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66節
而元城這邊,領侍衛司副都指揮使郭從義、西道布政使竇儀與大名府尹李浣率元城將吏,已出城倍道相迎。 第73章 道府之爭 雖然鄴都的地位已然被廢除,但作為河北西道治,大名府治,元城的軍政地位仍舊在那兒。當年杜重威之亂時,元城軍民逸散傷亡近四成,士民經濟財產損失巨大,然而經過這近十年的發展,元城早已恢復了往日的繁榮。 兩條筆直而寬闊的街道縱橫其間,輔以數條支路加密密麻麻的曲巷,構成網道。一架架驢馬車輛穿梭在街道,熱鬧的行市內充斥著行旅客商,人聲鼎沸,店鋪樓肆坊的幌子在陽光下招搖…… 元城是繼續開封之后,第三個破除市坊制度的大漢大城(第二個為揚州),不過城市的發展,也同樣帶來了管理的問題,治安、衛生等等。 不過,在天子駕幸的近期,元城之內,卻是一片安寧和諧,地痞流氓、牛鬼蛇神悉數沉寂下去,甚至主動配合治安,城垣、街道都被清洗過一遍,各處一片新凈,曾經彌漫在街市空氣中的sao臭味也淡去不少。 等劉承祐進入元城之后,所見所感者,就是一座干干凈凈,庶定繁榮的城池。對于大名官府為迎駕所做的細心準備,劉承祐看起來還是挺滿意的,雖然有興師動眾之嫌,但經過一番整頓,城市的風貌有了極大改善,既見利處,也就不必責陳了。 隨著御駕入內,城中也多了些議論。 南城的一間茶館內,清香四溢,三名參觀了皇帝進城的文人同坐清談。身著灰色儒袍的青年文士感慨道:“說起來,這已經是今上第三次來元城了!” “不!”一中年人,捋著短須,眼中帶著回憶的神色,說:“開國初年杜重威嬰城而叛,天子也曾隨帝親征!” “如此說來,四臨元城,天子與我元城也算有緣了!” “一直以來,魏博乃河北強藩,元城則為魏博首邑,丁口、財富聚集,精兵屯駐,上將鎮守,也是河北拱衛東京的最后一座大城,豈能不重視?”另外一名青俊的年輕人,緩緩地說道。 “呂郎君此言不錯,頗有見地??!”短須中年看著青年,贊道。 呂郎君做了個謙虛的手勢,腦中浮現出城前迎駕的情景,感慨著說:“圣天子臨朝,觀元城氣象,如今大漢宇縣寧定,百姓擺脫淪胥,盛世可期??!” “呂郎君,明歲省考,你是否進京???”灰袍青年突然好奇問道。 呂郎君年紀雖然不大,但看起來不急不躁的,臉上清澈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風,慢悠悠地抿了口熱茶,說道:“我學識淺薄,需要修習者還有更多。再兼,如今朝廷取士,已不是僅憑文章、墨義、策論,就能登科及第的了!” “朝廷不是立了觀政制度嗎?”灰袍青年道,從其神色中能夠看出少許希冀。 隨著這幾年的鋪墊下來,大漢的士子們,已不似初時那般畏“實務”如虎,也慢慢地搞明白了天子的用意所在,并不是要直接考出個政務練達的熟才,看的是見識、天賦、功用。 呂郎君道:“即便有觀政制度,也需要時間來磨礪、沉淀,我尚年輕,與其過早進入宦海,不若多花些時間,增長見聞,提升學識……” “有傳聞說,往后朝廷取士,名額越來越少!”灰袍青年嘀咕了句,看著呂郎君,雙目中閃過些許艷羨之色:“不過呂郎君出身名門,才情出眾,你兄長如今也是道司高官,有其教導,登科及第,實在不是什么難事啊……” 感受著好友語氣中的“檸檬味”,呂郎君謙和一笑,適時地不在此事上做深入談話。人與人,從出身的那一刻起,差距就已然體現出來了。 相較于灰袍青年,呂郎君未來可期,而大漢其他高門貴子,相較于呂郎君,則是平步青云了…… 這呂郎君,名為呂端,乃是彰德府(由原相、磁州合并)知府呂胤的弟弟。