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08節
…… “什么時候的事情?”回皇城司衙的路上,張德鈞問那下屬。 其人答道:“就在方才,官家突然下令,拘押至司衙,讓您親自審查,小的不敢怠慢,立刻前來稟報!” “人呢?” “暫時鎖在衙內!” “快回司衙!”張德鈞的表情有些嚴肅。 宮內出的事情,對于國家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對于某些人而言,卻是關乎性命榮辱的大事?;实凵磉叺膬仁填^領孫彥筠,被下令拿下問罪了。 對于宮廷內的宦官們而言,尤其是對有一定地位的宦官來說,這就是大事。于張德鈞而言也一樣,自從被派來負責皇城司務,從御前到執掌一司,雖然權勢地位上是更近一步,但張德鈞始終有危機感,心里覺得不踏實。 他可太清楚自己如今的地位是怎么來的,那是辛辛苦苦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十年,始終沒有出大差錯,方才取得的信任。然而,離開皇帝身邊,雖然還是負責心腹秘事,但終究有所疏遠,他擔心的就是時間久了,降輕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因為,對于皇帝身邊的內侍,張德鈞一直都是比較關注的。早幾年,連續幾人,劉皇帝用得不順手,當時張德鈞心里就挺欣慰加喜悅的,畢竟,還是他能伺候皇帝,讓皇帝滿意。 后來一個孫延希上位,就一度令張德鈞感到壓力,那家伙年紀比他大上一些,看起來平庸,但心思深沉,有些陰險,也能逢迎劉皇帝,讓他感到舒服,并且一度有同張德鈞別苗頭,替代其在皇帝身邊影響的言行。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張德鈞對那孫延希很是忌憚,十分警惕。只是后來,那孫延希自己玩脫了,北伐期間,因病回東京休養,不在皇帝身邊,就漸漸露出原形,后來也再沒謹慎起來,因為監修昭烈廟一事,直接被拿下問罪處死。 而幾年侍奉御前的孫彥筠,是個資歷深厚的老太監,閱歷深厚,也會做人,關鍵是,與張德鈞的關系比較好。然而,如今卻突然被劉皇帝突然下令拿下了,張德鈞實在想不出,孫彥筠這老閹宦,能犯什么事,觸怒皇帝。 最關鍵的是,一般情況下,內侍犯法,宮中自有司局處置,怎么會專門押到皇城司讓他審問。經過多年的發展,武德司與皇城司這兩個機構,已經形成了,武德司主天下道州監控而皇城司主皇宮及開封輿情,當然這中間有一部分重疊的地方,但大體如此。 而與武德司不同的是,皇城司主要權力是監視、刺探,而無批捕、審訊、下獄之權。但是,此番劉皇帝卻讓皇城司來審問孫彥筠,張德鈞可不會認為,這是要給他增加權柄。一路上想了很多,但理不出一個清晰的頭緒,在回衙登梯級時,還絆了一跤,差點摔倒。 皇城司衙,一間安靜的偏室之內,張德鈞落座,屏退他人,單獨審問。打量著去了宮服的孫彥筠,凝眉問道:“怎么回事,官家何以震怒至此?” 聞問,孫彥筠老臉間也是一臉委屈,憂心忡忡地嘆息道:“我犯了多舌之罪??!” 說著,孫彥筠將這段時間的一些情況,給解釋了一遍。問題,還出在當日,在廣政殿上,孫彥筠主動開口呵斥竇儀,自那之后,劉皇帝就看這老太監不順眼了,當皇帝心中扎了根刺后,有這樣的結局也就不奇怪了。 “我哪里能夠想到,只是一時憤而為官家說話,竟然引得官家震怒,招致此患!