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05節
趙匡胤點了點頭,說道:“做得好!這么多蜀兵,若是大量逸散流竄,對于地方所造成的破壞,將比匪盜嚴重十倍。蜀境之內,民已多不安,人情大擾,那樣的情況,需要極力避免!我們此來,是為大漢奪其屬地、城池、子民,戰爭結束,當以安撫,使之順利納入大漢治下為先,慮事要長遠……” 聽趙匡胤說教起這些,黨進就顯得有些頭疼,趕忙岔開話題道:“對了,有幾個蜀將,想要求見都帥,說早與大軍聯絡過,希望效力,陳告成都虛實!這些孟蜀將領……” “倒是我忽略他們了!走,去見見!”趙匡胤道。 “我就不去了!”黨進顯然不感興趣,說:“我還是去巡看一下營防吧!” “等等!”趙匡胤卻叫住他,起身自案邊,拿起兩一壇子酒,交給黨進,笑道:“這一仗打得不錯,一路上也辛苦了,這兩壇可是陛下賜的貢酒,拿去吧!” “都帥竟然舍得?”黨進兩眼微亮。 趙匡胤是酷愛喝酒的,黨進也知道,在他看來,分酒給他喝,可是一份不淺的交情。 “記住,不許喝醉了!”趙匡胤嚴厲道。 “是!” 經過了一場廝殺的郊外漢營,氣氛反倒緩和下來了,隨著夜幕降臨,陷入一片靜謐,營中閃爍的燈火,竟然透著一種安寧。 而在不遠外的成都城,氣氛則迥然而異,緊張而壓抑,隨著趙季文這一敗,再沒有人,對擊退漢軍抱有什么念想了,那太過奢侈,成都已無拒師抵敵的本錢了。這還只是一支偏師,等北面的漢軍主力到達,結果如何,可想見之。 蜀宮之內,僅隔一日,孟昶再度將幾名大臣召入宮中。氣氛,比起前者,要更沉重了。 “趙季文呢?”君臣默然對坐良久,孟昶問道。 “回陛下,趙將軍回城之后,正在緊急部署兵馬,以備漢軍攻城!”歐陽炯悶著聲音答道。 聞之,孟昶卻是凄然一笑:“已至如此境地,他還敢與漢軍交戰,還愿意為朝廷盡忠御敵守城?” 這話,沒人應答。 掃視一圈,看了看一片寂然的大臣們,孟昶頹然一嘆,道:“諸卿,趙季文貿然出擊,再敗于漢軍之手,將士多降,城中再無可抵敵者。為今之計,如之奈何?” 眾臣多埋下頭,孟昶見狀,語氣越發苦澀:“吾父子以豐衣美食養士三十年,一旦遇敵,不能為吾東向發一矢,今兵臨城下之局,無肯效死者,何其哀也!” 說著,又對眾人說:“在座諸卿,與我治蜀多年,享盡榮華,今社稷垂危,宗廟將毀,我家亦有性命之憂,爾等,竟不能出一言,而解我家之憂?” 此言落,群臣的頭埋得愈低了。 見此景,孟昶瞧向李昊:“李卿,你也不開一言嗎?” 被孟昶點名,李昊就像入定的老僧一般,活了過來,臉上露出一抹尷尬,抬眼與之對視一眼,能夠意會到他眼神波動間的某些含義。 想了想,輕吁一聲,拱手道:“陛下,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劉禪有安樂之封,叔寶有長城之號,皆因歸款,蓋獲全生。為闔城臣民計,為天家安危計,不若封存府庫,保全軍城,奉表望闕歸降,以迎漢師!” 說出這番話后,李昊垂首默然一嘆,孟昶倒顯得松弛地很,問其他人:“眾卿以為如何?毋卿?” “陛下!臣,臣附議!”毋昭裔起身,伏首拜倒,以頭磕地,嚎啕大哭。 “臣附議!”歐陽炯也是悵然一嘆,起身跪倒,沒有哭出聲,但兩眼淚汪汪的,儒士的動情表現,倒也容易令人引起共鳴。 “臣附議!”成都府尹王中孚。 “臣附議!” 很快,蜀宮殿中,充斥著哭聲,一個個高官大臣,盡作女兒狀,涕泗橫流,你比我響亮,我比你悲切。 