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58節
第57章 父子雙相位,一門兩國公 乾祐八年七月,漢帝下詔,以邢國公郭威為廣政殿大學士、同平章事,加中書令銜,入政事堂理事,正式拜相。同時,以南征籌劃之功,晉樞密使郭榮爵為澶國公,增食邑百戶。 詔制既下,滿朝側目,一門兩國公,父子同拜相,宮中還有新入宮的寧妃,郭氏的聲勢,一時無兩。然而郭家父子,卻是食不甘味,寢不安眠,明顯感覺到了,屁股有一把火在烤,熊熊烈火,放火的正是漢天子。 緩緩邁步于宮廷廊道之間,郭威表情嚴肅,眼神幾乎沒有波瀾,對走過的事物毫無所覺的樣子。拜相的這幾日,除了進宮謝恩之外,郭威一直托辭在家,閉門謝客。為此,劉承祐都十分關心,幾番派人催促他進政事堂理政,實在耐不住“盛情延請”,終于進宮了。 “下官等恭迎邢公!”等郭威一進入政事堂,以宰臣李濤為首的一干侍郎、大夫、郎官,齊齊地向他行禮。 這種宰臣低首,中樞恭迎的陣仗,讓郭威心頭微驚。望著那一張張滿帶著謙卑與恭維的臉,郭威趕忙回禮,拱手說:“諸位客氣了,郭某實不敢當此迎候之禮!” “滿朝之中,也只有邢公能當得起了!”李濤走了上來,笑容滿面,說:“邢公乃國之元臣,功勛卓著,熟悉軍政,此番入職政事堂,下官等可以時時聽取教誨了!” 聽其言,郭威當即搖搖頭:“李相客氣了,郭某只是一介武夫,哪里通得治國馭政之道,陛下信任,不得不勉為之罷了。這國家大事的處置,還需仰仗李相、范相、薛相、魏相這樣的經世大才!” “邢公過謙了,在任襄陽三載,便使政通人和,六畜興旺,下官等聞之,都是十分佩服的!”李濤還是笑呵呵的。 “不敢當,都是陛下與朝廷的政策得體,我只是照本執行罷了,不足為道!”郭威擺擺手。 見著一干人都站在那兒,郭威一拱手,朗聲說:“諸位都是國家重臣,身處要職,還是各歸其位,不要因我這一老朽怠慢了公務!” 他這一發話,在政事堂當職的一干僚屬這才散去。見狀,李濤則道:“邢公一片公心,實在令人敬佩??!” 瞥了李濤一眼,郭威目光漸漸深沉起來,打他入殿開始,此人便極盡恭維之能事,這與他往日的行為與風評不相符,讓郭威感受到了那掩藏在笑容背后的嫉恨與惡意。 皇帝對于郭氏父子的封賞,滿朝震驚,當然也包括他李濤。而此時,是皇帝直接下詔,根本沒與李濤等人商量,這實則讓李濤一干人很不滿,既是對皇帝的獨斷不滿,也是對郭威進政事堂不滿。 如今大漢的宰臣,李濤、范質、魏仁溥、薛居正、郭榮,這套班子也平穩運轉多年,早已進入一種平衡狀態。郭威此番一拜相,立時便打破了這種平衡,尤其父子同居相位,一軍一政,對中樞的領導集體而言,是種傷害。 而于李濤個人而言,也不是件好事,原本他在政事堂資歷最老、地位最高,郭威一來,他都得低頭。 當然,能夠做到大漢宰相,并且侍奉兩代帝王,在相位上待這么多年,又豈是簡單的。當暫抑權欲,拋去嫉妒之心,冷靜下來思考之后,也慢慢回過味來,中間有蹊蹺。 皇帝對郭家的恩遇過于優厚了,優渥德有些不正常,納寧妃算是正常cao作的話,那父子皆居相位,同爵國公,那就是真過分了。 思及乾祐五年時,郭榮只是升遷樞密副使,劉承祐便讓郭威外放襄州為節度了,而況于如今。