今日,不過打罵了那不伶俐的奴婢,就為官家以跋扈之罪被拘押至此!”孫彥筠哀嘆道。 聞之,張德鈞卻忍不住道:“您也是老人,伺候官家這么久,怎么會犯下如此忌諱?若是私下,尚需斟酌,廣政殿上,豈是你我這樣的人能夠多嘴的?” “悔之晚矣??!”孫彥筠道。 臉色變幻了一陣,張德鈞平復了一番心情,盯著孫彥筠,道:“官家讓我審問你,你覺得,我該怎么辦?” 聞問,孫彥筠當即道:“到如今,我別無他求,只望能夠茍全一條性命,平安終老宮中!張司使,看在過往的交情上,還望救我一救!” “唉,你高看我了,我也只是個奴仆,豈能左右官家的意志,官家如欲知罪于你,我能奈何?”張德鈞苦笑道。 聽其言,孫彥筠有些慌了,竟直接跪下,道:“還請務必替我想想辦法??!” 一般的情況下,張德鈞對皇帝的心思,還是把握得很準的,然而此次,或許是與自己有些聯系,張德鈞顯得十分猶豫。在孫彥筠求救的同時,他甚至動了殺心,給孫彥筠整些死罪,將之嚴辦以迎合皇帝的心思。 但或許是心軟,又或許是其他什么原因,決定公事公辦,將之正常調查審問,孫彥筠倒也沒什么重大問題,最終向皇帝匯報時,只得出了類似這樣的結論:苛待下屬內侍宮人、逢年過節禮尚往來頻繁。 最終的結果,將孫彥筠貶到掖廷去負責一部分事務。然后,皇帝身邊的內侍行首又換了個人,名叫嵒脫,這是當年在晉陽時北平王府中長大的舊人,最關鍵的是,其人與張德鈞不怎么對付。 在整個過程中,皇帝沒有對張德鈞有太多表示,但事后,張德鈞卻有種強烈的后怕感。 第370章 劉鋹 時入臘月,在大漢百姓喜度冬至之后,城市還未從那大如年的節慶氣氛中擺脫出來時,隨著一行人自南抵京,開封市井間再度引發了一場轟動,得到消息后,足有數萬百姓前往圍觀,寒冬朔風都難阻東京士民的熱情。 百姓爭相往視者,乃是被押送來京的南粵主劉鋹一行,相較于金陵,番禺到東京的距離顯然要遙遠許多,但劉鋹被押抵東京的時間卻要早許多,無他原因,隨劉鋹北上的人數不算多,并且多以罪臣的名義,被押至開封獻俘。 而開封百姓之所以有這種熱情,一在于對天下將統、喜迎太平的期望,二則是,劉鋹在朝廷的宣傳中,一直是兇狠殘忍的形象,大伙都想看看這個被王師擒拿的暴虐成性的無道昏君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雖然并沒有多少人,真正看見了劉鋹的模樣,當并不妨礙地東京天街比肩繼踵、萬人空巷的場面。作為囚犯,一路北上,劉鋹可吃了不少苦頭,沒有美食瓊漿,沒有錦衣絲被,更沒有伺候的人,飲食起居都只能自己動手。唯一值得慶幸的,押送途中,沒有遭受虐待、侮辱,無凍無餓,連赭衣、鐐銬、囚車都是到東京后才換上的。 進入東京后,劉鋹完全沒有欣賞東京風華的心情,在前往皇城的路上,披頭散發,一直邁著頭,只有那嘈雜的議論與喧囂的指點,不停地鉆入耳朵中。作為曾經的一國之主,被當作戰利品游街,供人圍觀,該當感到屈辱,然而,此時的劉鋹卻顧不得考慮什么尊嚴、恥辱了,心中所充斥的只有恐懼與忐忑。 事實上,對于自己的亡國,哪怕到現在淪為階下囚了,劉鋹仍是稀里糊涂的。他想不明白,朝廷為何執意要滅他的國家,想不明白那么多軍隊為什么那么不堪一擊,同時,埋怨他所仰賴的巫宦不能拯救,反而在最后把他出賣給漢軍…… 劉鋹想不通的地方,還多著呢! 隊伍前頭,侍衛將領史延德作為押送劉鋹返京的負責人,身邊是同樣騎著高頭大馬,重新換上了銀裝亮甲的皇四子劉昉。