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01節
于是,在金陵朝廷挑選著統兵御敵的主帥之時,漢軍兵臨城下了,西面張永德領軍迫秦淮河,東面李谷親帥大軍駐鐘山,幾路漢軍合水陸大軍十二萬,圍困金陵。 江南戰事,直接進入最后的階段,自漢軍奉詔發兵,前后歷時還未滿一月。 第353章 信使 金陵,六朝古都,八百年名城,其間飽嘗風雨,歷經滄桑,但素來都是以被征服者的姿態,等待強兵之來。如今,在這寒冬歲月,金陵也再度走上了歷史的舊道,雄兵圍城,窮途末路。 秦淮河上,風光不再,游弋巡邏的輕舟走舸,上邊掛著的也是漢軍戰旗。兵臨城下之后,漢軍展現出了更多的耐性,在李谷的統一指揮下,張永德、趙延進、尹崇珂等將,花了三日的時間,三面齊攻,把金陵外圍的城寨,逐一拔除。 在這個過程中,南軍基本沒有太有力、頑強的抵抗,被輕易掃平,不過,對于金陵主城,就沒有那么地容易了。 登高眺望,哪怕難以窺見金陵全貌,也可以想見,那屹立在蕭索冬風中的城池內,是怎樣一副人心惶惶的場景。雖然身體有些不適,但不妨李谷激動的心情,早年慷慨平南志,一朝實現在眼前。 自楊吳時起,金陵得有五六十年沒有遭遇過戰火了,因此,朝廷大兵之來,這座人煙鼎盛、經濟繁榮的城池,是極其不適應的。 城外漢軍,正在做攻城準備,一架架攻城巨械正在打造組裝中,成車的石彈、火油彈以火藥制成的彈藥被運抵前線,一副想要將金陵城吞噬毀滅的樣子。 李谷不由嘆道:“唐季以來,北方戰火連年,金陵得楊吳、江南兩國經營數十載,方有如今之氣象。倘若毀于戰火,那可就太可惜了!” 陪著李谷觀勘,石守信也迎風遙望金陵,聽其言,說道:“確實可惜!不若勸降?” “從城中傳出的消息來看,金陵主臣,還抱有幻想啊,陳喬等一干大臣,仍力主堅守,頑抗到底!他們還有四五萬守軍以及幾十萬百姓為,妄圖以此為憑??!”李谷卻搖搖頭。 因為漢軍動作迅速,戰局急轉直下,使得王師臨城之際,金陵城內,卻沒有多少人逃出,就盡數被堵在了里邊。 感受得到李谷語氣中的顧慮,石守信則微微一笑,自信道:“數萬喪氣之師,幾十萬畏懼之民,豈能擋王師兵鋒?” “我實不懷疑能否拿下金陵城!只是,如若能夠勸降,全城而下,既是功勞,也是功德,或可嘗試一二!”李谷說道。 “李公不愧為仁義君子??!”石守信恭維道。 這當然是恭維之辭了,仁義君子,可當不了大軍統帥。揚了揚手,李谷問:“攻城籌備,還需多久?” “三日之后,便可發起進攻!”石守信肯定地答。 “軍糧補給呢?”李谷又問。 “張美已就近調集民力、船只,自潤州轉運,供饋當無問題!”石守信說。 “很好!”李谷表情變得肅然:“我手書一封,遣人勸降,如不預,三日之后,發起攻勢,三面齊攻,盡快結束戰爭!曹彬他們那邊已圍南昌,破城或在須臾之間,金陵這邊,也不能落后??!” “我年邁且不堪負累,攻城指揮之事,就由守信你全權負責吧!”瞧著石守信,李谷道。 “是!”石守信退后一步,拱手應道。 吩咐完,李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感受到在關節蔓延的疼痛,李谷又強行露出一抹笑容,道:“腐朽殘軀不耐寒,見笑了!” 注意到李谷的表情,石守信認真地勸慰道:“李公乃無雙國士,朝廷棟梁,還請務必保重身體!” “多謝!”道了聲謝,李谷輕舒一口氣,二者一道還帳了。 “大元帥,江上巡衛,截得一艘船,自言是出使東京返回的江南宰相徐鉉,其手執關牒,希望能放其入金陵,末將等不敢自決,如何處置,特來請示!”帥帳內,縮在不怎么舒適的行軍榻上,烤著火,方寫好一篇勸降文,負責水上巡防的張彥卿前來稟報了。 聽其言,李谷頓時來了點興致,當即吩咐道:“將徐鉉領至帥帳,我見見他!” “是!” 未己,在一名軍官的引導下,徐鉉走進了帥帳。自在崇政殿上,與劉皇帝強辯一番后,徐鉉的心情一直比較沉重,尤其得知南方的戰事之后。 這一路南歸,是緊趕慢趕,即便如此,等他至江北時,王師輕渡大江,兵圍金陵的消息已然傳開了。顧不得許多,急忙找船南渡,然后被巡河的漢軍水卒扣下了。 站在李谷面前,是張滿是風霜、格外疲憊的老臉,可見徐鉉行路之不易??粗煦C,李谷態度倒是溫和,沖他露出微笑:“老夫身體抱恙,難以起身,徐公乃江南名士,未及遠迎,禮節不周之處,還請諒解!” 江南名士…… 過往,徐鉉或許以此為豪,以此為傲,然而經過開封走這么一遭,再從北漢君臣嘴中說出這幾個字,他只覺得是種嘲諷。抬眼注意了下李谷,發覺這老人的臉上卻有病容,徐鉉冷著張臉,道:“漢帝何不恤老臣,竟讓李公以病體支撐軍務?” 徐鉉這一開口,就帶著點攻擊性,李谷卻不與之計較,反而問道:“聽說徐公素與韓叔言交好?” 聞言微楞,徐鉉不知李谷為何提起韓熙載,不由說道:“李公何意?” 李谷淡淡一笑,看著徐鉉,平和地說:“徐公出使歸來,欲還金陵,老夫也不為難與你。只是,有兩件事,想要拜托于你。 其一,煩勞徐公入城,替我問候韓叔言一句,就說,三十年前淮水之約,不知兄是否還記得? 其二,老夫奉天子詔令,率領王師平南,今日大軍臨城,金陵敗亡在即,天下亦將一統。特手書一封,勞徐公帶與江南國主,勸告于他,為免闔城軍民,毀于戰火,望其早降。時勢如此,若順勢而為,尚可保全性命與富貴,否則,悔之晚矣!” 聽完李谷的用意,徐鉉沉默了一下,與李谷對視了一會兒,鄭重應道:“信,在下可為李公送至,勸降之語,恕我不能轉述!” 矯情! 李谷眉毛一挑,難怪東京會傳來那等消息,以陛下之強勢,容其這等脾性挑釁,也難怪會動怒? “如此也罷!”李谷仍舊不在意,極具涵養風度,笑道:“老夫心意,俱在紙張之上,筆墨之間,想來以江南國主的秀才,也當能體其意才是!” “徐公一路辛苦了,可在營中歇息一二,洗去風霜晨靄,用些酒食,屆時老夫派人送你進城!”李谷又道。 徐鉉則直接拒絕:“李公美意,在下心領了,如若允許,愿速歸金陵!” 打量了徐鉉一會兒,李谷態度仍舊和藹,吐出一個字:“可!” 于是,李谷讓其子將他手書,交給徐鉉。徐鉉也不客氣,接過作了一揖,轉身便欲離去。在他出帳前,李谷還是主動地問了句:“徐公乃江南名士,一代大家,見識廣博,難道不知天下大勢?” 腳步一頓,徐鉉轉過身來,幾乎不假思索,說:“我家國主,既非桀紂之君,又非無道之主,大國強加刀兵,縱然難以抵擋,也是天命使然,非我主失德。徐某雖不才,卻也知忠義,李氏待我以厚恩,縱斧鉞加頸,亦當追隨……” 徐鉉一臉正氣凜然,言辭也是擲地有聲,見其狀,李谷卻也有些好奇,如果真有斧鉞加頸之日,他是否還能這般慷慨無懼。 第354章 可以討論出降了 凄冷的冬風,帶著江水的潮氣,通過門窗瓦檐的縫隙瘋狂地鉆入澄心堂內,給聚在此處的江南主臣提神醒腦。然而,冬風的濕冷,終究不如心中寒涼,尤其在徐鉉帶回漢帝嚴厲而決絕的答復之后。 