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53節
見狀,大符也不由莞爾,親自奉上一杯熱茶,遞給他:“吃盞茶,消消氣,再同我講講!” 肚子里或許真積壓了不少怒氣,不過經皇后這么一番平復,劉皇帝也不好再發作了。大符一臉雍容,那雙眸子隨著時間的沉淀也益加散發著智慧,接過茶茶盞,牛飲一口,而后將出宮遇到的狀況給簡單地講了一遍。 “也不是什么大事低,本于皇叔、汝公相聚于宮外,本是其樂融融。然而,于市井之間,竟撞見了一干裝神弄鬼的術士!”劉皇帝說道: “靠著一些虛假的把戲,愚弄百姓,蠱惑人心!而東京百姓,追隨信服者甚多,更可惡者,據說有不少在朝的官員,也奉其首腦為座上賓客。 百姓愚昧,不知其里,為其迷惑,也就罷了。那些識文斷字,甚至飽讀詩書的官員,竟也如此,他們平日里拿著儒家經典,圣人之言來規勸我,卻連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這些道理都不懂嗎?” 聽完劉皇帝的敘述,大符也反應過來了,唇角帶著足以撫慰人心的溫暖笑容,說:“你也不必過于氣憤了。大漢天下,億兆子民,向來是愚者眾,智者寡,對于這些愚弄官民的江湖術士,既然發現了,著有司查察法辦即可,你若因此而生怒,壞了心情,卻也不值得!” “我也不是看不開!”被大符這番勸慰,劉皇帝心中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緊跟著嘆了一口氣:“我只是覺得,如今天下一統了,四海承平了,國家強盛了,社稷繁榮了,本該是河清海晏,政通人和,然而,各種歪風邪氣也冒出來了。東京天子腳下,首善之區,竟然也容這等魑魅魍魎招搖過市……” 聽劉皇帝這句感慨,大符也有所體悟,對他道:“當初山河破碎,國困民貧之時,你尚能不懼艱難,銳意進取,廓清天下。而今功業大成,天下寧定,只些許不諧,又何足道?” “話是這般說,只是我這心里,分外不爽!”劉承祐道:“此番若非我親自撞見,竟然還不知曉!” 劉承祐說這話時,同樣跟著到坤明殿來的張德鈞不由心頭一顫,在對東京輿情的監控方面,如今可主要是皇城司的職責。對于此事,他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有太重視罷了。 所幸,劉皇帝似乎只是隨口一說,沒有針對他的意思,但張德鈞心中可發了狠,定然要有所作為,也彌補此次失誤,以挽回皇帝心中可能打了折扣的印象。 “此事絕不能就這么算了!”說著,劉皇帝語氣都不由嚴厲起來,直接對喦脫吩咐道:“傳詔開封府,將那張龍兒及其徒眾,好生審問!” “還有,讓刑部、都察院也介入調查,我倒要看看,朝中究竟有多少人,與之交往!”劉承祐冷冷道,又盯著張德鈞:“皇城司,你自己看著辦吧!” “是!” 兩個大太監同時應命,不過喦脫是淡定從容,張德鈞則透著焦慮。 看著這倆畢恭畢敬告退的宦官,劉承祐突然問皇后:“你覺得,這兩人如何?” 大符想了想,說:“張德鈞伶俐能辦事,久在陛前,經你培養抬舉,倒也施展其長處,只是,心思有些深沉,又好交結,這不是好事。喦脫嘛,是晉陽的老人了,照料宮中,甚是妥當,雖時有跋扈,但是忠心可嘉!” “唉……”劉皇帝又嘆了口氣。 “往年,你可少有感嘆,而今日,自到我這坤明殿,就已然兩聲長嘆了?!币姞?,大符坐到劉承祐吩咐,對他道。 “可能是老了吧!”劉承祐道。 “官家歲不足四旬,正當年富力強之時,可不要自憐自嘆,這可不是你往日的風范!”大符看著他。 “孫子都有了,你我鬢間白發,是不是又長了一些?”指了指自己頭側,劉承祐說:“我近來常思過去的二十年,也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不容易,累!” 見狀,大符立刻嚴肅起來了,認真地盯著劉皇帝,表情逐漸凝重。 看她這模樣,劉皇帝倒有些不自在了,問:“怎么了?這般嚴肅?” 大符說:“我在憂慮?!?/br> “憂慮什么?”