郭家在軍政朝野間的實力,他們這些宰臣都是既羨慕又忌憚,而況于天子,怎么會如此繼續擴大其勢力與影響。 想通了這些,李濤也就回過味來了,定然還有變動,不是郭威,就是郭榮。而他猜測,抑或希望,會是郭威。 李濤相信,其他人也能看出些什么,是故這一回,宰相們沒有再去找皇帝據理力爭,反對此事,盡陳其間的隱患與風險,包括范質在內,雖然不滿,但并不表示看法。范質素以剛直耿介敢言著稱,但也是分情況的。 而考慮過后,對郭威拜相,李濤選擇熱情歡迎,同時抱有一種平靜而又期待的心情,坐看皇帝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郭威雖然拜相,被趕著入政事堂,但劉承祐并沒有委以具體職司與負責事務,是故,人雖處其中,但并無可理之事務。 當然,沒有具體分管事務,從另一方面來解讀,就是什么事都能管,但以郭威的聰明,又豈會主動去插手。李濤倒是拿著一些事務,來請教郭威的看法,也被他回絕,讓李濤自理之。 坐在一方書案后,郭威注意著周遭的忙碌之象,有種格格不入之感,當然,以其城府,倒也能安然在座。一邊飲著茶水,一邊讀著《閫外春秋》,這本書他已經讀了幾十年了,始終不曾厭倦。并且,離府之前帶在身上,似乎早就做好了在政事堂看書的準備。 午后,自小憩中醒來,走出休息室,政事堂還是沉浸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之中。一名來自崇政殿的內侍走了進來,徑直尋到郭威行禮。 “何事?”郭威打量著小太監。 內侍嘴角帶著卑微的笑容,將手中的食盒奉上,恭敬地說道:“官家品嘗寛焦餅,特賜邢公一盒,令小的送來,說要趁熱!” 聞之,郭威眉頭當即皺了下,但表現倒很自然,謝恩接過。打開盒蓋,看著那一盤寛焦薄脆、勾人食欲的胡餅,不由一嘆,拿出一塊嘗之,味道確實不錯。 四下看了看,果然吸引了眾僚的注意,嘴角的苦澀之意愈濃了。 “陛下對邢公真是關懷備至,令人羨慕??!”李濤走到郭威身旁,感慨道。 “陛下的恩德,郭某實在無以為報??!”郭威也拱了拱手,看著李濤:“李相也來嘗嘗?此餅穌脆,甚是美味!” 李濤搖搖頭,笑道:“這是陛下給邢公的恩賞,在下可不敢貪嘴!” “無妨……”郭威也笑瞇瞇的。 當夜,回府之前,郭威親擬一封辭表,上呈崇政殿,言辭樸實而懇切,說自己德行淺薄,能力低微,實不堪當宰臣之位,為免誤國誤民,請皇帝奪其相位,另舉賢能。 事實上,在劉承祐初降恩詔之時,郭氏父子是一同請辭,稱不敢受之,但被劉承祐以詔令不可更改而拒絕了。 劉承祐這邊,收到郭威的辭章,眉頭稍稍皺起,但嘴角卻是稍稍抽動了一下。這才初入政事堂的第一日,就受不了了? “還是多心??!”感慨了句,劉承祐問張德均:“刑國公呢?” “已經離宮回府了!”張德鈞答道。 “今日在政事堂,處理了哪里事務?”劉承祐又問。 張德鈞稟道:“邢公今日,一奏未看,一事未理,只是飲茶、看書,如此一日!” 聞之,劉承祐眉毛挑了挑,除此之外,臉上再無其他明顯的波動。 考慮幾許,對于郭威的辭章,劉承祐做出批復,不允。 但是,劉承祐不允歸不允,翌日,郭威便告假。于郭威而言,這種想退而退不得的感覺,才是最難受的。 