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15節
因為漢軍的封鎖,蜀亂的消息,一直到這十二月,蜀亂已至尾聲,方才為南唐所探得。 聞之,李璟興致復起,瞪大雙眼,問道:“當真?” 韓熙載頷首:“此則消息,乃是我國密探,費盡心思,方才傳出!如今蜀中,叛亂正急,而漢軍平亂愈急!” 李璟忍不住笑了,一種不加收斂,幸災樂禍的大笑。 “恭喜陛下!川蜀若亂,則北漢必無力東顧,我朝可安??!”馮延巳起身,陪笑道。 “川蜀連叛,可見漢軍之不得人心,以武力征服,必有武力反抗!”有人附和。 “諸卿,我們一道舉杯,為蜀人義舉喝彩!請!”李璟精神大振。 在座君臣的表現,讓韓熙載有些無奈,佇立殿中,雙目中閃動著怒其不爭的光芒,苦澀的表情,與殿內的氛圍更顯得格格不入。 “得此喜訊,韓卿何以作此狀?”李璟發現了,不由道。 “陛下,川蜀雖亂,但終究是一干烏合之眾,以北漢的強大,如無意外,早晚能平定之。川蜀一定,漢軍兵鋒所指,我朝則首當其沖??!是故,臣并不以為喜!”韓熙載沉聲道。 聽其言,李璟有種掃興的感覺,近年來,韓熙載總是掃他興,雖然,有些話,有些諫言,明知是正確的,但就是不愿聽,聽著煩躁。 沉下臉,李璟問道:“依韓卿之見,朕當如何???以北漢之強大,我朝又能如何?” “舉師北伐嗎?”李璟的語氣,竟帶有幾分嘲弄。 面對李璟之問,韓熙載也默然了,南唐如今的局面,就是個死局,除非北方復亂。 第168章 金陵主臣 面對韓熙載的默然,李璟趁機質問道:“近來,爾等屢次勸朕修整武備,完善江防,然而,縱使舉國奮武,又能如何?至于主動發兵,卿可能給朕保證,擊敗漢軍,收復故土而保之?” 李璟話里,滿滿的失敗情緒,能得一時之安,享一夕之樂,已然滿足,又哪里還需什么長視遠謀。 見韓熙載的表情逐漸激動,李璟大概清楚,又要說那些在他看來很無謂的忠言諍語,手微抬阻止他,認真地道:“韓卿,今歲將過,可以提前準備好明歲的入貢之資了,以免屆時再措手不及?!?/br> 聞言,韓熙載面皮抽搐了一下,沉聲應道:“是!” “另外,漢主繼位將滿十載,國書既至,我朝該當有所表示。嗯,朕當親書一封賀表,再備厚禮,遣使北上,為之慶賀,此事也……”李璟繼續道,不過注意著韓熙載有些難看的表情,當即改口:“此事,就交給鐘尚書吧!” “遵命!臣必然不負使命!”禮部尚書鐘謨起身,含笑恭敬道。 “好!”李璟對鐘謨的態度很滿意。 “陛下,院堂尚有公務,容臣先行告退!”見殿中,酒照喝,舞照跳,韓熙載滿腹的無奈,躬身一禮,似乎急于擺脫這滿殿的“烏煙瘴氣”,保持自己清高孑立的人格。 李璟顯然也不愿意韓熙載在這邊礙眼,破壞氣氛,微醺的老臉上露出一抹寬和的笑容:“韓卿勤于公務,方有朕之安寧,卿可自為!” “臣告退!”韓熙載再拜,而后佝身而去,只是在出殿轉身時,甩了一下袍袖,似乎在發泄著自己的憤懣。 待其離開,殿中的氣氛,還是冷了兩分,馮延巳見狀,拾一酒杯,靠近李璟身前,語氣不忿地道:“陛下,你對這韓熙載優寵過甚了。此人自視才高,素來倨傲,今掌國政,恣意無忌,蔑視同僚。如今,都敢拂陛下的顏面,哪里還有臣禮?” 聞言,看了看這個沒怎么衰老的寵臣,李璟嘴角稍微抽動了一下,應道:“韓叔言素來如此,這些年,秉執國政做得也不錯。來,不理他,不要壞了我們的興致!” “是!”馮延巳舉杯相應。整個人,倒顯得很淡然,進讒嘛,自然需要反復不斷,一點一點地中傷、污蔑。 馮延巳與韓熙載之間,不只是個人恩怨,主要還是利益之爭。自宋齊丘及其黨羽死后,馮延巳已是江南勛貴、官僚、地主唯一的領袖了。這些年,由韓熙載為首主導的改革,對他干人的利益侵犯得厲害,怎能不嫉恨之。 但是,上層的力量因為李璟壓制黨爭而被打擊的厲害,在北漢的巨大威脅下,韓熙載又打著救國圖強的旗號行改革事,取得了輿論的支持,以致難擋大勢,但暗中的對抗,對其政策的曲解、耽擱、阻礙,始終不斷。 