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10節
一番振聾發聵的呵問,讓劉承祐回了神,臉上升騰的怒氣稍減,尷尬之色愈濃。 喘息幾口,大符繼續道,語氣中滿滿的譏諷之意:“還假周淑妃的名義,行為有如鼠竊,偷偷摸摸,令人不齒?你以為如此,就傳不出去了?” 挨了一通訓,看皇后那美麗的面龐氣得通紅,氣息有些不穩,劉承祐趕忙上前,輕撫其背,給她順氣,道:“不要如此激動,傷了身子,不值當!你對我如此冷嘲熱諷,我也受著了,消消氣……” 第158章 善后 萬歲殿很靜,靜得冬風吹過斗拱屋梁的聲響都清晰無比,氣氛有些壓抑,宮侍都被屏退了,天子坐在一邊,皇后在另外一邊,靜默無語。 劉承祐所有的情緒已然平復下來,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符皇后的側頰,生著悶氣。略帶有少許的心虛,還是劉承祐挪了挪身子靠近,端起食案上的一碗粥,陪著笑,對大符道:“還未進早食吧,喝點粥,快涼了……” 面對劉承祐的殷勤,大符斜了他一眼,瓊目之中的怒意已然消退不少,但仍別過頭,輕哼了一聲。 見狀,劉承祐放下粥碗,又轉到皇后正面,深吸了一口氣,說:“此事,是我昏了頭,考慮失當,做法欠妥。但,做也做了,悔也無用,你就不要再同我置氣了!” “聽官家的意思,還是不覺得自己錯了?”大符的語氣也沒有在碧華殿時那般激烈,但依舊強勢。 “你是一點余地都不肯留給我?”劉承祐似乎有些無奈。 “那般齷齪的事都做了,官家現在覺得顏面有失了?”符后說道。 “官家,樞密使柴榮詣崇政殿求見!”這個時候,外邊有內侍通報。 聞言,劉承祐頓時怒喝道:“不見!” 頓了下,收斂語氣,說:“讓他稍候,朕容后再去!” “是!” “難道你要我為這一小事,昭告天下,下一份罪己詔嗎?”等打發掉內侍,見符皇后仍舊一副柔中帶剛的模樣,有些不樂意了。 聞問,符后清眸平靜如水,說:“你現在知道,要維護自己的顏面了?就此一事傳出,以我們劉官家的英明睿智,覺得天下臣民會如何議論你?” 聞言,劉承祐卻是笑了,冷冷然地應道:“我豈懼他人議論?誰又敢妄議?” 見狀,大符也笑了笑,說:“對啊,何人敢議論你這個皇帝?然而,即便你堵得住悠悠之口,堵得住天下人心嗎?倘若你真的毫無忌憚,不懼流言,為何又要假淑妃之名相邀,到那偏僻的碧華殿去?” 迎著大符的目光,劉承祐只覺得自己有種被皇后按在地上摩擦的感覺,十分丟面,即便眼下殿中只有他們二人。 惱羞成怒的樣子,劉承祐悍然起身,急走幾步,手外指,高聲道:“不過兩名婦人罷了,你一定要緊咬此事不放?這兩個婦人,能掩蓋我過去十載之建樹功績,還是能墮了江山社稷,壞了我大漢國運? 孟氏割據西南,抗拒王師,損了我多少將士,耗了我多少國力。我不計前嫌,未治其罪,賜他高爵,賞其錢糧,供他錦衣玉食,與他安享余生,還不夠厚待? 亡國之君,茍活之人,也能算我的臣下?那不過是我戰利品,擺設給天下人看,彰顯我的武功業績,我取一二享用,有何不可?你不是說我偷偷摸摸嗎,我這就下詔,讓孟昶進獻二婦,入宮封號,我納他個正大光明,我倒要看看,誰敢非議! 你看那孟昶,敢拒絕否?” 