劉承祐更加好奇。 “我說了,你可不要惱怒于我?”大符道。 “直言無妨!” 大符這才緩緩說來:“我聞官家諸多感慨,慮你心疲,而生懈怠。自古帝王,不乏圣主明君,然其善始而不善終者,長使人惋惜。你素來推崇唐太宗的治國之道,不也時常嘆其不能有始有終嗎,其秉政也不過二十三載。如今,你已御極天下二十年……” “你不用說了!朕明白你的意思!”劉皇帝突然站了起來,低頭于殿中徘徊了幾步,抬眼看著大符:“你是怕我學那李隆基?” 聞之,大符也起身,輕搖頭,說:“唐玄宗不過繼承先祖遺澤,哪里比得上陛下開天辟地,再造乾坤之功?!?/br> 說實話,也只有皇后這般對他這種進諫警示,才不會讓劉皇帝感到厭煩了。當然,大符雖然多有進言之舉,也不是時時耳提面命,只是在覺得該說、該提醒時,才會開口。 沒有生氣,也沒法生氣,劉皇帝下意識又要一嘆,不過被他生生忍住了,順嘴說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看來我不自覺間,確實流露出一些懈怠的心理了!你提醒得好!” 見狀,大符溫柔一笑,又輕輕道:“不過,你治國理政這么多年,少有懈怠,當初廢寢忘食,日夜cao勞之時,也著實令人敬嘆。你是該,出去散散心了!勞逸結合,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正好此番出巡,去看看我打下的江山,也順便放松一下心情!”劉承祐伸了個懶腰。 “出巡的時間定了嗎?”提起出巡,大符主動問道。 “尚未!”搖了搖頭:“怎么也要到春耕之后吧!” “這些日子,宮中的姐妹們,可都在往我這里走動!”大符說。 “有什么問題?”劉承祐問。 “都希望,能伴駕,隨你出巡!”大符說。 “都坐不住了??!”劉承祐微微一笑,對大符道:“這樣,后宮嬪妃的隨駕人選,就由你這個中宮之主來安排了!” 聞之,大符鳳眉微蹙,苦笑道:“你這是把難題拋給我??!” 第96章 第四次出巡 開寶五年春正月,大漢朝中又發生了一場大的風波,由一個不入流江湖術士張龍兒所引發。其本人及徒眾,處置干凈利落,悉數斬首于市,讓底層的那些愚民們親眼看看,他所敬仰的“大師”并非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只需劊子手一刀即可身首分離。 同時,牽涉到其中的一批官員,一個沒躲過,凡是與張龍兒有交往的,悉數被挖了出來。哪怕有心理準備,結果還是令劉皇帝感到震怒。 這其中,不只有那些希望能得“大師”賜福指教以求升官發財的下級官吏,還有勛貴,甚至幾名禁軍的軍官。 惹惱了皇帝,結局自然是慘淡的,四十多名官員,不論何人何職,全部罷免,哪怕沒有位高權重者,在東京一下子罷免這么多人,也是一場不小的震蕩了。當然,也騰出了不少職位,為他人欣喜替代,大漢如今可不缺當官的人。 勛貴之中,也有十三人遭到了清算,勛職罷黜,爵位削奪,其中包括一侯兩伯。這也是劉皇帝第一次對乾祐功臣勛臣們進行懲治,雖然不多,卻開了個頭,也為朝廷每年節約了一筆開支。 當然,最令劉皇帝感到怒不可遏的,還得屬于牽涉在內的禁軍官兵,雖然只是寥寥幾名低級軍官衛士,但事情大。別的地方,別的人,出些問題,都在劉皇帝可接受的范圍之內,然而軍隊也牽扯到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性質就嚴重了。 那些涉事官兵,全部流放安南,不知如此,因為出在巡檢司,幾名高級將帥,從韓通、到李繼勛到黨進,這些人都被叫到宮中,以其治軍不嚴,狠狠地批了一頓。 這件事也確實帶給了劉皇帝足夠的震動,令他警醒,這么多年,始終被劉皇帝掌控在手中從未放松過的權力是什么,軍權! 這才到哪里,軍中就已生出這等歪風邪氣了,雖然很小,但防微杜漸,防患于未然也是劉皇帝的信條。于是,皇帝一聲令下,以樞密院牽頭,輔以軍情司,再度對禁軍進行一次整風行動。 而在其中,所暴露出的問題,也確實令人吃驚。