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38節
“啪”的一聲,劉承祐直接把他裝模作樣閱讀著的書摔在桌案上:“當地的御史在做什么,河東布政使司又在做什么,如此重大事件,一不見調查,二不見上報,他們想干什么!武德司在河東的探事又在做什么,也無察覺? 這安守貞好大的膽子,他以為,昭昭天道之下,能容他欺瞞朝廷?” 原本以為,河中有謊報災情的情況,沒曾想到查到最后是瞞報。同樣是欺瞞朝廷,性質相同,但引起的后果卻要更嚴重,因為饑荒之下,官府如此反應措施,百姓自然受苦頗多,最終使天災釀成人禍。 劉承祐一番質問,針對面極廣,幾乎把所有相關具備監察職責的部門都給罵進去了。也可以理解,總有人喜歡跳出來挑戰他的底線,他不是不允許地方上有事,憤怒的原因是下邊的官員懈怠,甚至像這般欺瞞他。 面對盛怒的皇帝,李崇矩自然是告罪,不過表情很平靜,因為他也知道,皇帝不會真的因此事而責罰他。武德司的情報網固然嚴密而龐大,但是天下這么大,也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他們監察不全抑或顧及不到的地方可多著了。 “死了多少人?”情緒平復下來,劉承祐問道。 “尚不知曉確切數目,不過據報,當地饑民多圖自救,又有地方賢達賑濟鄉梓,因此,雖然開倉的時間晚了些,但餓死的人不多!”李崇矩這樣答道。 “朕一日不食,就饑餓難耐,遲誤賑濟近一月,河中饑民是怎么熬過來的,可能想象?”劉承祐冷冷道。 看著李崇矩,劉承祐直接吩咐,讓他將武德司調查的關于河中饑荒案件移交政事堂,并喚來一名通事前往傳達諭令,由宰相們論處此事,并責成三法司對此案過程中瀆職怠政的有關人員進行一次清查。 可以想見,這又將是一場政治地震,不只是性質惡劣,還牽扯到安氏,安家可是大漢的頂級豪門貴胄了,河中知府安守貞乃是襄陽王的安審琦的親侄子?;蛟S考慮到這層關系,也就可以理解,河中府之事為什么會呈現出這樣的發展狀態,很多人似乎都失去了視覺、聽覺一般。 安守貞這種做法,劉皇帝怎么都無法理解,欺瞞朝廷,隱匿災情,對他究竟有什么好處。如果因為災害后果嚴重,怕影響仕途升遷,他又不是那種無根無萍的寒門。 再者,以往的事例表明,面對災害,如果應對及時,處置得當,使百姓得安,這可是加分項,畢竟危急時刻是最考驗人能力的。 當然,劉皇帝是不可能去揣摩安守貞的心理了,他現在只看結果。比較理性的是,劉皇帝也沒有聽信武德司的一面之詞,而是交與有司繼續調查審理此事,但是,朝廷本就在進行調查,如今卻直接由武德司移交詳情,也是對監察部門的一種警告。 另一方面,河中府可是一個大府了,素來富庶,土產甚多,每年劉皇帝都會嘗一嘗當地鳳棲梨,又有鹽池之利,可謂寶地。 只是這些年,災害頻發,地震、水災、旱蝗、雨霖,這些常見的災害幾乎都有過。講道理,經過這么多年這么多輪的考驗,怎么都不至于引起像此次這般大的饑荒,由此可見,禍不在天而在人。有這種考慮,也可以想見,對于那些官員的處置,絕對不會留情。 “你方才說,河中百姓自救,如何自救?是上山打獵,還是下水摸魚?挖野菜,啃樹皮?”沉吟了一會兒,劉承祐已然徹底恢復了平日里的沉靜,看著李崇矩,說道:“地方賢達,賑濟鄉梓,總不會是無償的吧?縱然有這樣兼濟的良紳,還能散盡家財?能夠救得了所有饑民?” 面劉皇帝這一連串的問題,李崇矩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過,很快劉承祐就吐露出他真正的關注點:“聽聞每逢災荒,都是地主豪強,趁機兼并土地的良機,百姓為活命,不得不賤賣土地,棲身富戶,河中的情況如何?” “臣會安排人調查!”