劉承祐是越說,越激動,雖則氣勢洶洶,但底氣還是略顯不足,言語之間,更像是狡辯,自我安慰…… 見其狀,大符的表現倒是平和了下來,輕笑道:“好個寬宏大度的劉官家,你盡可降詔,我絕不攔你!” 對其反應,劉承祐的氣勢陡然滑落,不過發泄一通,心情倒是舒暢幾分。小心地瞟了大符一眼,又腆著臉湊上去,說道:“罷了!我承認我錯了!也不強詞奪理了!” 與劉承祐對視了一會兒,大符的表情終于緩和下來,心里也知道,把他逼到這個份兒上,已是極限,輕嘆一聲,道:“不是我要觸怒你,是你的做法,太失當了,有失私德,有違君體!” “人,總會犯錯,朕也是人,一樣會犯錯。這不是,還有賢妻相伴,給我匡補過失嘛!”劉承祐嘿嘿一笑,伸手去撫她后背。 “官家不必向我認錯,我一婦人,也當不起!”大符不吃他這一套,輕輕一搖頭:“太后娘娘那邊,你才應該給個交代!” 點了點頭,劉承祐嚴肅了些,說:“慈明殿那邊,我會去一趟的!” 沉吟幾許,看了看符皇后,劉承祐又道:“錯既已鑄成,只能盡力挽回了!” “官家打算如何挽回?”大符看向他。 “我命人將二婦,偷偷送回孟府,再不召幸,此事就當沒發生過!”劉承祐略顯遲疑地說道。 “她二人,還能送還嗎?送回去,讓孟昶時時感受屈辱嗎?”大符反問道。 不過兩姬妾罷了,劉承祐心里嘀咕了一句,不過想了想,道:“那便都賜死吧,所有知情人,也一概處死!” 聽著劉承祐淡漠的語氣,即便大符,嬌軀也不禁繃緊了一下,問道:“怎么,你這個天子犯了錯,要讓旁人擔責?” “況且,你舍得兩位名傳蜀中的美嬌娘?”大符又問道。 “那你說,該怎么辦?”劉承祐攤了攤手。 深吸一口氣,大符說:“此事我來處置吧!” 聞言,劉承祐神態微松,當即應道:“好!” “官家還是快去崇政殿吧,柴樞密求見,必有軍機大事,不要耽誤了!”大符輕聲對劉承祐說道。 “嗯!”劉承祐應了聲。 分開前,大符又十分認真地對劉承祐勸誡道:“我知道你口銜天憲,率意直行,但內外臣工、天下子民,都看著你,還望潔身自好!” 離開萬歲殿,貼身的女侍御小心地看了大符一眼,有些后怕地道:“娘娘,恕婢子大膽直言,你在碧華殿,可將婢子嚇了一跳。為了兩名外婦,那樣責備官家,太犯龍顏了……” 聽其言,大符只是淡淡一笑,心頭卻更添幾分悵惘,說道:“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他若覺得我是錯的,覺得我冒犯了他,大可找理由廢了我!” 女侍御嚇了一大跳,雖然知道是氣話,趕忙道:“娘娘切勿這般言講!官家對你的寵幸與尊重,是內外都知道的事情,斷不會如此!” “就怕他覺得我恃寵生驕……”大符聲音低微地呢喃了一句,隨即恢復了肅重,語氣嚴厲地叮囑道:“碧華殿的事,不許外傳,泄露了一言半語,我也保不住你們!” “是!” 見大符表情肅然,貼身的女侍御,也跟著警醒了些,請示道:“娘娘,我們去哪兒?” “去碧華殿!”大符說道,玉容之間,盡顯威嚴,又吩咐道:“再派人去淑蘭殿,把周淑妃一并喚來!” “是!” “走,給我們的劉官家善后!” 劉承祐這邊,心情有些郁悶,不過一時忘情,搞得如此心累,有此一事,他面對符后的時候,底氣估計又要弱上一分了。 