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60節
對于這支大膽北上,深入漠北,導致漠北大亂的漢軍,遼軍主帥耶律賢適自然是深惡痛絕,直欲除之而后快。面對遠征軍連番的后撤,是緊追不舍,即便楊、王二將引兵西逃,仍派數千騎兵,繼續追擊,欲要全殲。同時,也遣使攜令,指示金山以東的粘八葛諸部出兵,配合進剿。 只不過,事與愿違,那個時期的漠北,動亂未已,部眾離散,部族離心,雖然耶律賢靠著遼國數十年的余威,粘合諸部適,組成聯軍,擊敗了漢軍,但是,爛攤子是撂下了。耶律賢適也不得不將更多精力,放在對漠北的安撫事宜上,并不能全力追殲漢軍。 而那些粘八葛部族,對遼國的命令,也早開始陽奉陰違起來,他們并不愿意出人出馬,把部落的精壯消耗在同漢軍的作戰中。當年,為了配合遼軍遠征西域,已經吃過一次虧了,那次的結果,是肥了遼廷,折了他們這些附屬部族。 甚至于,對于迫漢軍西走,將戰火燃燒至他們的領地,很是不滿。而追擊的遼騎,也是由漠北部騎組成。烏孤山之戰,包括后續的追擊戰,這些漠北騎兵,也算是體驗過漢軍的作戰能力與作戰意志,遼軍雖然取勝了,但自身的傷亡,一點都不少。 漢軍這支窮寇,雖然狼狽西逃,但威脅仍在,一旦惹得拼命反擊,那必定又是一場血戰。而這些漠北的騎兵,也不愿與漢軍繼續消耗,因此追擊的欲望并不高。因為無利可圖,且危險不小。 再加上,當時的漠北,人心是真的亂了,散了,漢軍的襲擊,可以說把原本遼國在漠北的統治體系給徹底破壞了。 遼朝廷的威信大跌,實力損傷,而諸多部族,就難免起異心,開始對遼國統治,抱有疑問了。損失慘重的阻卜、達旦等部嗷嗷待哺,那些及時避禍,實力得到保留的部族,則想著是否有機會擴充實力。追擊的那些首領、將領,也更注意保存實力,心在自家部族的利益得失上。 多方因素共同作用之下,也就給遠征漢軍一個可鉆的空子,得到一個喘息的機會。楊業與王彥升都是久經戰陣,嗅覺靈敏的戰將,身臨其境,對于敵情的變化,感受是最為明顯的。 當察覺到身后遼軍追擊勢頭減弱之后,也有些定心,也有更有余地去思考何去何從,如何徹底擺脫危機。 按照王彥升的想法,是直接殺入,奪出一條生路來。相比之下,楊業還是要更冷靜,也更理智些。在他看來,雖然取道金山,但對當地的情勢終究不明了,粘八葛諸部的態度也不清楚,而后方追擊之勢放緩,也給他們留出更多調整的余地。 于是在楊業的建議下,遠征軍余部雖至金山,卻沒有深入當地部族的腹地,而是在保證安全距離的情況下,遣使聯系,表明借道之意。 而粘八葛部,得知漢軍西來,對于這頭受傷的猛虎,雖然戒備異常,但態度是曖昧的。當感受到漢軍的誠意之后,多少消除了一些敵意。 經過前后兩次的接觸,同東南的兩個粘八葛部落達成約定,他們讓道指路,而漢軍付出的代價,是一些鐵騎與武器,并且同他們交易得到了一些軍需物資。 在金山東麓,漢軍獲得了難得的休整時間,其后,果斷繞道,走山道小徑,轉移至金山以南。畢竟,在金山以北,同粘八葛部落的協定并不那么牢靠,漢軍不放心他們,粘八葛部族同樣擔心漢軍,干脆南越,脫離那個危險圈。 至陰山以南后,已然臨近冬季,而向南方向,隔著流沙,就是西域了,距離他們逃出生天,也不遠了。 不過,由于天氣變化,再加上對地理、西域形勢的不熟悉,他們沒有貿然南下,而是選擇就地休整,修建營地,熬過此冬再說。 從阻卜王城撤離時,尚有近四千余卒,一路逃亡,翻越金山,至南麓休整時,只有兩千五百余人。而熬過了寒冬,到如今的開寶九年春,所有余眾,只有不到兩千卒了。 第325章 成長與成熟 距離營地不遠處的翼只河畔,一支漢軍小隊,正取水,刷洗著戰馬,大概是被伺候地舒服了,不時發出些嘶鳴聲,在空曠的野飄蕩。 在兩名親衛的陪同下,魏王劉旻踏著綠意初萌的野草地,緩緩走向河邊。