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86節
對于京兆府李崧的處置,劉承祐倒也并非純因關中蜀亂而事后追責,當然,最初的時候,他確有那種心思。 不過,隨著后續情況的發展與變化,劉承祐也就改了初衷。布政使扈彥珂的撤職,按察使沈遘的病亡,都在這比較敏感的時刻,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這已是十分嚴厲的問罪處置了。 下邊的州縣官吏,自有朝廷部司去陟罰臧否,懲前毖后,警示天下臣工的效果,也能達到。 至于李崧,更多是因為他為官的問題。不可否認,李崧有文才,還是前朝宰臣,再加與雍王的關系,當個京兆府尹,資望能力是綽綽有余。 但是,就劉承祐所知,早在他還是雍王太傅兼京兆判官的時候,就有提拔親舊,任人多私之嫌,后來扶正京兆府,更是略顯張揚,親戚賓客,倚勢使jian者,屢見不鮮。尤其是他的兩個弟弟,倚仗著其權勢,廣置產業、田畝,大發其財。 李崧自己或許“出淤泥而不染”,但對其作為,劉承祐并不能容忍。劉承祐并不要求他的臣子們“絕情絕性”,全心為政,一意報國,但是,親舊利益之往來,是需要有所約束,權勢越高,越是如此,而況于李崧近乎放縱的行為。 這,才是李崧被致仕的真正原因。讓他以本職致仕,已經是看在劉承勛的面子上了,并且,此事還不算完,對于李家親舊的調查,仍會繼續。 另外一方面,東京那邊,傳來了宰相李濤關于后續處置的建議,就有針對趙弘殷與李崧的彈劾。 或許對于李相而言,高興的是皇帝同意了他的想法,失望的則是,后續的人事安排,都考慮好了,直接強勢地插手吏職,攫取屬于他的權力。 事實上,近年來,劉承祐也越發覺得,讓作為首宰的李濤兼顧吏部天官,有些不妥當了。 黎明來自東方,天色微亮,朝陽播撒著一縷縷柔和的光輝,映得天際泛紅。晨色驚醒了寂靜的長安,街坊之間漸漸喧嘩,人聲、畜聲彌漫其間,長安士民,開始了新的一天。 回京的各項準備都早已做好,在晨曦初露之時,隨駕后妃、皇子、宮人、文武、禁軍,已集結于長安城外。 因為來時間的熱情相迎,這去時,劉承祐特意囑咐,動靜要小,不要擾民,影響長安百姓的正常生活,這“愛民”的形象與人設,持續打造中。 即便如此,關中、京兆將吏與大量軍士、百姓的注視之下,天子踏上了東歸的旅途。 盛夏的早晨,一片干爽,甚至有些涼快,但只需稍微跑一跑,賣些力氣,便能感受到那種幾乎附骨的燥熱。待旭日高升,新一輪的烘烤又降臨了。 長安城西,寬闊平整的官道上,一支二十來人的隊伍,在夏日照耀下,緩緩走來。幾匹健馬,一群馬駝,還有四輛馱車。 每個人都風塵仆仆,衣衫雖不算襤褸,但顯然陳舊,有些破損。不過,都帶著一些鐵血之氣,那種經過生死磨礪之后的氣質,都配著武器,三柄長劍,剩下全是鐵刀,馬上、車上還有一些弓弩。 “終于到長安??!”望著不斷在視野中變大的長安城,一名身形健碩的中年漢子感慨道。 高坐在馬上,盧多遜形容也舒展開來,輕聲嘆道:“是??!終于回來了!” 這支隊伍,便是前年冬,受天子劉承祐遣派,出使河西,刺探西北邊情的盧多遜一行人。如今,總算是東歸了,不過,與西行之初的大隊人馬相比,如今只剩下這二十余人了。 經過長時間的勞頓、見識,飽受西北風沙吹礪,盧多遜已不似在東京時那般白凈,皮膚明顯黑了不少,粗糙了不少,但整個人卻硬朗了幾分。 “盧郎君,你記性好,我們此去河西,一共花了多長時間?”中年漢子姓王,乃是武德司下屬,秘負使命,護盧西行,回來之后,心情放松,話也多了,忍不住問盧多遜。 盧多遜看了他一眼,長時間的生死相依,成就了一份深厚的情誼,對他道:“如果我沒有記錯,足有二十個月了!” “不容易??!” 受命西使,遠赴絕域,絕對是件苦差事,辛苦也就罷了,還危險。他們這近兩年的經歷,翻過山,跨過河,走過戈壁,越過沙漠,與河西諸族打交道,在馬匪賊寇中得生,其間艱辛與苦楚,非常人所能想象。 “也夠久了!”盧多遜道,嘴角卻泛著笑意:“不過,總算是回來了,我們終究是幸運的!聽說陛下西巡至長安了,我們可就近繳旨復命了!” “走,進城!”輕踹馬腹,盧多遜招呼道。 他們這干人,早就被城門的守衛注意著了,周遭的行旅也都遠遠地避開。待到近前,即被阻攔喝問:“你們是什么人,到邊上去,接受檢查!” 一路的經歷,心態早已被打磨的平和,面對守衛隊長毫不客氣的盤查,盧多遜顯得很謙和,拱手道:“本官乃是奉陛下之命,出使河西、西域的使者,而今使命歸來,煩勞通報放行!” 說著,盧多遜還將符節、官憑等身份驗傳之物拿出。聽他這么說,隊長立刻重視了起來,認真地打量了盧多遜幾眼,雖然年輕,但氣度不凡,并且明顯是經過長時長途旅行的。再加上,天子的使者,可沒人敢冒充,尤其是這光天化日之下,長安大城之前,再加身份驗傳,頓時就信了八九分。 “放行!”隊長當即吩咐下去,同時使人,速向衙司稟報。 京兆府衙內,新上任的府尹趙修己正在察看政務,雖然在京兆府任職也有一年多了,但成為一把手,感覺就是不一樣,也需要花一定的時間適應新的職位,新的身份。 趙修己,早年是河中李守貞的幕僚,頗為倚重。不過,這是個有深遠眼光見識的人,在李守貞叛亂之前,稱病攜家小逃離河中,投向潼關,并向朝廷示警,提供了不少河中叛軍的內部情報。在平定河中之亂的過程中,起到了一定的重用。 接下來的這七年中,屢次升遷,直到調入京兆府充任判官,與李崧搭檔,再到如今李崧致仕,順利地成為一府首。 變亂之中,尋覓機遇,對于趙修己而言,河中之亂,或許只是抓住了求生的機會,而此次關中的蜀亂,卻實實在在是晚年宦涯的一大進步。 得到盧多遜的消息,趙修己表現出了十分的重視,放下手中的事務,親自去將盧多遜與那武德司王探事延請入府衙。 后堂之中,已經年逾花甲的趙修己,面態和藹地看著盧多遜:“二位出使西域,歷盡艱險,著實辛苦了。如此功苦,不下與張騫出塞??!” “趙府君謬贊了,盧某有自知之明,豈敢與博望侯相提并論!”盧多遜埋頭吃著府中準備的酒菜,很不客氣,也未注意吃相,聽其夸獎,謙虛道。 “盧使君,卻也不需過謙,往返萬里,馳騁塞外,彌時歷遠,絕非常人所能成就!”趙修己說道。 狼吞虎咽地進了些食,又大口地喝了幾口酒,擦了擦嘴,露出一副暢快的表情,盧多遜看著趙修己:“敢問使君,進入鳳翔之后,下官聽聞陛下西幸長安,故加速東來,以求覲見。如今看來,陛下已然起駕回京了?” 第114章 三樁大功 “盧使君果然機敏,如你所言,陛下確已起駕還京!”趙修己捋了下老須,應道:“并且,乃是今晨起駕!” 聞言,盧多遜這才露出點可惜之色:“那可真是不巧!” “二位歷經艱辛歸來,車馬勞頓,可暫于長安休息一日,待養足精神,再行東向,并遣人向行營通報歸來之事!”趙修己建議道。 盧多遜想了想,搖頭道:“多謝趙府君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不已。在下如今謁君心切,就不在長安多待了,當火速前往,追上行營,叩見于御前!” “使君意愿如此,本府也不便阻攔!”趙修己指著盧、王二人,一身的風塵、臟污,輕笑道:“不過二位,可在府中沐浴一番,換身衣裳!” “下官此番出使,有不少見聞與收獲,需要向陛下匯報,君駕在望,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盧多遜動道:“府君的美意,在下心領了!” 目光稍微在盧多遜身上掃了眼,趙修己哈哈一笑:“既然盧使君復命心切,本府也就不做強留了!” “下官有個不情之請!”盧多遜拱手道。 “但講無妨!”趙修己擺擺手:“你是出使西域的功臣、英雄,不必如此客氣!” “下官一行人,連日行路,馬力已疲,不堪追趕,懇請府君能備五匹健馬,供我等東進!”盧多遜道。 “此事易耳!”