另外一方面,馮延巳個人對韓熙載觀感也不好,人前清高,人后的生活一樣奢侈,平日里還抨擊他們這些人奢靡、貪圖享受…… 對于下邊的變化與斗爭,李璟心里實則也是清楚的,但他選擇支持韓熙載的改革。最大的原因,還是在于丟了江北之后,使得南唐財政陷入危機,江南、江北經濟上的互補平衡遭到嚴重破壞。 但是,在惡劣的形勢下,朝廷的支出卻加大了,戰后撫恤,軍事力量的重建,勛貴、官僚的俸養,皇室的奢華生活,還有每歲高額的歲貢。對南唐朝廷而言,必須加大財稅的收入,必須得變,要么課重稅于百姓,要么將刀子砍到占據了主要社會財富的勛臣、官僚、地主、富商身上。 李璟選擇了后者,一是他們富,二是有韓熙載為首的一干人力主,不管如何,有韓熙載沖鋒在前,他這個國主隱于背后當裁判,再完美不過了。 不過,這兩年來,因為韓熙載的改革,朝中怨聲載道,屢屢有抨擊新政的聲音,長期不斷的讒言、中傷,耳根子本就軟的李璟,顯然又另生心思了。 一邊享受著韓熙載改革的成果,一方面,又開始拔高江南勛貴、官僚們的地位了。有個現實問題,李昪當年開國,就有賴江南士人集團的支持,那些人,算是南唐的根基,與國休戚。 事實上,南唐與后蜀,十分相類,文教興盛,經濟富庶,軍隊孱弱。但論弊病,南唐更甚之,土地兼并嚴重,下層的百姓生計艱難,在割讓江北之后,情況更是急劇惡化,許多在江北有重大利益的勛貴、官僚,不得不在江南想法彌補損失。 韓熙載的改革,雖有一定的壓制效果,但治標不治本,在自上而下的對抗下,舉步維艱,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艱難。 因為地域狹長,四面受脅,外部環境極其不友好,導致金陵的“亡國氛圍”,比之當初的孟蜀要更加濃厚。畢竟孟蜀,還有那連綿的崇山峻嶺,作為依仗,而南唐可憑借的,基本只有一條大江,并且還是分出去一半的長江,這能擋住北漢?換誰都不信。 國之將亡,亂象頻生,到乾祐十年,金陵仍能保持著一定的平穩,已經是韓熙載等臣費心維持了。但是,大勢之所趨,豈是韓熙載這少數人所能扭轉的? 李璟與馮延巳這主臣各懷心思,禮部尚書鐘謨那邊,推杯換盞,與人相樂,目光時不時地投向二者,面上始終帶著點笑容,意味深長。 韓熙載那邊,慢慢地行走在冷風中,前往宣政院,抬眼望著寡淡的天空,腦中浮現出方才殿中的情形,心中無限悵惘。 他韓熙載,南渡已經三十多年,有二十多年的蹉跎,雖受唐主厚待,但始終不掌權柄,還一直為人所嫉,深陷與江南士人之間的黨爭。 一直到漢師南征,江北盡陷,國家陷入危頹之際,方才得到真正的重用。這些年,糾集了一干志同道合之士,頂住巨大的壓力,厲行改革之事,意欲力挽狂瀾,扶保大廈。 成績自然是有的,但結果,始終差強人意。針對寄生蟲一般的勛貴、官僚、地主、商賈的一系列政策,確實增長的財稅,緩和的朝政的壓力,但國家的實力,始終沒能因此得到提升,底層的百姓,日子依舊越發艱苦,而他還要面對朝里朝外不斷的非議、中傷,來自馮延巳等人的反彈,也越來越厲害。 而他改革所取得的成果,被用于歲貢,用于維護宮廷享受,用于奉養勛貴、官僚,與他所期待的富國強兵,相差太遠。 當然,國家受國情有限,畢竟不能推到重來,一切的改革都是有限的,屬于改良,心知其局限,并不是不能接受。 最讓韓熙載心傷的,還得屬李璟的態度。主上都是滿身頹喪,喪志失氣,得過且過,他再積極,又能如何?今年來,李璟的變化,也讓韓熙載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此非可托志趣之主。 然而,李璟對他韓熙載的知遇之恩,又是實實在在的,也給了他施展的余地。對于李璟,韓熙載又實在恨不起來。 矛盾的心理,占據著韓熙載心房,涼風仿佛映照著心情,走著走著,就失了道。環視金陵富麗的宮廷景象,韓熙載仰天長嘆,最終化為頹然。 