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06節
“參見陛下!參見太子殿下!”崇政殿內,趙普見禮,太子劉旸也被劉皇帝叫來了。 “平身吧!”劉皇帝一臉的平和,示意二人坐下,對趙普道:“朕不在京的這段時間,趙卿領政,朝政運轉有序,內外有條不紊,事實證明,朕所托是人??!” 聞言,趙普沉凝的眉角綻開,起身拱手,謙虛道:“多謝陛下信任!” “坐下,不必如此拘束!”大概是長時間未見,多了些生疏,見他拘謹,劉皇帝笑容益顯溫和,道:“還沒進晚食吧!喦脫,吩咐尚膳局,備些熱食酒水!” “是!” “謝陛下!”趙普感到榮幸,皇帝這等關懷,朝中少有。 趙普呢,則適時地將劉皇帝不在期間,政事堂處置了一些要緊事務匯報了一下,劉皇帝呢,也不挑剔,認真地聽著。 事實上,趙普為相,其經辦處置的政務,想要從中挑出差錯,還是有些困難的。過了一會兒,內侍們將準備好的酒菜擺上,君臣三人入席。 劉皇帝因為已經用過膳,只是飲酒,同時問起他真正關心的事情:“北伐籌備事宜進展如何了?” 趙普在此事當然早有應對,聞問,從容答來:“回陛下,得詔旨后,臣便召集僚屬及相關衙司,著手安排。到目前為止,財政司已然撥款五百萬緡,用以采購被服、帳篷、雨具等物資,兵部已緊急安排打造軍械,并于諸道武庫,向北調度。軍糧、草料等物資,也開始著手調運……” 聽趙普干練的匯報,劉皇帝就下意識地感到舒心,一邊點著頭,一邊問道:“朕知道詔令略顯倉促,就沒有什么問題與困難?” 聞問,趙普仍舊淡定一笑,應道:“問題自然還是有的!樞密院那邊,已然在著手出兵籌劃,然此次北伐,規模如何,動兵多少,尚未有定議。朝廷需要籌集調度多少軍需,也未明確,目前所籌備,多動用內外官倉儲備。 另外,供應大軍北伐,糧料器械轉運,少不了勞力,諸道州征發多少壯丁徭役,還需細致籌算。再加上,時值春耕,大量征召壯丁,定會耽擱農時,也會引起民心不穩,因此尚未鋪開政令,大規模征召……” 聽其解釋,劉皇帝頷首,問道:“一個月的時間,是不是太匆忙了?” 趙普搖了搖頭,說:“陛下,只要動兵,大舉征發,是免不了的,對農事民事的影響,也避免不了,只是代價高低罷了。得益于朝廷長久以來的儲備制度,臣與計相仔細籌算過,以大漢全國如今倉廩所備,在滿足官民正常消耗的前提下,只要調度得當,足可供應三十萬大軍一年所耗!尤其在幽州、太原、大同等重鎮,更長期維持著上百萬石的糧食儲備……” 劉皇帝兩眼明顯一亮,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偏頭對太子劉旸道:“沒有這些家底,朕豈有大舉北伐的信心!” “這也是陛下苦心經營十數的成果!”趙普說道。 “朕聽聞,北伐之事,在朝中頗有些反響??!”劉皇帝又飲了口酒,悠悠然地說道:“朕臨還城前,才收到了宋琪的奏章,態度很明確,諫阻其事,他認為,遼國局勢不明,倉促北伐,不看好出兵的前景……” “人心若不定,思想若不統一,定然誤事,執行大略,更容易出現混亂。你是統馭諸部司院及道州府縣的宰相,很多事情都要靠你來cao持,你又是什么看法?” 劉皇帝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喜怒,趙普也難以從他臉上看出什么,但面對垂詢,也不敢怠慢,只是將他自己的考慮和盤托出: “陛下,宋相所慮,堪稱老成謀國,卻有些過慮。