第58章 郭威又病了 初秋的天氣,已帶有少許涼意,秋風自瓊林苑間吹拂而過,湖波涌動,迷離簌簌作響,原野草木起伏。數十騎呼喝而過,蹄腳飛馳,完全放開,是一場不惜馬力的奔馳。 連續馳奔二十余里后,方才停下,登上仍舊豐茂的土坡,勒韁而止,縱目遠眺,金明池間秋波蕩漾,水天一色,風景還是令人心宜的。 “許久沒有如此暢快地跑上一場了!”瞥著身后跟上來,護持在周邊的衛士,劉承祐感慨道。體會著勁服之下的熱意、疲憊,精神卻格外旺盛。 “這批御馬不錯!體形魁壯,馬力強??!”劉承祐輕撫著胯下的一匹毛色均勻的白馬輕笑道。大概是感受到了天子的贊譽,胯下健馬極具靈氣地打了個響鼻,蹄腳輕踏,似乎還沒奔馳盡興。 卻是西北有一批健馬入京,從中選拔了一批御馬,劉承祐見獵心喜,帶人至于瓊林苑內跑上一跑。身邊的飛龍使何赟聞言,笑應道:“這批御馬共32匹,都是十里挑一的良馬,各方面都很優秀,陛下滿意即好!” 劉承祐說:“大漢仍舊缺少軍馬,這等良馬,不能縱橫沙場,卻被用作鹵簿、儀仗,朕總覺浪費了,難以實現其價值!” 聞言,何赟對道:“陛下的雄姿威嚴,只有以此良馬方能匹配,若以庸劣之馬,實有損皇家威儀!” 何赟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沒有在此事上多作糾結,劉承祐偏頭看著他:“飛龍廨下,而今有多少御馬?” “回陛下,算上西北所進這32匹,共有654匹。另有種馬七十匹,都是精選健馬,持續選育中!”何赟答道。 “馬匹的重要性,就不需要朕贅言了,要用心培育!”劉承祐吩咐了句。 “是!” “殿前司下,而今有多少馬?”劉承祐又看向隨駕的趙匡胤。 稍微回想了下,趙匡胤稟道:“鐵騎軍兩廂,有戰馬12800匹,龍棲、內殿直、小底三軍共計2769匹,另有駑馬、道馬兩千余匹!” “馬齡如何?”劉承祐問。 “經過這些年的裁汰、補充,十年馬齡以下,已八千余匹,并逐年上漲中!”趙匡胤頓了下,繼續說:“侍衛司那邊,臣不甚清楚,但想來,應差不了多少!” 聞之,劉承祐的表情看起來還是很滿意的,嘆道:“戰馬乃軍國之利器,朕欲掃定北境,收復河山,缺不得??!不過,這些年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比起國初之時,改善得太多了!” 大漢立國之初,受中央控制的軍馬,也就兩萬多匹,并且其中優劣參差,良莠不齊,真正適合沖鋒作戰的,連半數都不到。 劉承祐自然是極力以求改善,但早年礙于國家財政,在整練禁軍的過程中,壓縮編制,選育良馬,一直到乾祐五年之后,才再度壯大。 而隨著馬政的恢復與投入,用馬情況得到了進一步的緩解,只是時間還不夠久,尚未爆發出來。但是,這兩年來朝廷在錢糧、政策上的投入,可是實實在在的。 按照劉承祐最初定下的目標,十年之內,當培育、訓練并維持十萬匹可用于作戰的軍馬,后來發現目標定高了,于是果斷更改,變成十五年與七萬匹。即便如此,最終結果如何,劉承祐也沒個底。之重視歸重視,就目前而言,朝廷這邊能在上邊投入的財力終究是有限的。 “元朗,在東京待久了吧!”突然看向身邊的趙匡胤,說道。 趙匡胤微愣,很快反應過來,拱手請示道:“陛下是否有吩咐?” “兩年前,你替朕走了一趟西北,今秋,就再替朕走一趟,順便去漢中看看!”