宣政院也不去了,出宮回府,呼朋喚友,備酒飲宴,娛情娛己…… guitou殿中宴正酣,酒入高潮,君臣放浪形骸,展喉高歌之際,一名額纏白巾的官員,滿臉悲切,在內侍的引導下走了進來。 李璟認出了來人,乃是晉公、洪州大都督李景遂的屬官,見其狀,心中一個咯噔,酒也不香了,略顯緊張地問道:“卿為何來,作此打扮?” “陛下,晉公在南昌府,為人謀刺,已然薨逝!”來人拜倒,痛苦流涕,語帶悲傷,沉重報來。 其言落,滿殿皆驚,一時寂然。 李璟一時愣住了,隨即身體一繃,手里的酒杯被打翻,人差點閉過氣去。在內侍的攙扶下,方才慢慢地緩過來,很快,淚灑宮殿,嚎啕大哭,高呼“吾弟”。 未己,以晉公李景遂身亡之故,李璟下令,在唐宮為其弟發喪,金陵官吏,悉數舉哀,并急遣人往南昌府,迎其棺槨北上。 當然,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因為李景遂這非正常死亡,金陵朝堂,又將掀起一陣動蕩政潮。聰明人,都將李景遂之死,聯系到了李弘冀。 躲到潤州去,就能避免嫌疑了?怕是不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故事…… 第169章 國慶大典 時間已然跨入乾祐十一年(958年),值正月十五,開封已鞭春。漢宮,黎明時分,晨曦尚且微弱,整座宮廷比起往日蘇醒得更早更快,也更忙碌,所有的殿臺樓閣,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諸殿的宮人們,都跟上了發條一般,早早地起身,梳洗著裝。 宮中的內侍及衛士,也在追趕時間,做著最后的禮慶飾物布置,喜悅的氣氛,悄然之間,已經彌漫在皇城之中,并向宮墻之外擴散。正旦大朝之時,皇帝正式下詔,于十五日,進行國慶,以賀“十年之治”。 國慶,在去年春實則已經舉行過了,慶祝的是大漢開國十周年。不過,顯然的是,御極十載的慶典,要更受重視些,典禮也更隆重。內帑及國庫所出,糜費巨大,典禮籌備規模之龐大,可謂空前鋪張。畢竟,有孟蜀國庫的支持…… 瑤華殿,高貴妃也比往日,更早地起身,進行細致的梳妝打扮,已經三十歲的高貴妃,婦韻愈濃,儀態撩人。在宮娥的侍候下,穿上一身華麗的宮裝之后,整個人更是艷麗多姿,盡顯雍容,渾身都透著高貴的氣息。 “娘!”在內侍的引導下,三皇子劉晞走了進來,對著光彩照人的母親,恭敬一禮。 劉晞已然十歲了,這兩年個子長得很快,腦袋已過貴妃纖腰,幾及她那高聳的胸脯。因為基因良好的緣故,長相自然是過關的,只要不長歪,將來也絕對是個玉樹臨風的俊俏郎君。 一身華貴的綢服,十分得體,頭發只由一絲帶、一玉笄束縛,整個人顯得很放松,嘴角始終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笑容。 而見到他那懶散的笑容,高貴妃就不由臉色微板,瞪了他一眼,問道:“都收拾好了?” 劉晞點了點頭,黝黑發亮的眼珠提溜地轉動了幾下,看著高貴妃那rou眼可見沉重的宮裝,打了個呵欠應道:“時辰還早,距離祭典也還有時間,娘你何必如此辛苦!” 聽其言,高貴妃頓時露出一抹怒其不爭的情緒,斥道:“你怎么還如此懶散!” 見母親發怒,劉晞趕忙挺身肅容,正經起來,小臉繃得緊緊的。高貴妃這才認真地叮囑道:“今日是你爹的大日子,乃大漢開國以來第一大慶典,祭祀、閱軍、朝賀、御宴,你皆得以隨駕。平日里,你放松些也就罷了,但這盛典之際,萬人矚目之間,一定要好好表現……” 聽著母親的叮嚀囑咐,劉晞稚嫩的臉上不由流露出少許的無奈之色,但還是鄭重地應道:“是!兒記住了!” 見其狀,高貴妃這才嘆了口氣,玉容之間緩和許多,輕佝下身子,探手給劉晞整了整禮服,說道:“我兒越來越高,越來越大了??!” 對于自家兒子,高氏是有極大的期許的,然而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你孜孜以求者,人家不需多少努力,已然盡得。 