目前北方的局勢固然不夠明朗,然與此相比,還能有更有利于大漢的出兵時機嗎?縱然有,又需要等到何時? 薛汲國公在《三代史》中有一段話,臣記憶猶新:仰認睿智,深惟匿瑕,其如天道人心,難以違拒,須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關于發兵的代價,這一點也無需避及,只要北伐戰略不改,無論何時,兵馬、錢糧、徭役都當足備,流血傷亡更不可免。 今春備戰,固然影響農事,但于遼國而言,同樣會給他們帶去麻煩,并且比起大漢,他們的麻煩與困難會更大! 當年北伐之時,南北尚未混一,大漢都能以睥睨之勢,大破契丹,收復關山,而況于如今,大漢又多了十年的生聚。 因遼國之變而發兵,雖顯倉促,然對遼戰事的籌備,卻已開展多年,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因此,倉促也只是暫時的! 大漢前有南征之耗,調用兵馬、勞力、錢糧,卻也僅局限于西南與湖廣!而遼國在前幾年,則同樣飽受西征之費! 綜上所述,臣以為,值遼國帝位交替之際,不論其局勢發展如何,對大漢而言,都是一次難得的出兵時機!” 看著侃侃而談的趙普,劉皇帝態度愈顯和藹,可以說,他的每一句話,都說在了劉皇帝的心坎上。當然,并不排除有刻意迎合的嫌疑。 “趙卿見解,深得朕心!”劉皇帝表示認可,卻又嘆道:“可惜,朝廷中有這等見解的人,還是太少了??!” 趙普說道:“自前次北伐以來,整整十一年過去了,承平已久,如再度北伐,更需勞師遠征,動兵少則難以制敵,動兵過多則損費巨大,臣僚們有所顧慮,可以理解!” “若事事顧慮,步步都憂心風險,那朕就走不到今日,大漢也沒有如今之盛!”劉皇帝冷冷道,讓劉旸與趙普都小心了些,筷子都不敢動了。 沉吟了片刻,劉皇帝道:“回京途中,朕收到了最新的消息,遼國那邊,新帝已立,并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擁戴。遼國新主,看起來頗有手腕,很會收攬人心,倘若大漢再遷延下去,給足他時間,撫定國民之心,理順軍政事務,那么今后,想要再北伐,付出的代價,只怕更大!” 聞之,趙普明顯感到意外:“如此之快?” “因此,我們不能只顧及自身的困難,還要立足于全局,著眼于未來!”劉皇帝一臉慨然:“這才多少年,就開始畏首畏尾的了,若再等個十年,只怕更加不愿意進行北伐戰爭了!” “陛下所慮甚是!”趙普說道。 “這樣,通知下去,明日朝會,三品以上公卿朝官及諸部司院主官進宮議事,朕要好好和他們談談!”劉皇帝吩咐著。 趙普應命。 劉皇帝又看向劉旸,吩咐著:“你明日,代朕到三衙禁軍中走一圈,檢閱將士,看看士氣如何,再代朕問一問,在京師待久了,還敢不敢上戰場,還愿不愿意為大漢舍生忘死,還有沒有建功立業的志氣!” “是!” 第209章 劉皇帝腦子還是清醒的 樞密院,軍機房。 龐大的輿圖上,大漢北方軍事形勢勾劃得一目了然,劉皇帝以及文武重臣齊在,傾聽樞密使石守信講解北伐方略。 劉皇帝微微斜靠在一張龍椅上,面無表情,只是目光直直地放在地圖上。周遭,或站或立,劉旸、劉承勛、劉煦、趙普、宋琪、高懷德、向訓、趙匡胤、韓通、潘美、曹彬等人,也都表情嚴肅,聚精會神。 “稟陛下,英國公求見!”樞密使直學士張雍前來稟報。 聞之,劉皇帝略感訝異,坐正了身體,吩咐道:“去把英公迎進來!” “慢!”稍加思考,劉皇帝又道:“朕親自去!” 對此,在場的大臣們多少有些訝異,既是因為劉皇帝這少有的降階親迎之禮,也因為英國公柴榮如今已然逐漸淡出朝廷,有隱退之意,近一年來,更是寓居府邸養病,少有出入。 顯然,北伐之事,朝野震動,連抱病在家的柴英國公都給驚出來了。 正堂前,柴榮以一個佝僂的姿態站立著,雖然努力地挺直腰桿,但總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當年雄姿英發的英國公,也如此遲暮了。 劉皇帝一出堂門,便見到柴榮的身影,邁動的腳步明顯一個停頓。柴榮如今才邁入五十歲的關頭,這個年紀,并不算大,然而,白發染鬢,面帶病容,身體也格外孱弱。 “臣參見陛下!”見到劉皇帝,柴榮當即要行大禮。 劉皇帝快步走下階梯,用力地攙住他:“快快免禮!” “臣何能德,不敢受陛下降階之禮!”柴榮聲音中透著蒼老。 “這種話就別說了!”劉皇帝有些關切地說道:“知道你身體不好,才特地沒命人去打擾你,有病就好生休養著,何必親自進宮……” 柴榮雖然身體不爽,但志氣依舊昂揚,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道笑容,應道:“多謝陛下關懷!臣雖老邁,病癥纏身,但北伐大舉,即便不能再提戈縱馬,沙場征戰,也愿意為陛下做些籌謀!北伐契丹,掃定塞外,也是臣的愿望??!” “好!”劉皇帝大笑幾聲,滿朝之中,最合劉皇帝性情的人,還得屬柴榮,拉著他的手,往樞密院內走,劉皇帝到:“就讓你我君臣,運籌帷幄,觀大漢健兒,北伐建功!” “是!”柴榮恭敬地擺脫劉皇帝,鄭重一禮。 從劉皇帝的話也能聽出,此番北伐,他是沒有御駕親征的打算了。 看柴榮有些顫顫巍巍的,劉皇帝眉頭一皺,朝喦脫招招手,吩咐道:“吩咐尚金局,打造一柄龍頭拐杖,賜予英公,以助行路!” “陛下,臣不敢當??!”聞言,柴榮老臉上略感驚詫,嚴肅地說。 劉皇帝溫和一笑:“朕說你當得,不提其他,一根拐杖罷了!” 與柴榮聯袂進堂,劉皇帝輕聲說道:“朕回京方知,虞公也病了,你們不只是大漢的重臣,更是朕的良師益友,大漢的還未到最強盛的時候,還有更光明的未來,你們可要好生保重,陪朕一起看到四夷臣服河清海晏的那一日,陪朕見證大漢的輝煌!” “臣堅信彼日不遠,如能親眼見證,此生無憾!”柴榮表示道。 “你家四郎宗訓,多少歲了?”劉皇帝問道。 “回陛下,快滿十八了!”柴榮應道。 劉皇帝說:“我家有女初長成,年紀相仿,還記得當年的約定嗎?朕可沒有忘記,你啊,改日領他進宮,給皇后看看……” “謝陛下!”柴榮趕忙道。 陪同劉皇帝一起出來的大臣們,見著被皇帝親自攙扶并親密交談的英國公,都不禁面露感慨,多有艷羨。 回到軍機房內,劉皇帝讓柴榮坐下,而后自己取過一張短凳,示意石守信:“繼續!” “是!”應命之后,石守信滿臉的嚴肅,而后繼續講解道: “漢遼疆界,綿延萬里,太過漫長,臣等以為,此番北伐,若全面出擊,想要縱橫萬里,一舉擊潰消滅遼國,以大漢如今的國力、軍力,也難以竟全功! 