劉承祐說。 一瞬之間,趙匡胤想了許多,應下的同時,問道:“慕容都帥巡檢河北兵政,臣去西北,殿前司庶務由何人處置?” “朕自有考量!”瞥了趙匡胤一眼,令其垂首,劉承祐又補充道:“朕以韓通為殿前副都指揮使,主持日常事務!” “是!” 回宮之后,劉承祐直接去了郭寧妃那里,與之共浴。換了身袍服,神清氣爽而出,歸崇政殿,便再度收到消息,郭威又告假了。 明亮的燭光,照在劉承祐臉上,使其面色都溫和幾分。思吟幾許,微微一笑:“罷了,不愿理事,朕又何必強求……” “樞密院那邊這幾日有什么動靜?澶國公有何表現?”劉承祐問張德鈞。 “回陛下,一切如常,澶國公署理軍政,井井有條!”張德鈞說。 想了想,抬眼看著他,吩咐著:“取出一件秋袍,給邢國公府送去,你親自去,就說入秋了,氣候變化,早晚寒涼,讓他注意身體!另外,再讓何赟選一匹御馬,一并送到府上去!” “是!” 夜幕降臨,秋風送涼,比起白日的燥熱,總歸讓人舒適些,不過最好添件衣裳。此時的郭威,手里便拿著皇帝所賜秋袍,挺身直立,站在公府后園之中,耳邊林木,蕭蕭作響,冷風吹動著衣袂,鉆入縫隙,似乎想侵入心房。 摸著手中的袍服,面料上佳,質地柔軟,做工精細,關鍵是,上邊繡著紫龍圖樣,這屬于御衣。此時的郭威,心情越發復雜了,皇帝給他保暖,他卻愈感秋寒。 “夫君,亭間風大,你衣著單薄,站了這么久了,還是回房歇息吧,切莫著涼了!”貴婦人走到郭威身旁,看了看他,面目之間盡是關切。 說著,動手去拿他手中的御衣,想給他披上:“皇帝賜給你的,怎么不穿上?” 郭威搖搖頭,并未作話,也沒有穿上的意思。 見狀,張氏眉微蹙,問道:“皇帝是什么意思,這幾日,又是賜吃食,又是袍服,又是御馬的,就算看中你這岳丈,也不至于如此事事關心吧!” 聞言,郭威嘴角的苦澀之意,更濃了,終于回過頭,看著自家夫人,嘆息說:“連夫人都看出其中的不尋常了,我又豈能不知?” 見其狀,張氏微低頭,想了想,突然抬首發問:“自還京以來,夫君一直心情沉重,面有疑慮,是因為皇帝的緣故吧!” “夫人確實有見識??!”郭威這話,算是默認了。 張氏凝眉,疑惑道:“既如此,為何又納郭寧,又給你們父子加官進爵,又這么多賞賜?” 聞之,郭威露出一道無奈的笑容:“君恩似海,深不可測,這連番恩典,卻是讓我有些不堪其負??!陛下的心思,已不是我所能猜度的了!” “何不再請離京,以保平安!”張氏建議說。 輕輕地搖搖頭,郭威道:“我如今,是欲求退而不得??!” “倘若如此,會不會……”張氏有些不敢把心里的話說完。 知道她再擔憂什么,輕握其手,郭威安撫說:“不至于!我心已如此,而今,只待陛下什么時候,為此事做個了結吧!” 郭威一副看開了的樣子,牽著張氏的說,回房去了。夫妻倆一位在一起,郭威的身軀始終挺拔,是整個郭氏所依仗最堅固厚實的頂梁。 翌日,郭威再度上表以病請乞骸骨,這是郭威第三次向劉承祐請辭了,并且這一回,是徹底放下一切官職,回鄉休養。 “邢公病了?”劉承祐不在意那封辭章,似乎更在意郭威染病之事:“這幾日不是好好的嗎,怎么會突然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