此時的劉旻,誰也不敢想象,這是身份尊貴的魏王殿下,披頭散發的,在初春的清寒之風中凌亂,身上披著一件能夠勉強保暖的羊皮,看上去,說他是一名邊塞的牧羊少年也沒什么不妥。 親身參與到漠北遠征中,經受了鐵與血的磨煉,那屬于少年的稚氣也明顯被消磨干凈了,劉旻已然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了,腰間的佩刀,也是飲過敵人鮮血的。 由于從小習武,常年打磨騎射技藝,劉旻并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少年,但是如今,在大漠的風沙洗練下,整個人也顯得粗糲了許多,膚色比起從前也更深了。 并且,面色看起來,明顯有些營養不良。在兵敗西撤的這幾個月中,遠征軍余部始終處在一個艱難的境地,即便擺脫了追兵危機,還要面對物資短缺以及金山惡劣的冬季自然環境。一個冬季,數百將士,就在嚴寒與饑餓之中,長眠于金山腳下。 而在這個過程中,劉旻就如他此前在戰陣中的表現那般,成熟,且有擔當。不需要任何特殊對待,不要單獨的穹廬與帳篷,同衣同實同眠,與將士同甘共苦,卻并不做作,突出一顆赤子之心。 事實上,落到如今這樣的窘迫的局面,在無比艱難的環境之下,遠征將士沒有崩潰,心中仍舊有一股信念,支撐著他們與惡劣的環境斗爭,堅持到如今。 這不只是因為楊業、王彥升駕馭有方,深得兵心,更在于劉昉、劉旻這兩個皇子在軍中的表現。兩位殿下身份何等尊貴,卻視他們為同袍手足,共度艱難。 “殿下!” “殿下!” 見到劉旻,忙活著的兵士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紛紛見禮,動作神態,都顯示出對這個少年皇子的敬重。 “不必多禮!你們繼續忙吧!”劉旻有些甕聲甕氣的,但態度卻是可親的。 周邊的環境,也算是熟悉了,春回大地,勃勃生機。周遭很安靜,鳥鳴馬嘶流水聲,都十分清晰。 劉旻的心情也不由好轉了幾分,不過,看著眼前的這些將士,一個個都是面黃肌瘦,狼狽不堪,肌膚在風霜的磨礪下,也變得更加粗糙。 這些士卒,可都是百戰余生的勇士,如今卻還得做這些馬夫的活計。帶頭的百將也就不到三十歲,但粗獷的面容略顯浮腫,有幾處凍傷,是風霜留下的痕跡。走到百將面前,劉旻從他手中接過一把毛刷,說了句你先歇會兒,便親自動起手來。 大概也熟悉了皇子殿下的脾性,百將沒有矯情推辭,也沒有真去歇著,而是吆喝著部下,加快清洗馬匹。 劉旻伺候的是一匹黃棕大馬,然而,此時卻幾乎瘦得脫相。劉旻是愛馬之人,探手輕撫著馬頭,輕嘆道:“這是河西馬吧!” “回殿下,正是,來源于刪丹牧監!”百將答道。 “多好的軍馬,如今卻骨瘦如柴!”劉旻說。過去的那個冬季,人都缺乏食物,而況于馬呢。 “本就是掉膘的時節,又兼食料不足!”百將也不禁嘆了口氣,說著,目光中閃過一抹感傷:“就是不知,這些馬,還能保有多久……” 劉旻聞之,沉默了下,他知道百將所言指的是什么。之前,為了緩解食物的短缺,遠征軍將士不得不含淚忍痛,殺馬充饑,這種決定并不難下,但做起來,卻備感艱難,戰馬不只是騎乘工具,更是朝夕相處的伙伴與戰友。撤至金山之時,全軍上下尚有三千余匹馬,但如今,連一人一騎都難以滿足了。 “殺馬充饑,乃不得已之選擇,如今氣候已然回暖,可覓食之處也多了,楊、王二位將軍在思考解決辦法!但有一點,我們不會在此待太久了,也不會再輕易殺馬了,我們,也一定能夠回到大漢!”劉旻的聲音并不高昂,甚至有種喃喃自語的感覺,但那股堅定意志,傳達得很到位。 “末將也相信!”百將應道。 感受到其同樣堅決的語氣,劉旻不由扭頭,看著他,略帶好奇地問道:“你如此肯定?” “恕末將直言,兩位殿下是陛下愛子,兩位將軍是陛下愛將,朝廷是絕對不會放棄我們的!”