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95節
“也不知我這番話,劉曙這小子能不能聽得進去!”劉皇帝這邊,看起來是教訓痛快了,漫步回帳嘴里嘀咕道:“這孩子,還是不能嬌生慣養,尤其是兒子!” “小的覺得,九皇子只是少年心性,還是聰明恭順的,官家字字肺腑,諄諄教誨,必能深刻感念,不負官家期望!”聽劉皇帝這么說,喦脫適時地說了句,似乎是想寬慰劉皇帝之心。 聞之,劉皇帝只是斜了他一眼:“怎么,你比朕還了解自己的兒子?” 注意到劉皇帝那令人從心底發寒的眼神,喦脫趕緊埋下頭去:“小的多嘴了!” 回到御帳,褪外袍,換上一身輕便的冬季常服,只來得及洗了把熱水臉,太子劉旸與趙國公劉昉便來覲見了。 這兄弟倆是一起奉命去走訪的,帳內,看著兩個身上還帶著寒氣的兒子,讓他們到火爐邊烤烤,劉皇帝問:“這么快就回來了?” 此時,天色雖顯晦暗,但時辰還早,僅過晡時。在劉皇帝面前,還是劉昉放得開些,說道:“豐州城太小,也太簡單了,我和二哥半個時辰就逛完了……” “感覺如何?”劉皇帝看著劉旸。 劉旸應道:“此地過于苦寒,百姓生計確實貧困,不過,兒察問過好幾戶百姓,少有怨言。兒打聽了馮廣的官聲口碑,十分不錯,可以說是交口稱贊。 他到任后,處事公正,從無偏私,做了不少利民惠民的事情。豐州為數不多的財稅,多用于改善水利、道路,備荒備災,豐州之民,多受其利,嘗言,愿與豐州百姓同甘共苦。州衙簡陋,曾有屬吏建議修葺,被他嚴詞拒絕,反而把那部分錢款用于興建學校。 馮廣的俸祿,也被用來周濟窮苦百姓與急難之民,而自己則清貧度日,據說,他官服下面,全是麻衣舊袍……” 劉旸說著,就不由流露出贊嘆之情,劉皇帝問:“看來,你很欣賞此人了!” 劉旸應道:“這樣的廉吏,簡直是官員典范,該當褒獎,通報全國也不為過?您先前,不是也表揚他了嗎?” 劉皇帝笑了笑,幽幽道:“倘若,這些都是刻意表現,沽名釣譽,那此人,心計可就太深了……” 第185章 太子的心理負擔 “二哥,何故心事重重的?”出得御帳,劉昉偏頭看著低頭沉思的劉旸。 聞聲,劉旸抬起了頭,迎著四弟詫異的目光,張了張嘴,嘆息了一聲:“只是偶有感觸罷了!” “你何時也多愁善感起來了?是不忍見豐州百姓之窮苦,還是為那刺史馮廣?”劉昉隨意地道。 聽其言,劉旸住腳,看著劉昉,遲疑了下,方才道:“四郎,你覺得馮使君,是個好官嗎?” “就目前所見所聞,如若屬實,當然是個好官!”劉昉點了點頭,而后笑道:“你果然還在糾結爹方才的話!” 劉旸又嘆了口氣,想了想,還是說道:“爹嘗教導我,不要奏章上治國為政,要兼聽多聞,如今,我們實際考察,馮廣為官,有口皆碑,這樣賢臣廉吏,還要懷疑審視,我……” 說著,劉旸臉上露出一抹疲憊的神色,雙肩都下沉了些,仿佛受到了重壓一般。 對此,劉昉是真的驚訝了,他并不能感同身受,不過沉吟了下,說道:“方才你建議通令全國,褒獎馮廣,是意欲把他設立成大漢廉吏的典范。我覺得,爹對此議,還是贊同認可的。 然也正因如此,才當更加謹慎妥善,這是很有必要的。雖則我也不認為,馮廣這個小小的邊州刺史,有那個能力與膽子欺君,但倘若其政績口碑有假,而朝廷明詔已下,屆時爹與朝廷的顏面可就掃地了。 而倘若馮廣表里如一,又何懼這些考察審視?今后他如能堅持作風,矢志不渝,爹又豈會不提拔重用他?” 劉昉這番話,同樣讓劉旸大感詫異,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道:“四郎,你可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吶,竟有如此見解!