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78節
范質罷相,也未嘗沒有緩解一下朝局矛盾,平息朝臣怨氣的原因。當然,最終的結果,便是皇權的進一步強化。待范質去職,你看朝堂之上,還有誰敢直纓皇帝的鋒芒。理性地講,對于帝國而言,這并不一定是件好事情。 劉承祐給范質安排的去處,去淮西任布政使,不過與一般的布政使所不同的是,加了同平章事,謂之使相。不過,這個使相與過去的節度同平章事是有本質區別的。 至于淮西道原布政使劉溫叟,在那邊干得,總歸不那么讓劉承祐滿意。事實證明,道德君子,人品無缺,但在治事上,單純地依靠教化、通過道德去約束官民,怎能不出問題。 讓范質去淮西,也是想通過范質,去整肅一番淮西官場,扭轉其風氣,不管什么時候,在劉承祐這邊,治實務更重于治道義,法更重于德。 至于那劉溫叟,被召回京師,去國子監教書,或許育人,更適合他。 對于頌公亭的,范質也算是熟悉,這些年來,他也再次送了不少人。只是如今,輪到他了。不過,哪怕是罷相就職地方,面對眾僚相送,范質仍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感動與熱氣,保持著那副古板的表情,嚴肅地道:“多謝諸位相送,此番情誼,老夫在此拜謝,不過,諸君多負要職,為我一老朽脫離職司,卻有擅離職守之嫌,也易落人口實。還請速還!” 見狀,一干官僚,也有些無趣,朝其回禮,多少說了些場面話,陸續歸去。其后,范質又把其親戚呵斥回去,就是呵斥,并且告誡,他雖不在東京,但如敢借他名號招搖肆意者,必不相饒。 做范質這樣的大臣的親友,確實不容易,非但少有好處,還受到更嚴格的約束,其治家之嚴,是朝野聞名的。當然,倒不是說范質的親友日子有多苦,再怎么樣都是權貴階級,只是相對于其他人,在特權方面受到了極嚴的限制。 范質能對官員勸離,對親戚的呵斥,卻無法趕走薛居正。前來送行范質的官員中,以薛居正權勢最重,地位最高。 看著他仍舊嚴肅的面龐,不由說道:“文素對同僚與家人,還是太嚴厲了!” “這么多年了,脾性也改不了了!”范質難得地露出了笑容,自嘲道:“都說我范某人緣差,今日相送者,也不算少??!” 范質精神狀態看起來很不錯,薛居正也顯得比較平靜,都沒有戚戚之態。一起站在亭中,欣賞著那一篇篇詩作,薛居正道:“李公當年離京時,曾做詩一首,今文素在此,就不吟詠一二?” 聞言,范質滿臉泰然,揮手道:“此番我走得坦然,并不需寄情于此,與其費神,莫若同飲一爵?” “自當奉陪!”薛居正儒雅的面容間,也流露出笑意。 在僮仆的侍奉下,二人對飲暢談,所議的事情,也逃不脫朝局、政務,這幾乎是融入骨子里的事情。 不過,言談之間,范質的目光卻不時瞟向官道,隱含著少許期盼??雌饋硖谷?,但心緒豈能真的平靜如水。 然而,一直過了近兩刻中,道途之間來往的,還是行旅百姓。終于,范質起身了,拱手向薛居正:“酒已罷,我也該啟程了,子平兄,你我就此告辭吧!” “珍重!”薛居正回禮。 心中微嘆,驀然轉身之際,一行輕騎緩馳而來,護衛之中,是一名身著紫綢的少年。見到來人,二者皆感意外,匆匆出亭,躬身迎拜。來人,正是太子劉旸。 “孤來晚了,范公切莫見怪!”劉旸平復了下氣息,那已具幾分威嚴的小臉上,帶著恭敬的笑容。劉旸此來,自然是代表皇帝相送的。 “怎勞太子殿下親來?”雖然心里高興,范質面上仍舊沉穩,嘴里謙慎應道。 …… “卿也要請辭?”崇政殿內,皇帝劉承祐語氣中透著幾分詫異。 如果說范質的辭官,是在其掌控之中,那么,此時面對薛居正的請辭,他是真感到意外。