百將應道:“且兩位殿下及將軍,都是當世豪杰,天縱其才,必受上天庇佑,弟兄們也相信,緊擁旗纛,必能脫離窘境,返回大漢!” 百將這番話,發自肺腑,劉旻則從中,感受到了nongnong的信任,這幾乎是能代表全體遠征軍將士的意志了,這份信任,既讓劉旻感動,也讓他備感沉重。 “一定會的!”劉旻鄭重道。 背后是清澈見底的河流,對面是熠熠生光的雪山,群巒森林綠意盎然,這是一幅美妙的金山春景畫面,劉旻卻無心欣賞,回營之前,年輕的面龐之間,甚至浮現出少許的陰郁。 這些時日,他的心情并算好,始終未能釋然,不只是因為處境堪憂,更因為,此前在敗撤的兵亂途中,有太多將士,為了掩護他而陣亡。這種有如累贅般的感受,讓劉旻心里十分不好受。 “殿下帶人回來了!” 伴著一陣難得的歡呼聲,營地大門被快速張開,迎接歸來的三百余漢騎,打頭的,正是趙公劉昉。當然,引起轟動的,還是隨他還營的,除了漢騎,另有為數不少的牛羊牲畜。劉昉所率領的漢軍將士,就像覓得食物的蒼鷹一般,昂揚而歸。 開春之后,為了解決糧食短缺的危機,將士們也沒有再像冬季那般,躲在營地內,瑟瑟煎熬。在楊業的安排下,將人分散出去,在周邊覓食,在森林中采集,到山野間打獵,乃至下河摸魚。 而劉昉在前幾日,則請令,帶領三百騎,向周邊巡弋,如今,是滿載而歸了。而得知劉昉歸來,楊業立刻親自迎了出來。 “參見都帥!”歸來復命,劉昉向楊業行大禮。 “快快請起!”楊業趕忙扶起劉昉,仔細地打量著他,見他人雖然有些憔悴,但渾身上下完好,這才松了口氣。 “殿下這是去哪里了?若再不還營,本將要遣人去尋了!”楊業說道。 不論在什么情況下,兩個皇子的安危,都是首要的,在楊業的心中,哪怕全軍覆沒,只要兩位殿下能夠平安返回大漢,就是值得的。楊業對劉皇帝的忠誠,也使得他將關懷完全給予劉昉兄弟倆。 如果說劉旻是成長,那么劉昉經歷這么一遭,卻是徹底成熟了,言行舉止,一派大將風度。失敗的經歷,讓人痛苦,艱苦的環境,更是折磨,但劉昉也展現出他過硬的心理素質,越挫越勇的性格,過去幾個月艱辛苦楚的歲月中,始終沒有磨滅他的斗志。 “都帥放心!我無事!”劉昉哈哈一笑,指著身后的那一批繳獲:“不只無事,還收獲頗豐!” 在楊業疑問的目光中,劉昉解釋道:“我帶人,一路向西,跋涉約三百里外,發現了一支部落,從他們手中,借得這些牲畜糧食,還有一些鹽!” 顯然,劉昉嘴里的借字,是要打引號的。 “這金山南麓,也有部族?”聞之,楊業眉頭輕皺,很快就釋然了,就地駐扎之后,只對周邊探測了一番,并未深入。 “可曾留有后患?”楊業問道。 這個季節,對于任何一個部族來說,牲畜糧食,都是最為寶貴的資源,可以救命的那種,是不會輕易借出的,何況是漢軍這樣的外來者。 聞問,劉昉的笑容收斂了,目光中閃過一抹的銳利,也有少許的悵惘,沉凝道:“處理得很干凈,不會有后患!” “此地,仍非久留之地??!”楊業嘆息一聲,拍拍劉昉肩膀:“回來就好,一路辛苦,先行歇息吧!” “是!”劉昉應命。 營地之中,將士們開始興高采烈地收置繳獲,有這么一批物資,又可多支撐一段時間了,甚至,可能吃上一頓難得的飽飯。而楊業接下來讓全軍將士飽餐一頓的命令,也證明了一點,于是整個營地都轟動了。 “王老將軍如何了?”往中軍主帳而去之時,劉昉不由問道:“我可帶回了一些馬奶酒!” “這兩日,好多了!”楊業嘆道。 第326章 尋覓終有果 從敗走烏孤山開始,遠征軍上下都處在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之下,身心都備受煎熬,而作為主要將領之一,河西軍的主將,王彥升所承受的壓力,也是可想而知的。 遠征大漠,域外作戰,本就是一件異常艱苦與充滿危險的事,艱苦的行軍,連續作戰,都是極其消耗精力與體力的。 