春光明媚,暖風送福,吉時一至,鐘鳴聲起,也伴隨著一整日的乾祐大慶典開始的。在禮部官員的安排下,劉承祐率后妃、宗室、親戚及百官赴太廟,祭祀祖宗,禱告天地,匯報功德。 其后,與皇后大符同乘鑾駕,巡游開封,直出天街,接受東京百姓的歡呼與禮贊,市井之民,欣然踴躍,觀眾如堵,氣氛十分熱烈。 再其后,漢帝親登皇城南闕,檢閱兩衙禁軍,所視軍隊,都東京諸軍中精挑細選的銳士,各個高大魁梧,軍容極為壯麗。整齊高昂的萬歲呼聲,將慶典推至第一個高潮,受邀觀禮之余割據余殘、四方夷蠻,無不震撼,心存懾服。 閱軍結束,劉承祐回宮,稍作歇息,便又往崇元殿,接受群臣及諸方使節的朝拜與祝賀。在這一系列的過程中,皇后大符始終陪著劉承祐身邊,有帝后同享尊榮之意。 崇元大殿內,庭列儀仗,文武百官皆著冠冕朝服,立班數列,場面恢弘,秩序井然。崇政殿學士張洎作為禮賓使,正立丹墀下,宣讀賀辭。乃是禮部尚書陶谷親書,又有諸學士審改,并經過的劉承祐的首肯。一篇賀文,足有數千言,全然是對皇帝劉承祐的吹捧,譽其德行,贊其功業,關鍵是幾乎沒有重復累贅詞句,才情可見一斑。 一篇賀表,張洎足足讀了兩刻鐘,吐字要清晰,聲音要洪亮,氣息要穩定,不能出絲毫差錯,即便對于張洎這樣的年輕人而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張洎確實是經得住大場面的,背后是天子,身前是百官,在這種壓力下,十分順來,毫無錯漏地念完賀辭。 說是念,與背誦無異,聲情并茂,一篇長文,早被張洎背誦得滾瓜爛熟。當嘴里吐出最后一個字,收聲之后,張洎不只是口干舌燥,背后的汗水也已濕巾…… 崇元殿的殿臺是漢宮諸殿中最高的,劉承祐居其間,則完全凌駕于群臣之上,高高在上的視覺效果十分明顯。 高居御座,聽著對自己的禮贊,雖顯冗長,劉承祐卻也聽得津津有味的。 張洎賀詞既畢,便輪到宰相范質了,范質的進賀則要實際多了,將十年以來,劉承祐的文治武功,一樁樁地羅列出來,并附有相應的成果。 十年的時間,大漢取得了長足的進步與發展,并且一統天下在即,而在這么長的時間內,作為皇帝的劉承祐,也確實辦了不少事。 經過范質這番梳理,回過頭去看,人人皆有恍然之感,原來的陛下的文治武功,昌隆至此。幾乎是一場軍政工作總結匯報,屬另類的歌功頌德。 20萬的軍隊,1600萬的人口,1400萬貫的歲入,900萬頃耕地,消滅的割據,收取的城池土地,開通的溝渠道路,得到遏制的水患……范質用了半個多時辰的時間,將劉承祐富國強兵、歸治天下的作為詳細敘來,那些輝煌的成果,令人驚嘆。 范質后,乃是諸道州進奏之吏,各執方物以獻。其后,便是諸國、諸族使者,進拜祝賀,遼國也派了使者攜禮而來,還是“老朋友”蕭護思,有刺探之意。當然,論禮物之貴重豐盛,無出于南唐、吳越,而考慮到南唐近月以來的政治變動,劉承祐都忍不住多瞧著了唐使鐘謨兩眼。 一直到黃昏時分,慶筵在崇元殿開始,國家盛典,除了嚴肅浩大,還需美酒佳肴,君臣共慶?;适?、貴族、內外文武大臣及使節,共有三千余人與宴,人數之最,乃開國以來第一遭。 慶祝的,不只是大漢的統治階級,東京士民亦然,不只是國慶,還是上元佳節,君民同樂。東京市井間,男男女女,萬民歡呼,走街游市,光彩盈城,通宵達旦,已有元宵之稱。 在京軍營之中,亦是將校同歡,一如往常,留駐的將士,得到了天子豐厚的賞賜與犒勞。 崇元殿內外,彩燈如山,綢帶如林,殿前廣場泰半被席案所占據,為伺候這場御宴,漢宮之內,幾乎所有的內侍、宮娥都被集中而來侍筵。 大漢朝,自開國以來,還從來沒有這么奢侈過。而開宴致辭,劉承祐僅通報了一則喜訊,那便是在前方將士的奮武之下,蜀亂已然宣告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