此番來元城,既為春游踏青,也為訪師覓友。 …… 劉承祐這邊,則已入城中行宮。元城內的宮室,規模不算大,是在前朝王府、行宮的基礎上整合下來的。四處能夠明顯看到清掃、修繕的痕跡,卻也沒有更多勞民傷財的措施了,看得出來,大名官府還是知道分寸的,沒有為迎駕而費不必要的心思以邀寵獻媚。府尹李浣,畢竟是中樞待過的官員,多少了解些皇帝的習慣。 而在行宮中,劉承祐第一時間接見了河北西道及大名府的職吏,這幾年,大名這邊官場變動比較大,乾祐五年以前的軍政職吏基本換了一茬。勉勵了一番群僚,又讓眾臣看了看他這個皇帝,在座的大部分人,還都沒見過天子尊容。 見完地方將吏后,劉承祐單獨將布政使竇儀與府尹李浣留了下來。不過氣氛氣勢陡然一轉,劉承祐收起了在群眾面前的溫和笑意,只是默然著一張臉,讓竇、李二臣,不免忐忑。 還是竇儀,主動開口問道:“不知陛下留臣二人,有何教誨?” 竇儀四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姿儀莊重,有北士之風,身上透著股浩然之氣。當初,受到宰相范質的舉薦,出任河東按察使,去歲調任河北西道,任布政使。 劉承祐看了看竇儀,都瞥向李濤,淡淡道:“二卿共事不足半載,卻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啊,朕在東京就有所耳聞。道府之爭,甚囂塵上,群議紛紛,不知二位,有何感想???” 皇帝此言一落,竇、李二人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李浣當即起身,拜道:“臣前行事魯莽,不能容人,激切誤事,請陛下治罪!” 見李浣的表現,竇儀眉頭皺了皺,雖然晚了兩步,也起身拱手,神情嚴肅,簡短地一句話:“請陛下治罪!” 后世有“五子登科”一詞,說得就是竇氏一家五兄弟,先后進士,而竇儀為其長兄。 竇儀其人,為人清介,性情剛直,敢言善諫,在東京的時候,就曾犯顏直陳。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與范質交好,不是沒有道理的。 前番奉調河北道,主道政,沒有多久,便與大名知府李浣起了矛盾。竇儀這個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在河東干得也是刑名之事。到任之后,就開始插足整飭道司政務,大名作為道治,在其眼下,自然是重點關注對象。 而李浣在大名府也當了幾年的父母官了,自認干得也不錯,士民安定,稅賦豐足。這突然來個頂頭上司,對他指手畫腳,橫加教責,豈能甘愿。 若只是公務上的矛盾沖突也就罷了,關鍵在于二者的爭斗,涉及到私怨。對竇儀而言,他只是恪盡職守,行權責之內的事,也不怕得罪人。 而李浣這邊,則要更復雜些,原本,他是有機會進一步,主政河北西道的。其兄李濤也是那個打算,不過在范質的舉薦與皇帝的默許下,沒能讓李浣上位,飛調來一個竇儀。 對李浣而言,竇儀資歷不如他,學識不如他,后來居上也就罷了,還絲毫不給面子。如此以來,這二者之間,豈能好好相處。文人之間的撕逼,最終演變成一場又臭又長的大戲。 而二者,又都是有后臺的人,兩人之間的爭斗,則更添幾分政治氣氛。沒錯,在京中,原本有“共進退”之嫌的李濤與范質,也開始生出齟齬來了。 竇儀與李浣二者,你奏我專權跋扈,我奏你施政不善;你奏我逾制亂政,我奏你虛耗府廩……總之,爭斗頻繁,齟齬不斷。 原本,李、范二相還能有所壓制,但后來鬧大了,終究傳到劉承祐的耳中。 