李崇矩稟道,對于不了解的事情,他從不妄加發言。 “其他還有什么事?”劉皇帝的心態調整得很快,又問。 見狀,李崇矩微躬了一下身體,繼續道來:“襄陽王府上家奴,與其姬妾私通,為人舉告,通jian男女,為其私刑處死!” 聽到又與安氏有關,劉承祐眉頭不由輕微地皺了下,瞥了眼李崇矩,今日當不會是專門來給安家人上眼藥的吧。 不過對此,劉皇帝卻只淡淡地笑了笑:“襄陽王一世英雄,能馭將士以安閫外,守四方,在治家方面,卻也乏力,竟出了這等傷顏面的丑事,可見,人無完人??!” 可以想象的是,安審琦已經年近七旬的,不能滿足姬妾,欲求不滿,以致私通,倒也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關鍵在于,安審琦持家不善,管御不嚴。 安審琦的事到此為止,怎么也不可能去揭堂堂郡王的丑,至于私刑私罰的問題,該忽略,就得忽略。人命案件是大案要案,但很多情況,在很多人眼里,一些無足輕重的人,其性命真的算不了什么,賤如草芥。當然,那對狗男女,也是取死有道。 “禁軍李繼勛、黨進、韓令坤等將,常與榮國公交往,本月已有兩次聚會痛飲,飲則必醉!”李崇矩又道,聲音幾乎不帶任何感情。 聞言,劉承祐面色稍陰,很快又輕笑道:“朕知道了!既然榮國公愛吃酒,朝野盡知,這幾人不是故朋就是酒友,無甚大礙。抽個時間,朕也該上門討幾杯酒釀……” “英國公途經洛陽,入家門,不足一個時辰即出,徑來京師,據說,是與其父因家風問題,言語沖突,英國公不喜其父在洛陽的招搖張揚,用度鋪張?!?/br> 聽到此則消息,劉承祐莞爾一笑,道:“柴老太公該有七十歲了吧!英國公對老人,也太過苛責?!?/br> 話是這般說,但對于柴榮的這種表現,還是很滿意的。劉承祐直接問:“可知柴榮到哪里了?” “算腳程,已入開封境內!” “喦脫!”劉皇帝直接朝外喊了句,內侍頭子趕忙前來候旨。 “你帶著朕的車輦,去祥符驛,在那里等著,待英國公到了,直接把他接到瓊林苑來!”劉皇帝吩咐道。 “是!”喦脫不敢怠慢,立刻應命。 從劉皇帝的態度就可以看出,此前的風波,那些莫名的非議,只是一種自然的“震蕩”,英國公柴榮,在大漢皇帝心目中,仍舊是柱國重臣,享受崇高的待遇。 “你也辛苦了,廳內準備有冰鎮的瓜,享用完就去辦差吧!”面對李崇矩,劉皇帝又顯露出和顏悅色。 “謝陛下!” 李崇矩,這個侍衛出身,從軍轉政,擔任武德使,掌握龐大的情報監察機構,已經快十二年了。 不提其他,能夠讓劉皇帝始終沒有更換他的想法,就可見其不一般之處了。 第64章 回鶻汗之死 在瓊林苑這皇家會所等待柴榮抵京之前,劉承祐還接見了一人,甘州回鶻可汗景瓊。早在甘肅地區基本平定之后,景瓊就作為被征服的君主,押至東京獻俘。 同樣是被攻破國門,淪為俘虜君主,比起前輩們,景瓊所享受的待遇完全沒法比。一路兵丁看守,檻車押送,沒有任何優待,反而吃盡的苦頭,等到了東京,唯一的安排,也是被下放到理藩院的監牢里,許久無人過問。 差異之大,原因也很簡單,大漢西平甘肅,打得不痛快,上下多有不滿意的。比起其他戰事,收復河西的傷亡總得來說,并不算重,但是那種被“冒犯”的感覺,總是令人不快的。 自身的原因找了,還得看對手的表現。如果一切都按著制定的戰略以及大漢君臣期待的方向發展,或許又是另外一種說法。畢竟,從計劃的本身來講,不算光明正大。 但偏偏是不甘心沉淪的甘州回鶻,傾力一擊,給漢軍一悶棍,并差點成功,讓大漢蒙受重大損失,給河西局勢帶來更多的變數。 當然,世上沒有不允許別人反抗的道理,兔子急了還咬人,甘州回鶻的行為客觀地來說可以理解,但是世間也沒有那么多理性與客觀。 強權才是硬道理,并且這硬道理掌握在大漢朝廷手中,因此,甘州回鶻偷襲漢軍的舉動,就是不臣,就是叛逆,就該口誅筆伐,嚴厲懲戒。 