享受著東京百姓的圍睹與歡呼,有種衣錦還鄉的榮耀感,兩個人臉上皆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一直到皇城的正門前,兩人下馬,而在宮門下,以雍王劉承勛為首,帶著一干文武,表示對代表著嶺南戰事獻捷的歡迎,皇帝沒有親來,但由雍王來此,也算重視了。有一方面的考量是,區區一個劉鋹,并不值得皇帝太過重視。 “將軍辛苦了!將士們辛苦了!”作為皇帝的代表,雍王劉承勛一臉的開明賢達,對史延德為首的南征將士道:“有司已奉陛下之命,備好犒食,專待將士享用,以酬其勞!” “謝陛下!”史延德帶頭道。 見到皇城前,還有不少圍觀者,人頭攢動,趕忙吩咐下去,加強秩序維護。目光轉向劉昉,立刻挺直了腰桿,喚道:“見過三叔!” “到嶺南歷練一番,更加精神了!”拍了拍劉昉解釋的肩膀,劉承勛輕笑道:“聽說你表現不錯,不墮天家氣度,難得??!” 被劉承勛這么一夸,劉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應道:“些許謬贊,侄兒可不敢當,在嶺南未殺一敵,更無寸功,不敢自矜!” “好!”聽其言,劉承勛就干脆地說了一個字。 上前幾名,看了看瑟縮在檻車中的劉鋹,說道:“這便是南粵主劉鋹?” “回大王,正是!”史延德稟道。 “史將軍,你帶此人進宮,覲見陛下!”劉承勛吩咐道:“其他人事,按照兵部安排!” “是!” “三叔,我呢?”劉昉問道。 看了他一眼,劉承勛表情故意一板,道:“你啊,先去拜見祖母、皇后還有你母親,你去嶺南這三個月,宮中牽掛你的人可不少!” 聞言,訕訕一笑,劉昉應了聲:“是!” 宮門前,皇三子劉晞、五子劉昀、魏王劉旻以及皇長女劉葭、次女劉蒹、三女劉荇一干兄弟姐妹們,也都前來迎接,“四哥”、“四哥”地叫個不停。 許久再見這些兄弟姐妹,劉昉也覺得很開心,上前打著招呼,笑容滿面,主動抱起四妹劉葳,一干天家貴子,簇擁著往宮廷而去?;仕呐畡⑤?,母為曹貴人,如今六歲,是來迎接的皇子皇女中年紀最小的。 崇政殿內,劉承祐親自接見史延德,儀式性地聽取了他關于嶺南事務的匯報,很多事情,都是他所洞悉了的。給了史延德以足夠的禮遇,賜座、賜酒、賜食、賜衣。 然后,劉承祐方把注意力放到劉鋹身上。要說劉鋹,如今也才二十周歲,富態白凈,眉清目秀的,縮著腦袋,以一個拘謹的姿勢站在殿中,雙手無處安放。 “你就是劉鋹!”劉承祐問道。 劉皇帝的冷淡的聲音,如同重錘敲在劉鋹心頭,緊張之情溢于言表,直接跪倒:“罪臣劉鋹,參見陛下!” “平身!”劉承祐面色平靜,伸手示意了下。 小心地瞥了劉承祐一眼,只瞟見半張臉,又迅速地低下頭,不過還是略顯狼狽地撐著地站起來。打量著他,劉承祐的語氣生動了些,輕笑著問道:“皇帝的滋味如何?” 一聞此言,雙腿一軟,還沒站穩的劉鋹再度跪倒了,連連磕頭:“罪臣知罪了,知錯了,求陛下饒罪臣一命,罪臣不想被五馬分尸!” “我不想死啊……”說著,劉鋹直接哭了起來,一臉惶恐,毫無體面地向劉承祐求饒。 他這番表現,倒讓劉承祐愣了下,旋即似笑非笑地說道:“看來,朕當初的那道詔文,你是記得的??!” “陛下饒命??!”聞言,劉鋹更怕了,唯恐劉皇帝下令將他處死,也不多說話,只是不住地磕頭求饒,嚎啕大哭。 “夠了!”見其表現,劉承祐終于有所不耐,斥了一聲。 皇帝霸氣側漏,效果也是立竿見影,哭聲頓止,殿中一下子安靜下來,劉鋹哆嗦一下,抬眼望向劉皇帝,淚眼朦朧的,目光無辜,表情可憐。 