第74章 根由在朝 看著拜倒在面前的兩名地方大員,冷冽的目光如利箭一般,幾乎能射穿他們的心臟:“現在知錯了?請罪了?前邊近半載來,都在做什么?” 一句話說出,然二者心中的巨石懸得更高了,連素來剛直無畏的竇儀,臉上都生出了懼色。不是畏懼,而是愧懼,以往他因為占著理,所以身正言直,但此番,卻是站不住腳了。 “河北是何等要地,大名府又是何等重要,你二人不清楚嗎?朝廷本委你二者以要職,本期能夠同心同德,盡忠職守,造福鄉梓,結果呢? 邀朋會黨,相互攻訐,道府之爭,甚囂塵上。治政馭民,不思恪盡職守,爭權奪利,卻是不遺余力?!?/br> 劉承祐的語氣,出奇地嚴厲,盯著李浣:“朕知你治大名府數年,政績斐然,就以此自得,矜功倨傲。布政司乃一道之衙司,布政使乃朕親許的大吏,你不敬上官,犯顏冒犯,是想要挑戰朝廷的權威嗎?” “臣萬無此意??!萬萬不敢??!”李浣伏地,也是年近五旬的老人了,此時語氣中竟帶有些委屈。 不搭理他,劉承祐又看向竇儀,一點也不客氣,直斥道:“你竇儀的脾性,朕也是體驗過的,當年在東京,就屢次冒犯于朕,朕念你一片忠正,也多加容忍。并用你以賢,委以地方大吏,然可想而知,到了地方,為官處事是何等驕愎! 你不是剛直清介,公忠體國嗎?怎么就不知輕重,不分公私,河北分道,諸多庶務繁雜,亟待清肅規制,這半載以來,因你與李浣相爭,誤了多少事,你可清楚?” “臣不識大體,不顧大局,以私怨誤事怠政,罪在不赦,無可辯駁,請陛下治罪!”竇儀臉色變幻了一陣,再度請罪。 事實上,劉承祐這一番訓斥,也是有失偏頗的,要說二者,因政斗而完全放棄庶務,倒也不至于。只是,二者之間的矛盾、攻訐乃至相互拆臺,鬧得實在有些過分了,在地方上,影響太過惡劣。 并且,在確定御駕北巡的這一個多月,二者之間的關系已經緩和許多,矛盾也都平息下來。但是,既生之事,在劉承祐心中留下的影響,又豈是那么好消除的。 斥責了一通,劉承祐冷笑兩聲,問:“朕看你們,心里只怕也不服,甚至覺得委屈吧!覺得道府上下一片安定,覺得朕小題大做吧!” “臣不敢!” “臣不敢!” “好!朕素來喜聽取下情,你們既然爭相請罪,那朕就聽聽,你們覺得對你們,該如何問罪處置?”看著二者的表現,劉承祐整個人忽然放松下來,淡淡地問道。 “臣自請罷官,削職為民!”竇儀咬咬牙,說。 “臣亦然!”李浣也道。 行宮內慢慢地靜了下來,劉承祐目光再度在二臣的身上轉悠著,仲春末的室內,仍有些冷意。沉默良久,劉承祐擺了擺手:“二位,地上濕寒,你們年紀都不小了,不要跪壞了膝蓋,起來吧!” 疾言厲語之后,又是一番可稱溫和的話,讓竇、李二臣有些意外,趕忙應道:“謝陛下!” 又考慮了一會兒,劉承祐嘆道:“朕一路走來,有些累了,你們先退下吧!” “是!”都有些愕然,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等二臣都退下之后,劉承祐收起了所有情緒,變得平淡起來,方才對竇、李二人的那番盛怒,更像一種權術的體現,只是震懾敲打二人。表面怒火洶涌,內心實則古井無波。 事實上,竇李之爭,對朝廷而言,對劉承祐而言,并不算什么大的問題。二者撕逼雖然厲害,但也沒似劉承祐口中所說那般嚴重。 甚至于一定程度上,對于道府之間的矛盾,相互鉗制,也是樂于見成的,只要在可控范圍之內。畢竟,布政使司這個衙門,雖然新設沒幾年,但其掌一道民事政務,對下駕馭諸州府,對上直接溝通朝廷,權力之重,令人咋舌。 只是宥于如今國家的發展形勢,諸道司都需要一個統籌政事的大員,也需要布政使權重。待到天下一統,宇內歸安,劉承祐也要著手削減布政司的職權,這一點,他腦中已有所構思了。 