釋放善意,共商和平大計,消弭兵災禍亂,他們自然欣然,大松一口氣! 再加上,稱臣大漢,但朝廷充分肯定他們的地位與權力,滿足他們對土地、部民自治,大漢得其名,他們得其實,還能加強與大漢各方面的交流往來,共同發展,表以臣服,并非難以接受!” 第362章 權宜之計 聽其所述,劉皇帝只是點了點頭,沒有作話,略作沉吟,方才問劉旸道:“此番,我廣邀群夷入京做客,是何原因,其用意何在,你應當清楚吧,不至真以為,是為了同這些內外蠻夷共商國是吧!” 聞言,劉旸露出了一點笑意,輕搖頭,道:“兒雖愚鈍,難以全然明悉圣意,但經過這半年多的研討、觀習,多少有所猜測。 共商國是之說,不說兒,就是滿朝臣工,也不會有多少人會當真。爹與趙相為政,此前也反復提及過,大漢如今需要的是安穩,需要養育百姓,恢復國力,從各條戰線,采取收縮,鞏固根本。 這些年,大漢擴張過速,恢復開拓之土以數千里計,雖戰果輝煌,所費錢糧,損折兵馬,代價巨大,導致根基不穩,已至大漢難以承受的地步,因而亟欲停下腳步休整,以鞏固勝果。 時下,高麗已然達成和議,西域局勢隨著輪臺、北廷收復也漸趨于平穩,只要朝廷釋放善意,在短時間內,可以保持一段時間的和平。 如此,除北方契丹之外,大漢已基本做到了弭兵休戰。唯有西北、西南這些地區,地理民情風俗,紛繁復雜,極難料理,這些年沖突不斷,以致邊鄙不寧,雖為疥癬之疾,卻也牽扯了朝廷不菲的精力與財力。 并且,朝廷若不加警惕,長此以往,或將以小疾成重癥。因此,若能以朝廷主導,延攬諸族,以期和平,減少朝廷的麻煩,讓大漢將更多的精力用在恢復國內,打擊遼國之事上,是個順勢而為的抉擇……” “看來對此事,你也確實用了些心思去琢磨!”聽完劉旸的見解,劉皇帝意態平和了些,沖他道:“那你覺得,此舉會有作用嗎?倘若會,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能否如朝廷所愿?” 聞問,劉旸再度思考了一會兒,輕嘆一口氣,道:“若說完全消弭禍端,達成和平,諸族共榮,只怕難以做到,即便大漢再是強盛,也難使內外諸族心悅臣服,即便迫于威勢,也可能面誠心狡! 不過,若能通過此舉,招攬一部分親漢部族,保證諸族主要勢力,與朝廷合作,共同維護西部邊境安寧,對朝廷而言,就已然能夠減輕不小的負擔了! 至少,經過此番與會磋商,在未來十到二十年之內,可以保證西部諸邊的安定!” 劉旸說完這番話,不由地輕吐一口氣,劉皇帝聽完,也露出了點笑意,不過,卻稍顯莫名地問了句:“十多年來,對于大漢的在西北西南邊陲,戍防、拓殖、行政等各項支出,以及發生的各類地區沖突、叛亂,你可有詳細調查過?” 劉旸一愣,不過只是一剎那的功夫,便應道:“雖未有詳細調查,但多少有些了解,確實不菲,僅西北四道,便常年駐有戍卒逾六萬,近些年,為北伐之事,更突破十萬大軍,僅軍費一項,每年朝廷支出,就不下七百萬貫之巨! 另有云南、黔中及諸邊州關隘戍衛,所費錢餉同樣巨大,至于其他各項行政支出,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劉皇帝點了點頭,并不在意劉旸對此有無具體細節上的了解,而是說道:“西北四道一以及云黔駐軍暫且不論,這屬于特殊情況,今后終將陸續減負。 僅說其余邊地,為戍守治理鞏固,每年官俸、軍餉及一應行政開銷,每年固然花費不菲,需要朝廷持續投入支援,但以大漢的國力,可能支撐?” 不待劉旸答話,劉皇帝便自顧自地說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倘若前番北伐,靡費過大,耗盡國庫,以朝廷的財力,這些支出,是足以支撐的! 因此,致力于地區和平,消弭中途,為朝廷減負,并不是此番大會的主要目的!只要朝廷國力財力恢復,你所說的那些,都將不是問題!”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旸臉上露出一抹納罕,旋即謙虛認真地請教道:“恭聽爹教誨!” 劉皇帝則幽幽然地說道:“此番召諸勢力進京,說得好聽點,是為和平共處,造福邊地百姓安康,但實際上,就是大漢的一種妥協與退讓,這一點,你心里要有個數!” 聞言,劉旸的表情陡然嚴肅起來,似乎有些難以接受,低聲道:“是!” “自乾祐北伐之后,我已經強勢了十多年了,大漢對于周遭國家勢力,也同樣強勢了這么久!”劉皇帝長嘆道:“但至如今,卻是不得不有所退讓了!你適才所言,確實有道理,也直指當下大漢的一些困難與窘境,但你知道,大漢真正的問題,在于何處嗎?” 面對劉皇帝這一番問話,本就有些遲緩的劉旸,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只是表情rou眼可見地嚴肅起來,眉頭緊鎖,似乎在絞盡腦汁思考著自己疏忽抑或沒能體察到的圣意。 劉皇帝也沒有等他徹底想清楚,便道:“此番朝廷相召,可謂一呼百應,諸夷影從,原因為何?那是大漢國力強盛,武德充沛,他們不敢不從,邊地或有齟齬沖突,但讓他們正面對抗朝廷,與大漢為敵,他們同樣不敢?!?/br> “他們對大漢,如今是畏服,先有畏懼,而后臣服,胡人畏威而不懷德,這乃是自古以來顛撲不破的真理! 此番,大漢欲與之共襄和平,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自身強大,強大到他們畏懼,不敢側目,難纓兵鋒,否則,我們的善意,對于這些蠻夷而言,就是軟懦,是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