就沖這份見解,不要醉心武事,為政治民,也可有不俗成就!” “我志不在此,書案之苦,我已吃夠了!”聽其言,劉昉趕忙擺手,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道:“統兵征戰,馳騁沙場,這才是我從小的志向……” 劉旸提醒道道:“天下已然一統,你還能打一輩子仗嗎?” “且不提遼國要費多少時間去擊敗消滅,大漢疆域如此之廣,諸族雜居,豈能人人都傾心臣服,絕少不了心懷異狀,潛圖背反者。我今后,就當消滅這些頑敵逆賊,以維護我大漢社稷!”劉昉嚴肅道。 見他這副認真的表情,劉旸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同樣認真地說道:“我定然支持你!” 劉昉嘿嘿一笑:“那臣,就先謝過太子殿下了!” 見狀,劉旸也笑了。 兄弟倆告別,各還其帳,劉昉還是昂首闊步,劉旸則再度沉浸到自己的情緒當中,劉昉終究難以體會他的感受。 所有兄弟中,與劉皇帝接觸最多的,只有他這個太子,而對劉皇帝了解最深的,也只有劉旸。也因為認知深刻,劉旸對劉皇帝的敬畏也是與日俱增的。 而其中最令他焦慮乃至畏懼的,還是劉皇帝那顆多疑猜忌的心。很多事情,很多人,劉皇帝都是直接在他面前表露看法的。 對馮廣的評價,只是個引子,在劉旸看來,像馮廣這樣的官,劉皇帝都這般保留警惕。固然,劉昉適才所言,也是有道理的,然而劉皇帝心思如此之重,豈不更顯得更加可怕? 歷來太子,皆不容易,劉旸這個太子,同樣不易,做劉皇帝這等雄主的太子,則更加不易。劉旸也是讀史的,他有的時候,也是感到幸運的,不是身為嫡長子的身份,太子的名分,而是劉皇帝在自己身上傾注的心血令他感動。 能窺見劉皇帝一些真面目的人,世間寥寥無幾,其中就包括劉旸。一直以來,劉皇帝對自己言傳身教,甚至屢屢袒露心扉,重視之情可是溢于言表。但是,對劉旸而言,這份重視,有的時候也確實顯得太過沉重了…… 豐州濱臨黃河,城東南建有一個渡頭,同樣簡陋,因為豐州民少,南來北往進出的人更少,顯得有些冷清。 及入冬之后,水冷風寒,則更添蕭索凄涼。不過,渡頭之上,只??恐攘葞姿倚〈?,河上航行著的,更是一艘木筏,在湍急的河流中晃蕩不已,顯得那樣無助。 劉皇帝策馬立于岸邊平靜地眺望著,觀察著河中的情形,那艘木筏,在船夫的費力cao縱下,歷經波折,勉強靠岸,然后搬卸東西……這一幕落在劉皇帝眼中,只覺既辛苦,又危險。 良久,劉皇帝問跟在身邊的馮廣:“豐州百姓渡河,如此麻煩、危險,就未曾設法改善嗎?” “回陛下!”馮廣說道:“河水兩岸百姓交流并不頻繁,來往的行旅客商更少,地勢高峻,河水湍急,也無法架橋。尋常節氣,有此船只、木筏,也足可滿足通航。天暖之時,百姓攜皮囊,鳧水渡河,已成習俗。待到歲寒之時,河流結冰,更可直接踏冰而行……” “河水結冰,意味著氣候嚴寒,這并不是好事??!”劉皇帝幽幽嘆道。 馮廣說:“臣到任的這幾年,每至11月下旬,冰面便已然凝結,至12月,已然能夠跑馬走車,每歲皆是如此! 在這塞北,百姓最畏懼的就是徹骨之寒了,人能忍饑受寒,牲畜卻難,境內每歲凍死的牛羊馬駝,不在少數……” “據聞,你到任之后,豐州已連續數年,沒有發生過凍餓而死之事?”劉皇帝問道。 “臣奉命牧守,為官一方,自當竭盡全力,庇護治下生民!”