而意外,是劉承祐所不喜的,打量著站在御前的薛居正,劉承祐的第一反應,是在懷疑其用心。三司使薛居正,并不在他此次對朝堂人事調整的范圍之內。 迎著皇帝有些扎人的目光,薛居正一臉平靜,雙手端在胸前,從容地應答道:“啟稟陛下,得蒙陛下信任,臣得署三司,管理財政,已歷八載有余。三司之務,素來繁劇,雖不敢言殫精竭慮,也是誠惶誠恐,以臣之能干,也只是勉為之。今臣年事漸高,愈覺力不從心,為免貽誤國事,還請陛下另擇賢能充任!” 薛居正的話,劉承祐只當他是托詞,盯了他一會兒,腦中閃現著各種念頭。良久,薛居正壓力漸增之時,終于開口了:“若薛卿覺得三司事務繁重,盡可直言,朕可著人分擔,何必請辭?” 事實上,一直以來,對于薛居正在財政上的管理,還是很滿意的。要是做得不好,也不可能讓他一干就是八年。 “實在是臣的精力、能力,已難以堪當其任,還望陛下成全!”薛居正說道。 聞言,劉承祐笑了笑,目光都仿佛變得冷了幾分,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強薛公了。卿欲棄朕而去,朕也不好強留!” “陛下言重了!”感受到劉承祐語氣中隱隱的不善,薛居正臉色微變,趕忙道:“臣雖去三司,卻希望向陛下另謀一職!” 聽他這么說,劉承祐的神色終于有所緩和,并且來了興趣,問道:“哦?是何職位,能讓卿放棄三司要職?” “三館編修!”薛居正回答道:“唐末以來,世道紛亂,至于大漢,方才歸治。梁唐晉三代,雖僅數十年,卻承上啟下,需加以整理,記敘其事……” 聞其想法,劉承祐眼中的不悅之色總算消散了大部分,考慮了一會兒,道:“朕素喜讀史,卿既有此志,也是好事。不過,區區一個編修,怎能配卿,可為集賢殿大學士、監修國史,至于編纂人選,三館文才,翰林學士,卿自可調用!” “謝陛下!”薛居正趕忙拜謝。 “不過,卿若離職,何人可繼三司?”劉承祐又盯著薛居正,垂詢道:“此事,卿最有發言權,當給朕舉薦幾個能才!” 薛居正原本是想避諱的,不過注意到他的眼神,還是認真地思量一陣,稟道:“京畿轉運使閻晉卿、川蜀水陸轉運使張美、鹽鐵轉運使雷德驤,此三者,皆有主事之才!” “嗯,朕會考慮的……” 范質、薛居正的相繼去職,對大漢朝堂而言,就像一道驚雷。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系列的人事變動,涉及軍政,自上而下,從中央到地方,乾祐十二年的下半年,劉承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對內外官僚的調整上。 接替范質為首相的,乃是魏仁溥,他總領國政后,太子太傅職被奪了,改任為薛居正。 慕容延釗任兵部尚書、同平章事,正式出將入相;陶谷苦熬多年,以禮部尚書遷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終于拜相;昌黎郡王慕容彥超,拜刑部尚書、同平章事;另外就是,新任的三司使閻晉卿,同平章事。 第303章 乾祐十五年 乾祐十五年(962年),春,二月。 由于春闈的緣故,東京明顯更加熱鬧了,八方士子,齊聚京師,為東京盛世光景,增添一抹亮麗的色彩。 事物的發展,有的時候卻是離奇,乾祐初期的那幾年,各項典制都有缺漏,皇帝對于科考卻表現出了格外的重視,恨不能每年都舉行,且每次所錄進士的人數,遠超前代數倍乃至十倍。 然而,發展到如今,朝廷關于科舉的各項制度,已然十分完善了,從地方到中央的三級考試制度,也已確立。但自乾祐九年以來,其中卻幾度耽誤,只在乾祐十二年秋,舉行了一次制舉,算是給州縣待考的士子們解了解渴。 