趙修己老臉上頓時洋溢起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至于長安城不過一個時辰,盧多遜便率領五名隨員,帶著重要文書、記錄、圖冊,飛奔向東,欲追趕御駕。剩下的隨眾,則押著車輛物資循后而歸。 “我說盧郎君,行營人多輜重,又值盛夏,每日能趕八十里,已經算快了。即便在長安休息一日,明日也能趕上,你何必這么著急呢?方才趙府君,那番盛情,何必拒絕呢?再者,即便要走,洗浴一番,換身干凈衣服,不該舒服些嗎?”在長安歇息了一陣,酒足飯飽精神足,數騎奔馳在艷陽下的官道上,王探事忍不住對盧多遜嘀咕道。 說著,還往自己身上聞了聞,一臉嫌棄的表情,道:“趙府君不說,還沒有感覺,這反應過來,污穢汗臭滿身,令人作嘔,這如何面君?我等粗漢也就罷了,你們這些文人才士,不是講究風度形容嗎?” 聽其言,盧多遜一臉從容自信的表情,催動著馬匹,沒有直接作答,反而問道:“你說,我們此番出使河西,稱得上艱辛嗎?” “那是自然!”王探事當即道:“走了那么多路,遇到諸般險阻,屢次游走在生死邊緣,死了那么多人,百般辛苦,一言難以盡述!” “是??!但這些,你知,我知,西行隨眾皆知,別人未必這般想。朝中大部分人,對河西的情況并不了解,或許有的人還會認為,我們為國出使,持節西向,是一路坦途,百族相迎接待?!北R多遜語氣仍帶著點笑意,抬手在王探事與自己身上指了指,道: “我們身上的這些汗水,惡臭,塵污,就是我們這一路,這二十月的經歷見證,越是狼狽,越是難堪,則越凸顯。再者,我們也未刻意作假,只是將最真實的一面,展示在陛下與大臣們面前!” 說完,見王探事有些愣神,嘴角微微勾起,繼續道:“陛下有遠謀大志,將來一旦統一宇內,定會揮師北伐,近平邊縛寇,復前唐舊土。前年,遣我們這一行人西向,偵測察看隴右、河西與西域的現狀,也是為將來大漢將士西進做準備!” 盧多遜的眼神中煥發著明亮的神采,手下意識地揮舞了幾下,道:“這一路,你們也默默地記錄、繪制著圖卷,那般小心,謹慎,珍藏,只怕也是受了密令吧。我雖是一介文人,見識淺薄,卻也能看出,那是一張軍事輿圖?!?/br> “我們歷經百轉千折,既有所獲,得以還朝,不菲薄地講,我們都是功臣。對于功臣,陛下又豈會因這滿身狼狽,而有所慢待?” 聽完盧多遜這一番話,王探事眨了眨眼睛,搖頭苦笑感慨道:“你們這些文人,心思就是重……” 盧多遜也笑了笑,沖王探事道:“王兄出自軍中,豪爽豁達,我們這一路往返,也是共患難,生死之交了,是故以衷言相告!” 王探事點了點頭:“盧郎君,如你所言,我們回來,是立下大功了?” “誠然!”盧多遜頷首:“并且有三樁大功!其一,是我們帶回了河西及西域的現狀,諸族、敵友、部眾、牛馬、風俗、物產、貿易等種種情況;其二,便是你們繪制的那張河西地勢、城邑、交通圖,這對大漢進軍,有大用;其三,就算帶回的那些棉種,你在西域也看到了,棉制被服甚是保暖,若能將棉植在中原推廣種植,對大漢有多大的裨益……” 王探事也來了點興趣,恭維道:“聽盧郎一番話,竟有神清目明之感。你說說,我這會,能升職嗎?” 迎著其期待的目光,盧多遜摸了摸他有些散亂的胡茬,道:“若依我的估計,在武德司,至少可為一道都知吧!” 王探事兩眼一亮:“當真?” “當真!”盧多遜頭微昂,輕笑道:“王兄啊,切莫看輕自己??!” “借盧郎吉言,我若真能升職都知,回開封后,定然請你到青玉坊,大吃三日,大玩三日,大睡三日……”王探事哈哈一笑。 “我們加快速度吧!”盧多遜也笑了笑,用力地抽了下馬臀,向東奔去。 王探事帶著人跟隨其后,望著盧多遜意氣風發,策馬奔騰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微微斂起,目光變得深沉了些,心中默嘆:“這盧郎,聰穎,機敏,學問高,見識遠,能吃苦,存大志,可惜,終究是太年輕了。生死之交不假,但我終究是武德司的人……” 飛馬疾馳,一路踵跡追趕,等盧多遜五騎追上時,御駕已至渭南境內。