當然,這些人中,未必沒有真情,畢竟為蜀國效力多年,若無一絲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另外,也是為自己的將來而擔憂,在蜀地位崇高,權力重大,享盡榮華,在漢可就不一定了…… 等嗓子哭啞了,淚水流干了,孟昶才把修降表的任務交給了李昊。而李昊退下,不及半個時辰,即復歸,呈上一份降表,言辭懇切,坦然真誠…… 孟昶閱后,署下名字,蓋上璽印,吩咐道:“拿出交給趙季文,你與他明日一起,奉此表,前往漢軍營中,獻與漢帥,述我主臣修降之意!” 又對毋昭裔吩咐,讓他準備一批犒軍用的糧食、酒rou、蔬菜,準備運往漢軍營中。 已是深夜,軍衙之內,趙季文正自郁悶著,他秘遣心腹前往漢營,與趙匡胤聯絡,襄談投誠之時,原本以為漢軍縱不大喜,也該以禮相待。結果呢,趙匡胤的答復,顯得有些曖昧,讓他暫時安撫成都,務致生亂。趙匡胤,似乎并不急著進成都。 但現在,面對親自前來的李昊,再看著孟昶的降表,心里則更郁悶了。他這邊要反正立功,趙匡胤不納,孟昶反倒要降。孟昶一降,那他的作用起在哪里,如何能戴罪立功?考慮到白日的主動出擊,他豈能不成為冥頑不靈、對抗王師的頑固分子了嘛…… 有那么一剎那,趙季文真想進宮,向孟昶建議,別急著投降。但是又不敢真那么做,否則,不就真成死硬分子,并且首鼠兩端,難保不會被清算。 趙季文,難??! 李昊坐在一旁,淺飲著茶水,還有些紅腫的雙眼注視著手拿降表、陰晴不定的趙季文,心里有些納悶。在他看來,孟昶都決定降了,不用打仗了,他應該感到釋然與輕松才是,何故有如此復雜的情緒外露。 “趙將軍,有什么問題嗎?”李昊不禁問道。 “哦,沒什么!”留趙季文回過神來,深吸了一口氣,嘆了口氣,對李昊道:“既然陛下已有了決定,末將奉命即是!明日清晨,我當與李公,一起前往漢營?!?/br> 清晨,早起的趙匡胤,就著高秋的寒露,與黨進一道,在營中巡視。黨進就像個怨婦一般,在趙匡胤耳邊聒噪:“都帥,你昨日說我們兵力少,不足以控制成都,既然那趙季文主動投誠,你為何又拒絕???” 趙匡胤一邊活動著筋骨,一邊說道:“趙季文前者主動進攻,初敗即可遣人輸降,如此反復,不可輕信啊……” 聽趙匡胤總是有理由,黨進有些無奈,走了走,忽然道:“都帥,你似乎并不想進成都?” 聽他這么說,趙匡胤腳步一頓,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你看出來了?” 黨進眉毛一挑,直接道:“我雖然素來愚鈍,但能感覺到,到成都以后,你就心事重重,瞻前顧后的!” 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趙匡胤目光向北,幽幽道:“我雖是東路主將,但向都帥才是兩川都部署??!我們軍至此,已是大功,若是先占了城,只怕會引起北路將士的不滿啊……” 第150章 蜀亡 聽趙匡胤這么一說,黨進若有所思,旋即就是一副不樂意的樣子:“原來你是在顧忌北路大軍!兩路進兵,同為伐蜀之師,他們走得慢,難道還要怪我們進軍快嗎?再者,將士們一路西來,也是經過苦戰廝殺的,自夔州至成都,那么遠的距離,何其辛苦? 如今,成都就在眼前,唾手可得,都帥卻心存猶疑,想將破城滅國的大功分出去,若是讓將士們知道了,怕會生出怨氣!” “我看吶!就屬你的怨氣最大!”