帝國統一了,強大了,也產生了一種毛病,大國病,一種近乎傲慢自負的情緒在滋生。雖然儒家思想講究中庸,德行,禮儀,但也要看對誰,哪怕是帝國內部,都沒有多少貴族、士大夫能夠做到禮下庶民的,況于四夷。 對于回鶻汗景瓊,劉承祐本沒有接見的興趣,劉皇帝完全沒有必要在一介俘虜面前的耀武揚威,那也無益于他的逼格。 之所以見他,只是因為,景瓊在臨死前想見他一面,想親眼看看滅了他甘州回鶻的大漢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樣。沒錯,幾乎沒有經過什么激烈的討論,景瓊得了個處死的下場,不是異國之主,而是大漢叛臣,雙標得厲害。 而劉皇帝呢,則大發仁慈,決定給景瓊一個機會,讓他見見破國滅家的罪魁禍首。 甫一見面,景瓊還挺傲,所經苦難,已然消瘦不少,憑生白發,但是面對劉皇帝,卻不肯下拜,不過,他的兩腿顯然還不夠硬,在衛士的友好幫助下,那對膝蓋還是地落地,匍匐在大漢天子面前。即便如此,景瓊仍舊大膽直視,似乎要把劉皇帝的樣貌銘記心底,帶下地獄,帶去來生,轉世復仇…… 劉承祐同樣打量著景瓊,年紀看起來不小了,但身材高大,體魄強健,一看就是個壯士,聽聞被俘前,還騎馬親自斬殺了五名漢軍官兵。迎著其目光,復雜的目光中分明飽含著刻骨仇恨,劉承祐倒感覺像個高高在上的大反派了。 就沖著他這強烈的仇恨情緒,也只有死路一條。 “回鶻與朝廷交好十多年了,何以心生歹意,背反朝廷,悍然集眾偷襲我西進兵卒?今淪為階下之囚,斧鉞加身,可曾懊悔?”劉承祐主動開口。 聞問,景瓊聲音低沉地反問一句:“西征的漢軍,當真是為去救西州嗎?” “自然!”劉承祐臉不紅心不跳,淡淡然地說道:“西州與朝廷友好通往十數載,不下與甘肅,使者仆勒,歷經千難萬險東來求援,泣淚以求,朕心中憐之,為其忠誠感染,故而遣軍救助!” “說起來,你們同西州回鶻同出一源,也曾求援于你,只可惜爾不念前誼,拒絕其請!” 面對劉皇帝這番說辭,景瓊幾乎斥之以鼻,不過反應倒沒多大,只是冷笑著道:“聽聞中原乃禮儀之邦,大漢天子更是口含天憲,一言九鼎,如今說出這等誑言,竟不覺羞恥嗎?” “大膽!”喦脫不在,但聽這胡虜如此冒犯天子,隨侍的一名太監忍不住了,仿佛遭受了了不得羞辱一般,怒斥之。 劉承祐則擺了擺手,并不在意的樣子:“沒想到,回鶻可汗,竟然也有這樣一張利口,還知口含天憲,還知一言九鼎,了不得??!” “漢人的書籍,我也讀過,漢人的歷史,我也聽人講過!”景瓊始終昂著頭,繼續以一種譏諷的語氣道:“朝廷名為西援高昌,實為圖我甘肅,這等粗淺計謀,瞞得住誰,真當我回鶻人都是無知愚夫?” “看來是朕小瞧你們了!”劉承祐還是微微一笑:“不過,你既然也讀過漢家典籍,可曾知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你是承認對我甘肅的圖謀了?”景瓊恨恨地道。 “是又如何?”劉承祐淡淡然的,一副我攤牌了的樣子。 “既然如此,我聚兵對抗,是為保家衛國,延續我回鶻的基業,有什么好指責的?”顯然,經過朝廷的“審判”,對大漢朝廷的那種高傲的態度與思想,景瓊顯得很悲憤。 呵呵一笑,劉承祐道:“結果呢?” “就因為你的偷襲之舉,使得河西血流成河,甘肅生靈涂炭,這就是爾等保家衛國的初衷?”劉承祐語氣仍舊平靜。 提及此,景瓊的雙目頓時就紅了,他可是親眼見到過漢軍犯下的殺孽,他的女人被凌辱,親人被殺害,若不是有衛士看護著,又帶著鐐銬,只怕他就要暴起,嘗試一下同劉皇帝同歸于盡了。 仇恨的目光幾乎化為實質,景瓊近乎嘶吼著,對劉承祐道:“漢軍素詡仁義之師,卻悍然對俘虜,對平民,濫行殺戮,在我看來,與河西禽獸,并沒有什么區別,早晚必遭報應!” “所以,朕再問你,可曾后悔?”