說起來,此番春闈,在名義上還是立國以來的第二次常舉。按照皇帝的意思,自今以后,三年一大考,是為常舉,以為常制。 只是,比起初年的照單全收,如今科考的要求卻更高了,對于文人而言,國初的福利已經消退不少,每科所錄人數,也是銳減,受到嚴格的控制。一是大漢已經沒有那么多位置空出來,二則是如果爛大街了可就不值錢了。 不過,劉承祐當政,不論怎么變,對于讀書人實務、綜合能力仍舊是更加看重的。死讀書的人,難入法眼,文章做得再好,在劉承祐這邊,至多當記室、文書,甚至于若沒點政治、政務見識,連文書工作都是做不好的。 當然,劉承祐對于博學之士、飽學鴻儒,還是很敬重的,三館及翰林兩院也收容了大量人才,地方上也多給待遇,在治學治德上,還是支持他們去做的。 即便如此,文人對于科舉的熱情,也不曾消退,反而更加積極,幾乎是削尖了腦袋往里鉆。尤其是進京赴考,這可是爭取仕途起點的機遇。 隨著國家歸治,政治逐漸穩定,經濟趨于繁榮,在當下的大漢朝,文人的春天還未徹底到來,但武人逞兇的時代卻是徹底過去了。各項制度的完善,對于文臣而言,能夠看到的,是一條康莊大道。 今歲的主考,乃是禮部尚書劉溫叟,此公在科舉選才方面,還是有些造詣的,識人之明,名氣頗大。 在士子備考期間,皇帝劉承祐便服出宮了,微服私訪,不過訪的不是市井民情。在嚴密的護衛中,車駕停在王府前,一身墨色綢衣的劉承祐下得車駕。 “爹爹!”清脆的呼喚聲,十分悅耳。 “別急!”劉承祐冷峻的面容間流露出溫和的笑意,看著站在車轅上長相精致的女童。 想去抱她,人家不樂意,而是任由劉承牽著手,自個兒躍至地上。此女,自然是大公主劉葭了,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如今已經九歲了。 “去叫門吧!”朝身邊一名換了常服的內侍吩咐道。 “是!” 劉承祐的太監頭子,又換了一名,這回是個老宦者,已經五十多歲,名叫孫彥筠,在唐、晉宮廷都當過內侍的。 至于此前的孫延希,已經被劉承祐下令處死了。原因還在于昭烈廟的修建上,在監修期間,他大役民夫,致死頗多,再兼將之修得過于浮麗,為了供應修建,還攪擾地方。 皇帝很重視昭烈廟,是以關于其修造,各方面的都是咬牙配合,這也就給了孫延希逞威的機會。直到劉承祐巡視工程,察其異狀,大怒。緊隨其后,關于孫延希的各種罪狀,紛至沓來,甚至包括在北伐之時,其因病回京休養期間的一些違法之事。 結果嘛,自是處死了事,這對大漢朝而言,可以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于劉承祐,卻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孫延希,曾經的內侍行首,天子近侍,皇宮之中,論地位除了張德鈞就是他。在劉承祐身邊侍候的那段時間,恭順本分,雖訥于言,也不敏于行,但劉承祐用得順手。然而,在劉承祐目光所不及處,竟是那般可惡的一張面孔。 同時,受到遷怒的,還有張德鈞。孫延希的罪行,身為皇城使的張德鈞會沒有察覺?按他的說法,是無實證之前,不好貿然進奏。但這種借口,哪里能說服劉承祐,如果要證據,為什么他巡視完工程,舉報就紛至沓來? 事實就是,背后有張德鈞在推動,至于原因,也很簡單,兩個人之間有矛盾。而張德鈞也一直默默等待機會,等抓住他致命的把柄后,再推他一手…… 了解了這些,劉承祐是尋了個由頭,將他痛罵一頓,算是一種警告。事實證明,人心難測,想要控制一個人,哪里是容易的,尤其是對于一個手中掌握著一定權勢的人而言。似張德鈞者,在面臨利益安危相關的事情時,也不免謀私。 