時局滑落到如今這個局面,哪怕一直主戰的陳喬,一時之間,都不知該說些什么,來繼續鼓動李煜,激勵他繼續堅持下去了。 在場的這些金陵朝臣,說到底,也只是一個文人,勉強稱得上是政客,根本沒有一個政治家。讓他們治國,尚需謹慎,而況于這等危亡之際,讓他們挽救,那確實是為難他們了。 “國主,漢帝統一之志,堅不可折,臣無能,難挽其意!”徐鉉再度開口,打破了沉悶,做出東京一行的總結。 聞之,李煜倒也表現出他的大度,說道:“遣徐公北上,本是無奈之舉,權作嘗試,今漢軍圍城,又豈有罷兵可能?” 停頓了一下,李煜看著徐鉉,問:“徐公,以你之見,當何去何從?” 聞問,徐鉉先是默然,而后抬首,鄭重地對李煜道:“臣,誓死追隨國主,擁護國主決議!” 嗯,徐公這話,就說得比較聰明了,在李煜面前,反倒沒有對話劉皇帝與李谷時那般強硬,針鋒相對,志不可奪。徐鉉的意思,也很明顯,是戰是降,他都追隨李煜。 文人吶,有的時候就是矯情。 又是一陣沉默,李煜嘆了口氣,拿起案上的那份李谷手書,對群臣道:“今漢軍主帥修書一封,讓我投降,諸卿以為如何?” 眾人互相看了看,表情眼神都很豐富,不過就是沒人主動發表意見,似乎都等著其他人接茬。過了好一會兒,在李煜年輕的面龐間越顯苦澀之時,鐘謨主動站了出來,并且言辭肯定,毫不廢話:“國主,臣以為,當降!” 此言落,其他人瞧向鐘謨,都露出相似的神情:果然是你,鐘謨! 當漢軍兵臨城下之后,鐘謨的聲音也開始高了起來,也開始活躍起來。在與漢軍取得聯系時,也在聚攏同志,為迎接大軍入城做準備,乃至考慮到戰后協助朝廷穩定江南政務民生。當然,如果能夠鼓動李煜出降,免一場攻防戰禍,于鐘謨而言,就是一份功勞了。 “國主萬不可聽鐘謨之言,輕易放棄!”陳喬也站了出來:“祖父創業不易,守業尤艱,子孫后輩,如何輕言舍棄,做那不孝之君?” 聽陳喬這么說,鐘謨忍不住嗤笑一聲,反駁道:“今大軍臨城,金陵危如累卵,城內人心惶惶,軍心動搖,以孱兵弱旅,如何能抗中原強兵? 國主若降,尚不失王侯之位,若負隅頑抗,強兵破城,不止傷及黎民,國主安危亦難預料!若宗廟盡毀,李氏絕嗣,他日父祖,無人祭祀,可是孝義?” 鐘謨言落,李煜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他的想象力是豐富的,腦中自動勾勒出宮城告破、強兵肆虐的場景來,簡直是不寒而栗。 說到底,李煜只是個文弱書生,在錯誤的時間待在錯誤的位置上,也沒有真正經歷過什么挫折,遭遇這等危局,是難以從容應對,也容易受人影響左右。 而面對鐘謨的駁斥,陳喬則是瞪大雙眼,朝著李煜,慨然勸道:“自古無不亡之國,降亦無由得全,徒取辱耳,請背城一戰?!?/br> 動嘴皮子,是不需要什么成本的,陳喬對江南,也算是一片丹心了。情緒有些激動,直接朝李煜建議道:“鐘謨乃背主之徒,請殺之祭旗,以表抗擊之心!” 此言罷,鐘謨頓時一個激靈,心中大罵的同時,面上也是撕破臉皮,向李煜道:“國主,陳喬為一己之志,而欲陷國主及數十萬軍民于死地,此誠為jian臣,請殺之,以表臣服之意,保闔城安寧!” “臣以為,當降!” “鐘尚書所言甚是,陳喬當殺!” “臣附議!” “……” 這一回,直接亮明旗幟,支持鐘謨的人多了起來,在場直接跳出了十多名朝臣。都到這個時候了,再不表明態度,擺好姿勢,投向朝廷,可就真晚了。 見這場面,鐘謨稍微松了口氣,陳喬的面容眼見著擰在一起難看至極,李煜的臉色實則也不怎么好看。