雖然劉皇帝一度再強調,四夷尚未臣服,還未到馬放南山之時,但軍中的懈怠風氣,卻在悄然之間彌漫了。 這是難以避免的事情,對于中央禁軍而言,自北伐戰爭過后已經安逸太久了。哪怕是平南戰爭,對禁軍的動用也是少數,至于西進南下,則全部動用的地方軍隊。 這么長的時間,也足以讓將士們懈怠,這也算人之常情。而進入開寶年來,承平時代徹底到來,戰爭逐漸遠去,生活水平日漸提升,禁軍的待遇也不低,又在開封這座城市,軍心有所變化,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畢竟,連劉皇帝都難免心疲松懈之時,而況于普通的將士。軍法仍舊嚴厲,約束著將士,軍容仍舊威武,改變的只是精氣神,這是時代改變帶來的影響。 劉皇帝從中吸取的教訓,就是反應過來,在和平時代,對于軍隊的治理,似乎也要有所調整了,不能一味地按照戰爭年代治軍之法。同時,對于內外軍的輪戍,也要加強落實了。繁華當然是好事,然而開封此都,似乎“腐化”能力也極強。 一直到劉皇帝的注意力放到整軍上后,“張龍兒案”方才真正告一段落。 從開寶四年下半年開始,劉皇帝實際上就從前兩年的閑適中脫離出來了,垂拱放權永遠只是表面,御天下二十載,可以說,他身上幾乎每一寸血rou,都被權力所浸透。 到進入開寶五年后,則更加忙碌了,而忙碌的重點,只在一事,為出巡做各項準備安排。這已經是劉皇帝在位的第二十個年頭了,這么多年中,劉皇帝也不是久處宮中的主,時不時地就要出去走走看看。 而這二十年間,劉皇帝真正待在皇宮內的時間,只有約三分之二。其他的時間,或出征,或出獵,或出巡。 刨除那些在京城以及近畿的明查暗訪,劉皇帝前后一共有三次動靜較大的巡視。 第一次,乾祐元年的西巡,至洛陽,彼時初繼位,不顧勸阻,貿然出巡,除了煊示帝威之外,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為河中李守貞之叛做準備。針對河中之亂的一些軍事布置,也是在那次西巡中就做好了。 第二次,則是次年的冬巡,冒著冬寒,向北巡幸,撫慰河北,直抵永清。目的同樣很明確,為河北的軍事防御,當時大漢北面的形勢并不容樂觀,不只是軍隊的忠誠問題,還在于遼國帶來的壓力,以及幽燕局勢的動蕩。 第三次,則是乾祐九年的北巡了,那是對整個北方疆土的一次視察,從河北,翻越太行入河東,再南下河中,西幸長安,再東經洛陽歸開封,把大漢的核心統治區域走了個遍。 通過前三次出巡,可以看出,在過去,劉皇帝乃至朝廷的重心,都放在疆域北部。因此,到如今的開寶五年,時隔十年之后,再度出巡,方向也跟著變了。 這一回,劉皇帝打算向東、向南,南北雖然一統,但終究分裂了半個多世紀,多少有些隔閡。劉皇帝此去,目的之一,便是盡量消除這種隔閡,安撫南方士民之心,強化大漢的統治。 作為大漢的財稅重地,也有資格獲得劉皇帝的重視。劉皇帝的這種想法與做法,如果要在前代帝王中找個模板,最類似的是隋煬帝,不過,比起隋煬帝,劉皇帝所面臨的困難可要小多了。 不過,此番出巡的規模,也是歷次出巡中最大的一次。后宮嬪妃除身體不適者,悉數隨駕,皇子之中,除了幾個年長的以及八歲以下的,也都帶上,公卿百官,帶走了三分之一,隨行護駕的軍隊,也超過一萬人。 出行路線,也規劃好了,分為水陸兩路。水路由石守信率領,帶領龍舟及官船,自汴、泗入淮,至楚州候駕。陸路則為行營,東巡河南,作為中原腹地,大漢統治的基本盤,這么多年,劉皇帝還真沒有認真地去走過一次。 “此番,我出巡,短時間內,是不打算回京了,還是由你監國,當多聽諸公建議,慎思篤行,好自為之!”萬歲殿中,劉皇帝召來太子劉旸,做最后叮囑。 迎著劉皇帝的目光,劉旸恭順如前,躬身道:“是!” 看著自己的太子,成親之后,也愈顯沉穩了,很滿意。一直未為人所道者,劉皇帝對劉旸這個太子最滿意的地方,不是聰明才智,更不是處理事務的能力,而是其所表現出來的謙恭,沒有“攻擊性”。 對劉皇帝這樣的天子而言,太子,還是中庸點好。