馮廣這么說:“這也是豐州民少,便于管理,再兼軍民協力,同渡難關?!?/br> “你覺得,豐州想要繼續發展,向好發展,還需要什么?”劉皇帝面色柔和,看著馮廣問:“有什么要求,盡管提,能辦到的,朝廷一定滿足你!” 對此,馮廣精神略振,思索了一會兒,拱手道:“陛下,豐州最缺的,還是人口??!” 而對此,劉皇帝也不禁頭疼,現在朝廷官方的遷戶移民實邊政策,已然趨于停滯,畢竟不能沒緣由強求百姓外遷。再加上,豐州這種地方,遷過來,也無異于流放,沒人愿意來。 馮廣提出充實人口的要求,不得不說,還真難到了劉皇帝。不過,放出去的話,總要有所兌現,略加考慮,劉皇帝道:“豐州乃北疆邊防重鎮,該當引起重視。這樣,今后朝廷處流刑的犯人,優先流豐州。再從黨項人中,遷一些部民過來,這陰山以南的大片草場,還當加以利用!” “謝陛下!”聞言,馮廣當即道謝。 “朝廷可以扶持施恩,但豐州畢竟僻遠,百姓如欲足食足暖,還得靠你們自身吶!”劉皇帝道。 “臣明白了!” “人過留名,朕希望,等你馮廣離開豐州的時候,留下一個賢名、善名、芳名!”劉皇帝語氣中帶著勉勵。 “是!臣必不負陛下期望!”馮廣表情鄭重,拱手道。 注視了他一會兒,見他臉上沒有絲毫異樣,劉皇帝眼中的欣賞之情更加濃了。因為他的意思也很明顯了,馮廣還得在豐州任上待下去,還得在這苦寒之地熬下去,至于熬多久,沒個準信。而馮廣的反應,自然而平靜…… “聽說你還建了個學校,城中未曾見著,在哪里,帶朕去看看!” 第186章 李國舅的愚民傾向 “整個豐州就這么一座學校?”走出名為“致和”的書院,劉皇帝忍不住回頭再看了看,問馮廣。 “回陛下,豐州人寡,且百姓多厭學,專注于衣食飽暖,不愿意送子就學。臣興此學校,也是幾多勸導,并減免學費,方才有這三十多名適齡學生?!瘪T廣解釋道。 說著,臉上還露出些許感慨:“即便如此,年滿10歲后,許多百姓,便已拒絕支持求學,寧愿學生們回家幫襯農牧。臣雖怒其不爭,卻也不便以行政命令強求……” “不提這塞北,就是在中原,于尋常之家而言,10歲的孩子也能承擔不少家務了吧!”聽其描述,劉皇帝輕聲道。 馮廣嘆了口氣,點頭應道:“臣也明白,在豐州,對百姓而言,溫飽生存才是首要之事,故而也不忍責之!” 聽劉皇帝與馮廣的對話,跟在另外一旁的李業突然開口了:“臣倒覺得,黎民黔首放棄就學,不足為惜!” 他這一開口,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劉皇帝看著他,輕笑道:“舅舅又有何高見!” “不敢談高見!”李業拱手一禮,淡定地說道:“古語有云,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臣想,禮儀、道德、學識這些東西,對于當地邊民而言,只怕還不如一頭牛、一只羊更加吸引人。 人無求學之心,何必強求?學校既建,開門候之,若有遠識而求教者,縱窮困潦倒,又豈能絕其渴求之心?若無其志,廢學又何惜?” 說著,李業還是小心地瞥了劉皇帝一眼,畢竟,在興學致學方面,劉皇帝歷來的態度還是很積極的。 但見他面無表情,李業心中也不免生出些嘀咕,不過,還是繼續道:“另外一方面,這些平民百姓,懂得越多,就想得越多,人心就越亂,不如不教。并且,他們之中,大部分人,只怕一輩子都走不出豐州,甚至走不出村堡鄉鎮,只要他們本分做人,遵紀守法即可,如此官民皆安……” 李業這番話,聞之者神情各異,都對李國舅這番話感到驚訝。