要說心情最復雜的,還要屬他這個國主。 李煜這個國主,做得再不到位,那也是南面稱尊的一國之君,哪怕山窮水盡,投降的決定,也不是輕易就能做出來的。更何況,于金陵而言,還沒到真正意義的窮途末路,城池尚且堅固,守軍還有數萬,民眾還有數十萬,糧食軍械暫時也不缺。 遲疑幾許,李煜看向馮延魯:“馮卿,你以為如何?” 馮延魯也是神情肅然,略作沉吟,拱手道:“天下大勢如此,億兆子民皆向統而望安,真主既出,逆勢而為,終不可取。臣深受與主上厚恩,今國家危難,別無他求,唯全力追隨國主!” 馮延魯的意思,也表達得很明白,天下一統,勢不可阻,投降是唯一的出路,他馮延魯愿意追隨國主投降。 李煜當然不是個笨人,也聽得明白,考慮了一會兒,意興闌珊地說道:“今日就議到這里,降與不降,我還需請示國母,祭告宗廟!” 一場朝會,再度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結束,并且到了也沒得出個結果,不過,就今日的內容而言,可謂是重大突破。至少,在此前的諸多議論中,沒有這么多人大聲喊出“投降”二字。 散會之后,李煜直接找到其母,言辭悲切地道明如今的情況,希望能從母親這里得到支持,投降的支持。鐘太后賢慈溫婉,只是個相夫教子的女人,也從不干政,李煜以此問她,哪里能夠得到什么有力的支持。 說到底,還得靠李煜自己決斷。在漢軍正式發起進攻,破城之前,他都還有些時間考慮。 相較于李煜的糾結、遲疑、恐懼、無助,鐘謨這邊,出宮之后,卻是輕松了許多。有一干朝臣,直接聚到他家里,舉行了一場宴會,沒錯,哪怕漢師圍城,對于這些官僚而言,歌舞飲宴,仍是常備活動,似乎絲毫不受影響。 不過,稍微小心點的是,鐘謨先是私下里與幾名關系親厚的官員說道:“事已至此,依殿上情況來看,國主已有投降之心,只是尚在猶豫,非陳喬之流所能勸阻。接下來,我們當于金陵百姓之中,散布流言,鼓動投誠,只要民意主降,國主也可順應天時人心,開城歸降!” 第355章 韓熙載準備好了 作為曾經在金陵政壇上顯赫一時的人物,韓府門前,也曾經是冠蓋云集,門庭若市,哪怕在韓熙載失勢的早期,前來拜訪、與宴的好友高朋、文人墨客仍舊不少。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曾經的韓府也日漸冷清下來,韓熙載也逐漸閉門謝客,靜居家中,少有進出。 低調的生活,也使得韓熙載在金陵朝堂的存在感不斷降低,但想著他、念著他的人,卻也不再少數。細數下來,如今的韓熙載,實則是江南資望能力第一第臣子了。 只是,不得重用罷了。當然,以國家形勢崩壞至此,用他也來不及了。說起韓熙載,也的確稱得上一代名臣,見識、能力、才干,都能稱得上出類拔萃,然而觀其履歷,卻是宦海沉浮,半生坎坷。 從李昪,到李璟,再到李煜,實際上韓熙載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重用,一展其才。江南政權,前期有宋齊丘,中期有馮延巳,到后期,韓熙載已然徹底被打入“冷宮”了。 淮南大戰之后,由韓熙載主持的改革,更像是在收拾爛攤子,是為救急,取得的成效也屬回光返照,迫于各方面的壓力,在馮延巳等人的反撲下,終究宣告失敗。從那之后,韓熙載就徹底消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