見他這副模樣,劉承祐問他:“知道你為何落到如此下場,成為朕的階下囚嗎?” 劉鋹愣了下,而后答道:“天下不可長久分裂,待有雄主出,必能一統,陛下為不世雄主,罪臣自然為大軍所俘!” “哦?”聞其言,劉承祐好奇道:“你既有如此見識,為何不早早來降,為何還要遣兵據守,意圖對抗王師???” “那不是罪臣的見識,是別人說的!”劉鋹愣愣地答道。 “何人所說?”劉承祐來了點興趣。 “罪臣忘記了,只是隱記得是這個意思……”劉鋹老實地答道。 第371章 殺,不殺? 從入殿開始,劉鋹的表現就一直落在的劉皇帝的眼中,淺談兩句,劉承祐不禁思考,此人究竟是真的愚蠢至此,還是為了活命而刻意表現得如此不堪,以此消減自己的戒心。 觀人、用人是作為一個皇帝最重要的技能之一,而多年的皇帝生涯,劉承祐的識人能力也越發純熟。然而,此時對這劉鋹,他還真是有幾分遲疑。 犀利的目光,幾乎能透過劉鋹的胸膛,直插其內心,根本不敢迎視,畏縮著埋下頭。沉吟了一會兒,劉承祐問:“你一直口稱罪臣,可知自己所犯何罪?朕欲聽你自陳!” 面對漢帝此問,劉鋹再度愣神了,雙目中閃過少許的迷茫,但不敢不答,想了想,方道:“罪臣曾僭越稱尊,王師討伐,又發兵抗拒,累將士傷亡……” “就這些?”劉承祐眉毛一斜。 此時的劉鋹顯然過分緊張,深冬時節,哪怕殿內溫暖些,也不至于大汗淋漓,但劉鋹恰恰如此,臉漲得通紅,神情不定,糾結良久,帶著哭腔叩首道:“罪臣,罪臣,罪臣實在不知了!懇請陛下教訓!” “朕降的平南檄詔,你可曾讀過?”劉承祐淡漠地問道。 劉鋹聲音下意識地放低了些,仍舊不敢抬頭,說道:“陛下寬恕,罪臣未及看過!” “呵!”見他這副表現,劉承祐都忍不住有些失態了,斥道:“那這么長時間,你都在做什么?” 從漢帝語氣變化,劉鋹就意識到,自己好像又說錯話了,踟躕幾許,劉鋹哭喪著臉道:“罪臣只在宮中嬉戲,軍國之事,都由樊胡子、龔澄樞他們去處置,罪臣,罪臣……” “也虧你說得出口!”見他支吾,劉承祐厲聲道:“任用巫宦,禍國亂政,這不是你的罪過嗎?” 劉鋹嚇了一大跳,更加惶恐了。 劉承祐則有種不吐不快的感覺,質問道:“繼位之初,殺盡諸弟,骨rou相殘,狠毒至此,這不是罪過嗎?” 劉鋹道:“這,這是龔澄樞他們說,先父也曾剪除兄弟,我當效仿之,以免諸弟生奪權之心,危害國家……” “放屁!”劉皇帝對此尤為憤怒,厲色大罵道:“這等小人讒言,你竟絲毫不能分辨嗎?人皆有靈,縱木石為心,也干不出你這種殘忍逆倫之舉!何來的顏面,以家國社稷,為你的狼戾不仁,貪狠殘暴作為幌子?” “大造宮室,驕奢yin逸,以嶺南百姓之辛勤血汗供你享樂,以致嶺南士民怨聲載道,這不是罪過嗎?” “親小人,遠賢臣,猜忌功臣,鴆殺將領,不是罪過嗎?” “以荒唐私念,濫施惡令,敗壞綱紀,廣置閹官,辱盡斯文,不是罪過嗎?” “……” 面對劉皇帝這一番嚴厲的質問與譴責,劉鋹越發驚惶了,從漢帝的語氣中明顯能夠感覺到不善,趕忙磕頭道:“陛下,這些都是龔澄樞他們教我做的,我只圖享樂,無心為惡??!” 聽其辯解,劉承祐繼續斥責道:“君若賢明,豈能為小人奴婢左右?你以為,你把過錯都推到巫宦身上,就能減輕自身的罪責嗎?” “陛下,我知罪了!懇請恕罪!萬望原諒!再也不敢了!”劉鋹又哭了起來,劉皇帝的言語就如刀子一般尖銳,似有寒芒侵肌,讓他感覺到了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