選繼承人,劉皇帝也不是那種喜歡按照自己模板來定的君主,類己的子嗣,雖然會喜歡,但那種喜歡,在劉皇帝這里,不是考慮繼承問題的加分項,反而是扣分項。 至少,自己的性格為人是什么成分,劉皇帝還是有點b數的。如果諸子之中真有一個像自己的兒子,仔細想想,或許還會不寒而栗…… 開寶五年春三月,御駕自開封出,劉皇帝踏上了他第四次出巡的旅途。 第97章 再臨六合 就如過去出巡一般,只要向北,第一站目的就是滑州。此番出巡,行營隊伍加起來,足有兩萬多人,是前次北巡的四倍有余,人數雖多,但車馬也足夠,中途幾乎沒有耽擱,由于開封周邊道路的完善,只花了三日的時間,便抵達白馬。 此番劉皇帝出巡,先往河南,除了宣威布澤之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視察黃河,檢視堤防,以撫慰在過去飽受水患的百姓。 此次的路線,也是經過滑、濮、鄆、齊、淄、青這些下游州縣。大河雖然時而發怒,帶來災害與迫害,但仍舊是母親河,沿河百姓還得指著她生計,沿岸也有不少繁榮的市鎮。 而白馬,既是大河邊上的要緊渡口,也是守御東京的重要防線,駐守的兵力經過這些年來幾次削減,仍有三千之眾。 早年的時候,白馬可是黃河決口的重災區,一度令劉皇帝頭疼,甚至專門為其決口問題親自前來巡察過。后來,經博平侯白重贊率領役夫的塞口筑堤,又經過后面繼任州縣將吏不斷修繕完備,如今也安穩數年了。 事實上,經過朝廷這么多年的治理,汴洛廣大區域間的黃患已經改善許多了,從近些年水害發生頻率就可知,朝廷那么多的人物財力也不是白投入的。 反倒是下游地帶,或許是比較調皮,急于東流入海,屢屢沖破堤防,又不甘于束縛,南沖北突的。經過歷次決口,河道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決口除了帶來分流,也使得下游地區遭受了不小的破壞,但比較明顯的,是偏于北流。 就在前不久,工部還有一名官員建議,通過人力改道,令河水南調,使其經淮河入海。雖然只是提出一個方向,并且有前例可循,然后遭到果斷拒絕。 在劉皇帝看來,黃河的水流是需要分的,但如何分流,最好還是順著母親河的脾氣來,強堵硬塞要不得,既然北流趨勢明顯,那就在北面做文章。并且,在當下的大漢,出于政治軍事因素的考量,少了許多,可以相對“純粹”地進行治理。 當然,最主要的問題,還在于那些淤積的河沙。要知道,當下的大漢,連汴水的積沙問題,都已經凸顯出來了。 至白馬,劉皇帝巡察的第一站就是六合大堤,早年他就曾親臨過,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了。比起當初,此時的六合堤要壯觀得多了,整齊的石條,緊密低夯實在一起,構筑成一道牢固的防線,約束著奔騰的河水,也保護著沿河的百姓。 最明顯的,是順著堤岸往下,種植有大量榆柳,這是為了穩固水土,在朝廷的詔令下,地方官民持續了十多年的成績。僅白馬境內,這么多年下來,前后共植各類樹木超過十萬株,到如今,每年仍在添置。 可以發現,在過去水患頻發的地區,人工種植的樹木已成規模,而六合堤更形成了一處景觀。這些年,選擇來此郊游踏青的旅人都多了不少。 已是暮春,萬物茁壯生長,沿岸茂密的樹林也都染上一層深綠,煥發著勃勃生機,綠樹掩映之下,景色秀美。比起當初的簡陋,如今的景致可養眼太多了。 河水不知疲倦地沖刷著堤岸,雖然還未至豐水期,但立于其上,也能明顯地感受到那強有力的沖擊。 “這便是大河嗎?果真壯觀。難怪叫黃河,比起汴水,實在渾濁太多!”劉葭跟在劉皇帝身側,依偎著父親,張望大河,驚奇地說道。 長女個頭又高了,已經抵到劉皇帝的下巴,青澀的年紀,靚麗的面容,有如一顆含苞待放的蓓蕾。雖然年紀逐漸大了,但仍是劉皇帝最喜愛的公主,大概寵愛也是有慣性的。此番來六合堤視察,唯一帶著子女,就是劉葭了。 手輕輕地搭在愛女的肩膀上,劉承祐感慨道:“今后,只怕還會更加渾濁,泥沙問題,難以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