趙匡胤瞪了他一眼,道:“你都作此想法,北路的將領們呢?若人人都以自功大,矜功邀賞,兩軍必起爭端,進了成都,亦生其亂!” 事實上,趙匡胤心里也有些糾結,對黨進的認識想法也能理解,但是,他看事情的角度終究不同,他不只是一個軍事家,還是政治家。玩政治的,事情考量難免復雜些。 他這支東路軍,無論從兵力還是將領上來說,都屬偏師,是策應北面大軍的,飛馳至成都,已經有喧賓奪主之嫌了,難免引起北路軍的嫉憚。 倘若北路大軍仍受阻與利州抑或劍閣,那么趙匡胤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拿下成都。然現實情況是,北路軍已經盡破北面阻礙,越過險要,進入綿州,距離成都急進也就一兩日的路程,騎兵更是旦夕可至。如此,趙匡胤就不得不多一層顧慮了。 對于趙匡胤來說,他此番領軍,提前一步抵臨成都,功勞已經足夠大了,回朝之后,加官進爵,勛榮滿身,是肯定的了。若是還不知足,容易引起別人的嫉妒與攻訐,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趙匡胤豈能不明白。甚至于,就眼下的情況,北路軍將士恐怕已經有想法了…… 再想想北面的將帥們,向訓、高懷德、王全斌那些人,哪個資歷、身份、地位弱于他。即便向訓素有氣度,也難免不生出些想法。 在確保功勛的情況下,為了進一成都,冒著得罪北路將帥的風險,不值當。吃獨食,可不會有什么好的結果。 再者,有一說一,相較于東路軍,北面的戰事,總體看來,將士確實要更辛苦些。 當然,有的話,是不好與黨進直說了。與他講這些,都是話題談到了這里,甚至于,看黨進的反應,趙匡胤都覺得自己說多了。 想了想,趙匡胤十分嚴肅地對黨進道:“此事,我意已決,勿復多言!還有,我們方才的談話,不許泄露出去,以免引起軍心動搖。記住,要以大局為重!” 聽趙匡胤這么說,黨進很想回一句,我不知道什么大局,但面對其嚴肅乃至嚴厲的表情,還是老老實實地聽命:“是!” 未己,寨前軍校前來通報,成都有使者出,欲求見都帥。臉上不禁流露出好奇,拍了拍生著悶氣的黨進:“走,我們去看看這成都使者來意!” 在漢營前,李昊與趙季文一文一武,恭候在前頭,身后是上百輛裝滿了物資的馱車及押送的人。 營門大開,趙匡胤與黨進走了出來,聽到“都帥”的稱呼,李昊與趙季文趕忙上前行禮,并做自我介紹。 目光中難免玩味之色,趙匡胤瞥了眼趙季文,看得這廝很是尷尬。又瞧向一臉老相的李昊,問道:“二位來此何干吶?” 李昊上前一步,臉上帶著謙卑的笑容,說道:“回都帥,王師遠來,車馬勞頓,下臣特奉命,準備了些酒rou前來犒師,另從城中召集了些仆婦給大軍備炊?!?/br> 小心地打量了趙匡胤一眼,李昊又雙手捧著降表,敬上,說:“王師之至,皇威電赫,圣略風馳,我家國主不敢再嬰城相抗,今愿順應大勢,獻土歸誠,特進降表,唯冀保全闔城性命李,請都帥納之!” 李昊言罷,跟在趙匡胤身邊的黨進,眉眼之間不禁露出了興奮的色彩??戳丝蹿w匡胤,張口欲言,生生忍住了。 趙匡胤則接過降表,打開看了看:“臣生自并門,長於蜀土,幸以先臣之基構,得從幼歲以纂承…… 顧眇昧之馀魂,得保家而為幸。庶使先臣寢廟,不為樵采之場。老母庭除,尚有問安之所。見今保全府庫,巡遏軍城,不使毀傷,將期臨照。臣昶謹率文武見任官望闕上表歸命?!?/br> 閱完,趙匡胤輕笑著贊嘆道:“好文采!” 聞之,李昊不由老臉微紅。 