另外一方面,劉承祐心里也清楚,竇儀與李浣之間的爭斗,根子還出在朝中的李、范二相。這幾年,宰相李濤的權勢愈盛,人得意了,也就難免猖狂。 朝野與東京內外,受李濤提拔的官員職吏,也是不少,尤其他兼著吏部,很多官吏的選拔提升,都在他職權范圍之內。 而對于李濤不自覺的斂權行為,范質自然是有些看不過眼了,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可以說互為盟友的兩人,也日漸生疏,直到分道揚鑣。 近來的許多事務,二者見解,也多異少同。而范質,也成為了政事堂內,平衡李濤的一顆重要棋子。前番整合道司,受李濤銓選,有不少官員,都遭到了范質的反對,河北西道布政使司這邊,則是其中的典型。 李浣為李濤之弟,原本應該避嫌,但推舉之前,劉承祐曾下詔,讓眾臣舉賢,不避親仇,雖然增加了一條“連坐舉主”,但也算是劉承祐的一種用人態度。中下層吏職,或許無礙,但一道布政,顯然是該有所保留的,而李濤顯然把皇帝的話太當真了,果真舉薦其弟。 結果嘛,在劉承祐的仲裁下,讓竇儀摘了桃子。 思來,劉承祐也是不禁感慨,馮道剛隱退的那一兩年間,李濤與范質堪稱同志,朝政國事,處置意見,多共進退。 事實上,李濤也得感謝范質的對抗,否則,以李濤近兩年來攬權的表現,劉承祐只怕會廢了他。不可否認,李濤理政是把好手,處事也十分得當,更兼輔政兩代帝王十載,功勞苦勞也是不少。然而,當引起皇帝的不滿與忌憚之時,能力、功績什么的,都是浮云,會被選擇性遺忘。 一絲笑意,慢慢地在嘴角洋溢開來,目光朝向南方,劉承祐突然有些好奇,沒有他在東京的日子,朝堂之上,又是怎樣一番景象? 回過神來,劉承祐又開始考慮,對于竇儀與李浣這二人,總需要有個處置辦法,但是,如何處置,以何名義處置,劉承祐仍舊還沒個決定。 竇儀與李浣這邊,前后腳離開行宮,出宮之后,互相看了眼,話不投機,一言未發,各自散去。 “使君,是否回衙司?”家仆引著車馬,恭敬地問道。 “不了,回府!”竇儀想了想,冷著臉。 “回府?”家仆有些意外,看了看天色,春光明媚的。 “回府待罪候旨!”竇儀淡淡地說了句。 待到等上車駕,放下簾席,獨處之時,竇儀方才深深地嘆了口氣,露出苦笑。心中有所感,這一回,怕是難以輕松度過了,一抹苦澀堵在心頭,當初在東京犯顏直諫,惹得皇帝不滿,都沒今日這般患得患失過。 從竇儀本心而言,他并不認為自己有過重的錯誤,至多算不和諧同僚,并將矛盾捅到東京。若以擅權怠政罪他,是真不服氣的,上任以來,兢兢業業,從無懈怠。 同樣是布政使,看王樸在淮東的權勢,揚州知府敢似李浣那般與他對臺?他的做法,比起王樸的作風、手段可謂小巫見大巫。有鑒于此,竇儀的心情是五味雜稱…… 第75章 高貴妃 月明星稀,縷縷清輝,零落地播灑在元城行宮之間,為殿宇樓閣披上一層月華薄紗,宮室之間燈燭點綴,明亮的燈火,與星月之光交相輝著,共同勾勒出一副瑰麗的宮廷畫卷。 “官家來了!”面對突然駕臨的皇帝,高貴妃有些意外,畢竟,即便輪著來,今日受寵的也當是郭寧妃才是。 看著貴妃玉容之間的驚喜之色,劉承祐微微一笑:“怎么,不歡迎我?” “怎么會?我是驚喜過頭了!”貴婦人展顏道,隨即親熱地迎靠上來,引劉承祐入內。 “來人,給官家準備清水、熱水!”貴妃朝隨行的內侍們吩咐著。 殿內,劉晞正苦著一張小臉,帶著倦態,拿著細筆,在明亮的宮燈下寫著字。見到劉承祐,眼睛泛起亮光,放下筆就迎了上來,就像見到救星一般:“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