劉承祐還是同樣平靜的語氣。 “何悔之有?”景瓊咆哮了一聲。 見狀,劉承祐嘆息了一聲,然后有點意興闌珊地說道:“你極力要求見朕一面,朕也滿足你了。既然無悔,可以無牽無掛地去赴死了吧!” 說著不待其再說其他什么,揮了揮手,對衛士吩咐著:“發還有司,處決了吧!” 劉承祐是看出來了,這家伙要見自己,完全是想質問一番,發泄一番。對此,他只覺得,內心毫無波瀾,最主要的,并不能感同身受,失敗者的辛酸,亡國者的苦痛,在劉皇帝這邊,實在是沒有什么價值。 同時也覺得,所幸西進得早,以這回鶻汗的表現,若是再拖得久些,沒準真能讓他搞出什么意外來,給朝廷添加麻煩。 “這等胡虜,無禮之極,竟然冒犯天威,簡直罪不可恕,官家您又何必接見,徒壞了興致!”在劉承祐準備練習書法時,侍候的太監試探著說了句。 聞之,劉承祐探手捋了捋筆尖,蘸墨的同時,淡淡地道:“對將死之人,給一份尊重吧!不論如何,終究是朕的手下敗將,階下之囚,勝利者,又何必在意失敗者的咆哮與吶喊……” 劉皇帝只是隨口一說,繼續研墨的內侍卻覺驚喜,趁著喦脫不在,主動說了一句,竟然引得官家對說出這么一番話,有種榮幸之至的感覺。 對于這些奴婢而言,皇帝哪怕多說一句話,都是對他們的天恩了。 第65章 君臣相宜 因為在中牟縣耽擱了一日,喦脫也在祥符驛多等了一天,不過還是順順利利地接到了。不過,面對天子以御輦接待的禮遇,柴榮沒敢坐,禮遇歸禮遇,心意歸心意,作為臣子在面對這等恩澤面前,還是該表現出該有的謙恭。因而,柴榮與喦脫一道,護送著那架空車,前往瓊林苑謁圣。 如此,也取得一舉三得的效果。天子對功臣的恩遇敬重體現出來了,作為臣下面上同樣風光,并且再度烘托出皇權的威嚴,以及天子的至高無上,御輦豈是一般人能夠乘坐的。 “臣柴榮,參見陛下!” “柴卿快快免禮!”對于柴榮的歸來,劉承祐顯得很是喜悅,臉上的笑容幾乎能夠暖化人心。 “自你遠赴西北,我們君臣二人也有近兩年未謀面了,去歲大典,你不在京,共享盛會,朕這心里也空落落的,甚覺遺憾??!”劉承祐親自將柴榮扶起,引其落座。 對此,柴榮也十分感慨,配合著露出笑容,開口就是恭維之辭:“臣雖遠在西北,對朝廷之事卻也有所耳聞,陛下勵精圖治十五載,終于掃平割據,一統天下,再造太平,功德之高,直追三皇五帝,堪稱千古一人,令人敬仰。 臣雖未逢盛會,卻如大漢億兆子民一般,為陛下歌功頌德,為大漢強盛祈?!?/br> “打??!趕緊打??!”劉承祐伸手,笑吟吟地道:“柴卿如此夸朕,朕都要臉紅了,不敢當,實在不敢當!” “臣都是肺腑之言!”柴榮微訥,隨后也不由笑了,不過表情迅速恢復了莊重。 說實話,對柴榮這番表現,劉承祐還真有些意外,什么時候,英國公開始說出這番百般逢迎、千般吹捧的話了。過去,君臣相交,柴榮也不是沒有贊揚過劉承祐,卻也不像這般。 功蓋三皇,德高五帝,雖然在劉皇帝看來,三皇五帝真算不得什么,但在當世人眼中,那仍是帝王功德的典范,這是崇高的贊譽了。因此,聽得柴榮的夸耀,劉皇帝還是很開心的。 這溢美之詞,還是看誰來說,像柴榮這樣大臣,猛得來這么一出,還是頗有驚喜感的。 二人一邊飲著冰鎮的西瓜汁,一解夏日的炎燥,看著柴榮,劉承祐說道:“河西的戰事,打得漂亮,不過一月的功夫,盡復河西,使大漢旗幟再度插上陽關關城,張揚我大漢國威軍威,朕在東京聞之,也不免心潮起伏,滿朝無不歡欣鼓舞??!” 劉皇帝這番話,柴榮當然不會全聽全信,但是天子表現出的這種態度,還是讓柴榮安心不少。 “總算未負陛下與朝廷重托!”柴榮重重地嘆息了口氣,道:“只可惜,與最初的籌謀相比,出現了不小的偏差與意外,以致波折,差點累及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