行營扎于渭南縣西,而他們這數騎,在靠近行營十里開外,便被巡察周邊的游騎給截住了,好生一番盤問,確定身份,才將他們帶回行營。 整座行營,被明亮的燈火所籠罩,夏夜似乎都被那璀璨渲染了一層夢幻。御帳內,劉承祐正在召見趙弘殷,他也是想起了這個被他奪職的老將,喚來略表關懷。 趙弘殷是個強悍勇猛的人,年紀雖長,但作風仍舊硬朗。只是此時,整個人顯得有些蒼老,面上亦有病態。 劉承祐察覺到了,關心地問道:“聽說趙卿患病了,疾癥如何,醫師診斷如何?” 面對天子的關心,趙弘殷謝道:“多謝陛下關懷,只是老疾罷了,不礙事!” 見狀,劉承祐搖搖頭,認真地說道:“沙場宿將,身體一衰,難免有疾。但是,有疾不可怕,切莫諱疾忌醫??!倘身體不爽,就當及時尋醫救治,以免貽誤??!” 劉承祐說著話,有幾分真心,因為他提到了扈載,那就是個就近的活生生的例子。 “扈載之事,猶在眼前,朕頗憐之,趙卿實在該保重??!”劉承祐叮囑道。 趙弘殷有所感,他是也想到了自己,前番平亂,也是帶病上陣,一直強撐著病體,以致有所加重。張了張嘴,認真起來,拱手道:“是!” 嘆了口氣,劉承祐對趙弘殷說起此番談話的中心:“關中之事,朕知道,罪不在卿,那是官府與朝廷的失察,安排有誤,你剿賊平亂,維穩地方,反而是有功的。朕這心里,是明白的,此番有些委屈你了!” 見皇帝這般坦誠,趙弘殷笑了笑,應道:“亂由或不在臣,但未能及時制亂,反使之擴大,臣亦有失職,并非無過。再者,臣確已年老,身體有疾,也正可歸養,求個安逸晚年!” 對趙弘殷的覺悟,劉承祐顯然很滿意,語氣意態,越加溫和,道:“回京之后,趙卿可靜心安養,你們父子,都是大漢的忠臣良將,朕將來,還有大用的!” 提到趙匡胤,趙弘殷表現更加恭順了。 第115章 西北情況 足有一隊的大內侍衛,嚴密地守備在御帳周遭,夏夜昏沉,幽暗的燈火映照下,衛士們的面龐間都透著一種嚴肅與警惕。侍候在側的宮人都小心翼翼的,輕手輕腳,不敢發出大的動靜,以免影響到皇帝的沉思。 坐在木所制的御案后,劉承祐表情漠然,黝亮的雙目之中卻透著凝思,案上略微散亂地堆疊著幾十封密報,都是出巡這段時間,朝中的形勢,最主要的,是宰相李濤的一系列表現,為政斷事,決策用人。 如今,抽出時間,認真地好閱覽了解一番。深沉而嚴肅的思考,開始在腦海中打轉。對于李濤,總體而言,劉承祐還是比較滿意的,才干雖然無法用經天緯地來形容,但這確實是個有能力的大臣,沒有能力,也不會被劉承祐放在這個位置上來,在他的主理下,國政也在平穩運轉。 說起李濤,不知覺間,作為大漢的宰臣,已然十載了。國初之年,杜重威據鄴都叛,平叛大軍將帥不和,以致不得進展,李濤因為剖析局勢極有見地,又力諫親征,被劉知遠看重,與竇貞固一道,拔為宰臣。當然,劉知遠也有用李濤這樣的前朝大臣來制衡彼時越發驕狂的河東元臣。 不過,在后來的多年中,李濤雖位列宰輔,但一直被壓制著。初期有楊邠,屬于被欺壓的對象,后面又是馮道,老狐貍滑不留手,直到近兩三年,馮道告老病故,才成為首相。 李濤的辦事能力,是很不錯的,初上位時,也不失謹慎,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難免發生一些變化。當上皇帝后,隨著帝位的穩固,權力的集中,劉承祐自己都自己都在變。而李濤掌握大權之后,有所改變,也很正常。 多年以來,李濤一直兼管著吏部,提拔任用了一大批的官員,當上首宰之后,那些人也成為了他有力的支持者。 作為宰相,想要做事,手下需要支持,需要一些可用的人輔助,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問題是,這兩年,李濤提拔的人,有些多了,內外大吏職官,有太多打著李濤印記的人得到委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