猜測大符會如何處置碧華殿那二婦的同時,劉承祐又不禁猜疑起來,皇后是如何這么快就知道此事的?消息就走漏得這么快? “來人!去,把張德鈞給朕找來!”劉承祐喚來一名衛士,吩咐道。 尿意襲來,有種亟待釋放的沖動,吩咐了一句,立刻有萬歲殿的內侍奉一個珠光寶氣的溺器。眉頭一挑,劉承祐來了興趣:“此物,朕應該聽聞過!” 見劉承祐的表情,侍候著的宦官,頓時露出了諂媚的笑容,介紹道:“回官家,這正是那孟昶所用‘七寶溺器’,由宣徽使遴選獻上,小的想,連孟昶那降主都能用此物,官家乃天人,自能享之!” 聽其言,劉承祐不由哈哈大笑,笑得十分暢快,隨即勃然大怒,一腳踹飛那珍貴的七寶溺器,指著內侍大罵:“你這閹奴,想要以此迷惑于朕嗎?拿朕與那亡國之奴相比,是何居心!” 被這通斥罵,內侍嚇了一大跳,趕忙跪倒,匍匐在地,惶恐不安的請罪:“小的失言,小的有罪,斷無其意,請官家恕罪!” “殿前衛士何在?”劉承祐頓時朝外叫到。 立刻有兩名衛士入內聽候吩咐,劉承祐表情冷酷,下令道:“將之諂幸之徒,拉出殿外杖斃!” “是!” 內侍嚇得面色慘白,嘴唇發抖,被兩名衛士像捉雞一般拎出殿去,伴著一陣陣沉重的杖擊聲與凄厲的慘叫聲,萬歲殿使很快就殞命。 劉承祐看起來,則怒猶不止,盯著那泛著珠光的七寶溺器,仿佛有一道縹緲的聲音在其耳畔低吟,誘惑他墮落。 嘴角露出一抹冷淡的笑容,劉承祐又對衛士吩咐道:“將此溺器,拿到宮門前,給朕搗碎!” 前往崇政殿的途中,張德鈞匆匆奉詔趕來:“官家有何吩咐?” 對于這個能干的近臣,劉承祐還是格外寵信的,直接問道:“碧華殿的事,你可知道?” 聞問,張德鈞心中泛起了嘀咕,注意了下皇帝的表情,小心地答復:“小的不知!” “連此事都不知,你這個皇城司使是怎么當的?”劉承祐輕斥一句。 停住腳步,劉承祐看著他,沉聲道:“你也不用避諱,給你個任務,碧華殿的事,你去給追查,一查到底,知情者,走漏消息者,全給朕處理了!” 聽皇帝這森然的語氣,張德鈞嚇了一跳,也明白過來,不敢怠慢,當即應命而去。 很快,一兩日間,宮中增添了幾分血色,有十數名宮侍,被秘密處決,包括符皇后身邊的幾名宮娥、太監。 后,經過一番遮掩動作,拿出一套勉強說得過去的說辭,由皇后符氏做主,給皇帝納了兩名美嬌娘,封為修儀、修容。 天子又降恩詔于趙國公府,賜以大量錢物,并嚴令,東京上下,不得有任何侵擾欺侮,違者嚴懲。 第159章 亂情 在漢帝飄飄然,放蕩無忌,忙著滅火挽尊之時,視線再度投向西南,蜀中的叛亂依舊,漢軍的進剿,也進展得如火如荼。 11月,乃是蜀亂聲勢最大,斗爭最為激烈的階段,皇帝的態度與漢廷的制命,就如冬日里的一汪清泉,溫暖的大部分蜀中小民之心,也徹底斷了舉叛賊眾的后路。于叛眾而言,那道強硬的制書,就是一道催命符,熱油里注水,自然是劇烈沸騰。 誠然,十幾萬叛眾,禍連十數州,聲勢確實不小,但終究難成氣候,就像一群秋后的螞蚱,蹦跶得再歡快,也不過墳頭蹦迪,長久不了。 初期,叛亂的勛貴、豪強地主,能夠憑借著對地方的影響,再加蠱惑無知小民,聚眾謀亂,但隨著朝廷對于土地的政策明布蜀中之后,普通的蜀民,舉亂之心立減。 底層的百姓們,忍耐力是很強的,在孟蜀的壓榨剝削下,都能茍活,而況于換了漢廷,并且新的統治者,還給他們減少負擔,給予希望。