劉皇帝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雖然只是對教育的一種看法,但也體現出了李業的政治思想與治政理念,這就完全是站在統治與特權階級的角度還看事情了。 “國舅此言,只怕有悖圣人有教無類之意!”劉皇帝還沒有表示什么,趙匡胤卻開口了,明顯對李業的話不贊同。 聞之,李業看了眼趙匡胤,淡淡一笑:“清談高論罷了!這成百上千年來,又何曾實現過!” “朝廷推廣學教,鼓勵治學,既是惠民,更是為了替朝廷培養人才,以便將來選拔人才!”趙匡胤說。 李業還是輕描淡寫地應道:“如今大漢的官吏已經夠多了,哪里來那么多職位滿足成千上萬的士子?每科取士也就百余人,讓那么多讀書人來爭這為數寥寥的機會,希望本就渺茫。與其如此,還不如讓他們安心種地納稅……” 說到這兒,李業又瞟了劉皇帝一下,繼續道:“陛下興教育,養士人,卻為利國之事,但也當有所針對,與那不切實際的‘有教無類’相比,還是因材施教,更能培養成材,也能節省不少花費!那些真正有志于學者,有能于學者,朝廷才該恩養扶持……” “國舅這番話,若是讓朝中那些老夫子聽到了,說不準要鬧起來了!”默默地聽著二者的爭辯,劉皇帝終于發話了,對李業道。 從劉皇帝的言語表情,都難體會到圣意,因而李業仍舊繼續表明看法:“腐儒之見罷了!自以為能兼濟天下,實則理政而政崩,治民則民亂……” 注意到李業鄙視的語氣與神態,劉皇帝終于抬手止住他:“好了!” “是!”一直注意著劉皇帝反應的李業,立時再拱手,不再言語。 劉皇帝呢,也沒有在此事上有進一步的討論的。事實上,李業的見解,一定程度上還是有契合劉皇帝想法,或者說迎合了劉皇帝觀念。劉皇帝,當然是希望大漢的百姓,都是恭順良民,如其所言,本分做人,老實繳稅,除此之外,不當有其他思想與想法…… 簡單地講,一群愚民,是更加便于朝廷統治的。 當然,劉皇帝倒也沒有那么狹隘,也不會出臺什么禁錮思想的政策,這些年,大漢官民之間各方面都還是很有活力的。 站在李業的立場,他有提出這等教育理念的權力與理由,但劉皇帝,需要考慮得則更多,更全面。無論什么時候,平衡二字都貫徹于他的思想行為之中。 階級的固化,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逐漸形成,劉皇帝也沒自信阻止,他在世也只能壓制,為天下盡量維持一個相對公平。 但是,如按照李業的想法去施行教育制度,制定學教政策,那簡直就是在加速推動階級固化。 “這致和書院就那一名先生?”按下心中的些許想法,劉皇帝有點刻意地轉移話題,問馮廣。 馮廣道:“臣與州衙屬吏,政閑之時,也輪番前來授學!” “你這個刺史,還真是親力親為??!”劉皇帝笑了笑,忽然想到了什么,直接問:“朕沒記措的話,這豐州境內,可有個大儒,為何不用?” “嗯?”馮廣略感驚異,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想,兩眼微亮,試探著說:“陛下指的,可是那徐鉉?” “舍他其誰?”劉皇帝淡淡道。 迎著劉皇帝的目光,馮廣解釋道:“陛下,徐鉉獲罪流邊,乃是罪徒,臣豈能邀之以治官學?!?/br> 看著馮廣,劉皇帝以一種開玩笑的語氣道:“流刑之人本歸你們管轄,如何用,也是地方上的事。你們不會是聽到那些傳言,覺得此人得罪了朕,所以不敢用他吧!” 劉皇帝這話,問得馮廣心驚rou跳的,都不知道如何回應了,只得面露惶恐地躬身道:“臣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