沒有注意其異樣,趙匡胤想了想,在李昊意外的目光中,將降表遞還,說:“雖已兵臨城下,孟氏能夠顧惜成都百姓,免千年古城毀于戰火,也算懸崖勒馬,功德無量。不過,這封降表,不是我趙匡胤能夠受納的,二位可奉之,前往北路軍中,進與我大漢兩川行營都部署向公。 公已在南下之途,距此當在不遠,就煩勞二位辛苦些,再北上多走一段路。至于這些犒軍之資,本帥就笑納了!” 李趙二人對視了一眼,趙季文有些納悶,李昊則有些意外,隨后若有所思。 “黨將軍,派一小隊騎兵,護送他們北上!”趙匡胤對黨進吩咐著。 “是!”黨進高聲道,但是個人都能聽出他語氣中的憤慨。 “都帥,這一日夜間,你可是放棄了三次進駐成都的機會??!”回帳途中,黨進一臉難受的表情。 “若是傳出去,或也不失為一樁美談,你說是嗎?”趙匡胤輕笑道,明顯看得開。 “成都的犒軍之物資,讓人檢查一下,如果沒有問題,分與各營。將士們確實辛苦了,也需要犒勞!再給崔彥進那邊,送一部分去。投降的蜀卒,也賜些酒rou!”趙匡胤吩咐著:“你若心里有氣,就多喝點酒!” “是!”黨進無奈應道。 至巳時左右,成都北郊的地面,傳來一陣震顫感,卻是數千漢騎,在驍將馬仁瑀的率領下,直趨錦官城。 趙匡胤入盆地后,得知了北路軍的情況,同樣的,在拿下綿州,收降伊審征軍后,北路大軍也知曉了趙匡胤的進展。得知其已近成都,北路的將帥們,當然坐不住了,當時就有將領大罵趙匡胤,說他搶功來了…… 向訓的涵養足夠,但面對軍情洶涌,也不好強壓,于是在綿州稍作休整,即引兵加速南下。而馬仁瑀所率騎兵,自當為先遣,平原任其馳騁。 得知馬仁瑀軍至,趙匡胤顯得很熱情,派人邀其下寨于側,并將成都給的犒軍物資分出一部分給他們。 而李昊與趙季文,北上途中,身邊又增加一些漢騎,遇到了馬仁瑀軍,得知其是去奉降表的,馬仁瑀果斷命人一起“護送”。 在漢州,雒縣,向訓大軍已軍至此,即便扣除沿途留駐的軍隊,北路平蜀諸軍加上收降的蜀卒及征召的民夫,也有將近十萬人。比起南征初期,人數不加減,反而翻了近一倍。 面對蜀使之來,大軍止進,原地休息。向訓則于道左野外,鋪毯簡置席案,并邀高懷德、王全斌等將,接待李昊。 閱過降表,向訓眉眼間露出喜色,即受之,對李昊道:“蜀中主臣,能有此意,十分難得,本帥且受之,并奏表天子,優以恩待。我遣部將,隨你回成都,面見孟昶,答復之,天子仁德,朝廷必以恩信加之,只要肯降,使成都免于戰火,便是大功一件,讓他無需憂慮?!?/br> “謝都帥!”得到向訓的保證,李昊大松一口氣,躬身拜謝道。 收起降表,向訓思考了一會兒,看著李昊,問道:“本帥聽聞,我東路大軍,已于昨日便兵臨成都近郊,蜀主既修降表,何以舍近求遠?” 聞問,李昊將東路軍的情況以及趙匡胤的態度,給向訓講解了一遍。 悉之,稍顯意外,迅速地回過神,朝其吩咐道:“二位北來辛苦,可先下去歇息片刻,喝些水,進些吃食。稍后,我即派人隨你們回成都!” “謝都帥!” “慕容承泰!”向訓又朝慕容承泰道:“你隨他們,先去一趟成都!” “是!” 待蜀使退下,環視一圈,對高懷德及王全斌道:“這趙匡胤臨成都而不取,遇降表而不納,這是在等我北路大軍??!” “此人的胸襟氣度,大為不凡,竟能忍住先入成都,俘其君臣的誘惑,值得佩服。難怪陛下委以重任,讓他做東路主將!”高懷德想了想,有些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