又是在大冬天的,能有多少人愿意冒著蕭風寒霜,去做那掉腦袋的事情。 猛虎有打盹的時候,漢軍的素質擺在那里,一旦收心,仍舊是天下強軍,腰包里裝得鼓鼓的漢軍將士,也更有動力,去平叛,對于大部分中下級官兵而言,蜀地的叛亂,又是他們建功立業的好機會。而對于那些高級將帥們而言,在皇帝的鞭策與督促,為了彌補之前的過失,當然也十分用心賣力。 而有一批人,比起入蜀的漢軍,還要賣力,那就是那些被收編的蜀軍,僅一個軍功授田的政策,就給足以提高他們殺賊平亂的積極性。 是故,在即將跨入12月時,蜀中的亂事,便開始由盛轉衰。 臘月的成都,對于本地人而言,還是有些冷的,但對于來自北方的漢軍,卻有算不得什么了,駐守的漢軍將士,大多只添了一層衣,或絲制、或綢制,突出一個“豪”字。 成都已然恢復了往日的安定,趙普到任后,大刀闊斧地進行改正,構建大漢的統治秩序,是以人心漸安。最重要的,還是街市之間,除了巡邏的兵卒外,再無漢軍橫行的場面,成都的駐軍,要么被約束還營,要么被調出去平亂。 有的事物,就是這般奇妙,蜀亂未發時,成都氛圍緊張,士民驚惶,甚至給人一種烏煙瘴氣之感。然而,當各州亂事頻發之時,成都反倒安定了。當然,這既有漢軍收斂的緣故,也因為士民配合,做大漢的順民,以免被波及,此前只是有被搶掠的風險,但若與叛亂扯上關系,那就是家破人亡的結局了。 自十月叛亂發生后,向訓便將成都城完整地交給趙普,自己則移駐城外,另設帥帳,發號施令,彈壓叛亂。 經過足足一個半月的用武,局勢已然趨于掌控,綿州與梓州、遂州這幾股較大的叛軍,已然被打壓下去,其余州縣,也多有勝報。而成都近州,如漢、簡之地,更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被雷厲風行地處置,由王仁贍領軍,基本肅清。 帥帳之內,火爐之中,木炭被燒得通紅,釋放熱量的同時,也發出耀目的光亮,并伴著一陣噼啪響。 向訓一身常服,拿著一封軍報瀏覽了一遍,嚴肅的表情間浮現出一抹怒意,冷斥道:“這個郭進,殺性怎么如此之重,不知輕重,這是把蜀民當獠人殺嗎?” 蜀亂爆發后,平蜀大軍的高級將帥們,基本都派出去了,趙匡胤去了北邊,負責統一指揮各州漢軍的平叛,這有皇帝意思,向訓照辦,也有借趙匡胤良好的名聲,用以招撫人心。 王全斌則帶著奉國軍去了南邊,進駐瀘州,并繼續向南,施以影響,將川南的廣大地區,徹底納入大漢的統治體系之中。那是個苦差事,但王全斌也不敢有怨言,尤其在得知天子已了解他在成都的作為之后,只能用鎮定川南的功勞來挽回形象了。 而留在成都的高級將帥,只剩下向訓以及高懷德了。高懷德雙手正擲于爐上,烤著火,聽向訓之言,不由說道:“怎么,郭進又殺俘了?” 向訓放下軍報,起身走到高懷德對面,也伸出生了些凍瘡的手烤著,張緊幾下,發出一陣舒服的聲響??粗邞训?,向訓淡淡道:“那倒也不是,郭進雖然膽大,卻也還不敢以身試法。只是眉、嘉境內一萬多叛軍,三戰下來,死者逾萬,生擒者不到三千,傷亡之人也不理會,這是以上萬條性命成就他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