張德鈞聰明的是,沒有去碰底線,將其事,局限在家奴、走狗的內斗之上。 王府,不是哪個親王、郡王府,而是宰臣、崇政殿大學士王樸的宅邸,院落規模中等,無奢華之氣,少浮麗之景,僮仆不眾,但規矩森嚴。 就像一個惡客臨門,不讓通報,劉承祐直接讓其管事,引著他前去見王樸。而隨行的衛士們,也都毫不客氣,占據各處,封鎖諸院。 穿過幾個曲折的廊道,被戰戰兢兢的管事引至王樸所處廳室。人未至,已聽得其間幾聲咳嗽,空氣中也彌漫著淡淡的藥香。 跨入其間,放眼望去,所見便是躺在病榻上的王樸。在榻側,其長子王侁正恭敬地侍藥,抬眼見到劉承祐,父子倆都臉色微變。 王侁放下藥碗,直接起身跪倒,而王樸則掙扎著起身:“怎勞陛下親至?” “不要激動,你身體不便,躺著吧!”見狀,劉承祐立刻道,旋即朝王侁示意了下。 見狀,王侁也趕忙起身,取過靠枕,把老父扶坐而起。劉承祐則直接坐到榻邊,公主劉葭也陪著坐下,小腿一掂一掂的,平日里活潑,但該乖巧的時候也十分聽話。 “竟未知卿病重如此??!”看著王樸蠟黃、瘦削的面龐,劉承祐嘆道。 王樸聲音顯得中氣不足,仍舊顯示著他對皇帝的敬畏,說道:“疾病纏身,以湯藥之晦氣,污陛下圣體,是臣的罪過??!” “卿不必如此!”劉承祐安慰道:“我既然是圣體,自然是百害不侵的了!” 比起正史,王樸算是續了一大波命了,不過,終究只是續命,以其對國事的投入,勞心傷體,熬到如今,已然不容易了。這三年,已有不豫,一直到去歲冬,終于一病不起。 說起其病況,就四個字,積勞成疾。 “卿乃國之重臣,功勛之人,十數年如一日,為國cao勞至此,還需善加調養,萬勿保重??!”劉承祐有些動情地說道。 聞言,王樸嘴巴則稍微咧開,病態的臉上,流露出笑意,兩眼深陷,但眼神卻煥發著神采,應道:“臣這一身爛皮囊,僅以藥石續之,不可挽回,仍舊苦苦堅持者,只盼能夠親眼見到大漢江山一統,那么,雖死無憾!” 王樸這番話,滿是對統一、對社稷的熱枕,劉承祐也不禁動容。與之對視著,劉承祐言簡意賅,像是鄭重的允諾:“卿之愿望,會實現的!” “以陛下之雄才大略,自能克成!”王樸也很肯定,看著劉承祐:“陛下打算啟動南征了?” 點了點頭,劉承祐也不避諱此事:“休兵養民三載,是到了結束此亂世割據的時候了!” “那臣就提前恭賀陛下,橫掃江南,廓清宇內,再造太平!”王樸蒼老的聲音顯得有力了幾分。 看他有些激動,劉承祐趕忙安撫。 “你在家賦閑也有三年了吧!”為了照顧病人,劉承祐與王樸稍微談了談,就把注意放到王侁身上。 王侁三十出頭,留著一抹小胡子,長相普通,身形瘦削,在氣度上,與其父完全沒得比,不過,目光之中倒隱隱露出一些精明。 此時聞問,心思微動,趕忙應道:“回陛下,正是!” 王侁原本在禁軍中的當軍官,最高軍職曾任武節軍左廂第三軍指揮使,后調入兵部任職,三年前,與同僚起了口角互毆,然后就被免官。也是由于王樸的關系,否則也不會被一擼到底。 “總待在家里也不是事,該出來為朝廷辦事了!”劉承祐這么說。 “謝陛下!”王侁頓時一喜,趕忙道。 眉頭稍微蹙了一下,講道理,多少應該謙辭一下,尤其還是在老父病榻前的情況下。 這邊,王樸則屏退王侁,感慨著對劉承祐道:“陛下欲啟用王侁,多少是看在老臣的面子上,臣銘感于心。然知子莫若父,王侁乃中人之姿,稍有短才,然心胸狹隘,急功近利,陛下可用之,卻不可大用啊……” 看著王樸,劉承祐臉上的意外之色迅速斂起,略作沉吟,而后嘆道:“卿如此公心,堪為人臣之極??!” 離開王府時,劉承祐的心情有些沉重,王樸的病況,不容樂觀,就如其所言,幾乎強撐著,想看到一統天下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