而王彥升,終究是年過半百的老將了,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桀驁兇悍的技擊猛士??梢哉f,在西撤的過程之中,王彥升一直是強撐著身體在領導指揮。 等到撤至金山南麓,危機初解,精神一放松,王彥升就徹底病倒了,再加上在漠北的作戰過程中,受了些創傷,也有惡化的趨勢。 遠在金山,條件艱苦,雖然有幾名軍醫尚在,但缺乏藥材,即便暫時安全了,王彥升也享受不到太好的醫治。 在金山嚴酷的冬季中,很多受傷的將士,都在傷痛與嚴寒之中去世,埋骨異域青山,而王彥升,說不出是他命大還是什么,硬生生地熬了過來。 不過,即便如此,也是元氣大傷,根本有缺,甚至于,病根也徹底種下來。帳內的王彥升,靠在一張羊毛席上,形容枯槁,一臉的病態,粗獷的面容看起來甚至有些丑陋與恐怖,完全不見威風凜凜的大將風采。 簡陋的爐臺中,燃燒著一些燒制好的柴炭,暗淡的火光在他臉上晃動不已,若不是不時咳嗽幾聲,就仿佛失去了生氣一般。 楊業與劉昉入內,也沒什么反應,直到注意到劉昉,這才費力地起身,劉昉則上前,親自扶起他。 “老將軍,還當保重??!”雖然王彥升的性格與作風都不是劉昉欣賞的,但是,對于王彥升素來的剛強果毅,同樣敬重不已。 面對劉昉的關心,王彥升咳嗽了兩聲,聲音蒼老衰弱,語氣卻是一點不服軟,道:“殿下放心!青山埋骨,馬革裹尸,實為老夫夙愿,不過,縱然是死,老夫也要死在大漢!” 虎雖老病,其威不減,王彥升豪情依舊,卻不免帶有一些悲壯。楊業不由開口安慰道:“老將軍不必如此,最艱難的時候也然度過了,流亡之時那般兇惡的危險我們都擺脫了,去歲那般嚴酷的寒冬我們都熬過來了,只要上下同心,定然能夠返回大漢!” 聞言,看了楊業一眼,王彥升輕嘆道:“這數月,我避帳養傷,雖然未理軍務,但對于軍中形勢,多少有些了解的,目前的形勢,艱難依舊,并不樂觀吧!” 在王彥升養病的這段時間里,遠征軍務,完全是由楊業負責cao持的,由于是河西、榆林兩道的軍隊,將士心中自是各有所屬,王彥升也予以了全力的支持。 說起來,當初對于楊業這個后進小輩將領,王彥升是十分不服氣的,甚至有些嫉妒,但是,所謂的矛盾,也只不過是意氣之爭,經過漠北苦戰之后,并肩作戰的袍澤情誼也足以消除那微不足道的不滿。如今兩人,倒有些肝膽相照,兩肋插刀了。 見狀,楊業沉吟了片刻,而后鄭重地說道:“對于我軍接下來的去留,我正欲同老將軍商討!” “你講!”王彥升打起些精神。 楊業道:“時下,我軍最為困難的地方在于孤懸域外,補給斷絕,將士們忍饑挨餓,靠殺馬充饑,扛過嚴冬,但糧食短缺的問題仍舊沒有解決。 這幾日,趙公殿下率軍雖然打掠得一些物資,卻也難支撐太久。僅靠采集漁獵,也是杯水車薪。營地附近,雖無敵寇,但本地的部族,也不可信,乃是潛在的威脅。 此地,實不可久留!此前嚴冬苦寒,道路斷絕,也不利行進,如今已然春暖花開,我的意思,該動身回返大漢了!” 聽其言,王彥升輕輕頷首:“將士們百戰余生,離鄉背井已久,也是該把他們帶回去了!” “目前唯一可能的出路,在于南方,通過西域回返!”楊業道。 對此,王彥升眉頭頓時微蹙,說:“南面可是大漠流沙,何況眼下西域的情況,我們也一無所知,南去也是兇險難料??!” “但是,我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楊業道。 聞之,王彥升苦笑兩聲,也不得不承認,當初西撤至金山,最初的打算,也在這上面。 “看來,再是龍潭虎xue,我們也要闖上一闖了,不能坐以待斃!”王彥升很快便肯定地表示道:“如今你是主帥,你的任何決議,老夫都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