因此,臣等建議,如若發兵,不必謀大求全,當有所偏重,不求速戰速決,反而應當發揮大漢在國力、軍力、人力上的優勢,穩扎穩打,逐步破之……” 聽其言,韓通忍不住提出異議:“遼國那萬里草疆,曠野無垠,若依石樞相之言,穩步推進,那出塞之后,要打到何年何月去?倘若遼軍避而不戰,采取拖延戰術,我軍則求戰不得,豈能不空耗國力,且稍有差池,必陷大軍于險地?” 以大漢如今的實力,兩國之間強弱形勢,將帥們心里也都有個數,也有底氣,正面對決,大漢不說碾壓遼軍,但絕對能占據優勢。但是,塞外作戰,最值得顧慮的,還是后勤線拉長,糧草轉運不利,以及遼軍避而不戰。 對于韓通的疑問,石守信淡淡一笑,應道:“此番北伐,關鍵并不在出塞作戰!” 看了眼劉皇帝,石守信從容說來:“遼國疆域再廣,但它有幾處必守之地!一上京臨潢府,二東京遼陽府。 上京遠在塞北,山高路遠,不便貿然遠征,但遼陽則不然,那是在遼東、渤海之地的首府,也是遼國數年發展壯大的根基之地,人丁相對充盈,錢糧賦稅大半出于此地,更是我中國故地。 因此,臣等以為,倘若大兵東進,攻取遼東,奪占遼陽,再以此為基,繼續攻略東北之地,對遼國必是重大打擊。 攻其必守之地,則不懼其避戰,對我軍而言,攻城拔寨,也可更加從容……” 聽其言,劉皇帝微微一笑,看向柴榮:“對于此略,英公以為如何?” 柴榮聽得認真,思考得也認真,聞問,點了點頭,說道:“想要畢其功于一役,一口吞下遼國,確實太難,攻其必守,是個不錯的戰略!將進攻目標選在遼東,臣認為沒有問題!” “你們怎么看?”劉皇帝又瞧向其他人。 都是能征慣戰,有豐富戰場經驗的將帥,高懷德、趙匡胤幾人更是參與過對遼戰事,因此,對于主戰遼東構想,也都表示支持。 宋琪則站出來,指出:“陛下,遼東同樣偏遠,又有關山之隔,且遼國經營已久,根基深厚,倘以堅城頑抗,取之仍舊不易!隋煬帝東征殷鑒在前,還請陛下多作審量!” 雖然宋琪對北伐持保守態度,但經過劉皇帝與他一番坦誠交流后,還是達成了共識。否則,此番軍事會議,都不會讓他參加。 然而,他的想法言辭,仍舊這般患得患失,也實在令劉皇帝著惱??粗菑垏烂C的面龐,劉皇帝不由無奈道:“宋琪啊,你這是將朕比作隋煬帝??!” “臣失言!請陛下恕罪!”聞言,宋琪臉色一變,也覺話出不妥,剛忙告罪。 “罷了!”劉皇帝擺了擺手,道:“朕知道你一心為國,老成之言,但是,朕不是隋煬帝,也沒有那般好大喜功,不以實際。歷代征伐遼東,有勝有負,但大漢可做充分準備,朕也不會重蹈隋煬帝的覆轍!” “是!”宋琪埋頭應道。 對于樞密院擬定的北伐攻略,劉皇帝自然是認可的,關鍵就在于,有重點。一舉吞下遼國,橫掃北疆,劉皇帝自當然也想,但是他心里也清楚,那不現實。 因此,大舉北伐可,全線出擊卻沒有必要,劉皇帝也從不視戰爭為兒戲,漢遼之間要打大仗,劉皇帝也會選擇大漢勝率最高的目標與方式。 滅遼,還得一步一步來,先去其首尾,而遼東就是其腦袋,集中力量,斬其首,再分其尸,從容擊滅之,可要穩妥得多。 經過這么多年的深入了解,東北地區對遼國有多重要,劉皇帝可清楚得很,那也是其漢化并且保持如今胡漢分治的基礎。 打掉了遼東,就是掘斷其根基,也是如今契丹遼帝國崩塌的開始,劉皇帝對此有著十分清晰的認識。 戰爭,尤其是兩大帝國的全面戰爭,劉皇帝怎么可能亂來,目標清晰,主次分明,他可拎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