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33節
“放開他!”揮了下手,劉承祐傾過身體,笑吟吟地看著張洎:“信了嗎?” 扭了扭肩膀,張洎稍加整理被弄得狼狽的衣裳,朝劉承祐一禮,俊俏的臉上恢復了淡定,道:“在下目光雖然淺薄,但觀兄臺的談吐、舉止、見識,顯是高士能才,考中進士,想來也是易如反掌,何需托情作弊。 再者,如依兄臺所言,家中權勢滔天,又何必參與科考,可直接蔭庇入仕。而開封府尹景范景公,素來剛正不阿,又豈會受理我這無罪之人,將我下獄……” 說著,張洎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怎么分析,劉承祐的話都是漏洞百出,經不住推敲。 “妄議科考制度,非議皇帝,還不算罪過,不該受懲處嗎?”劉承祐質問。 張洎則嘀咕著:“在下只是說出一些個人淺見,侃侃而談,揣測天子心意,可是閣下你……” “我和你,可是不一樣的!”聽其言,劉承祐有些暢快地大笑了幾聲,朝左右道:“沒曾想,這進士樓一行,如此有趣??磥?,今科士子,還是有人才的!” 說著,劉承祐再度審視著張洎,神情嚴肅起來:“我觀你穿著打扮,舉止談吐,當不是一般士子,尤其,對朝廷制度、官員,似乎也有所了解,出身不簡單吧!” 沒有回答,看向劉承祐的目光中,又帶上了幾分戒備,不過,直接被無視。 收回目光,劉承祐起身,朝大周遞過手。小娘子也優雅地將纖纖玉手伸過來,牽著大周便欲離開,臨了撂下一句話:“希望你能夠高中!告辭!” 張洎愣在那兒,轉身望著劉承祐與大周娘子那依偎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問道:“敢問兄臺貴姓!” “我想,我們會有再見面的機會的!”裝了個逼,在趙匡胤等人的護衛下,悠然而去。 “官家,要不要去查查那張洎的背景,或者調閱其答卷?”上車駕之前,張德鈞機靈地請示道。 劉承祐的反應也干脆,直接擺手說:“不用!若沒有意外,殿試的名單,應該有此人!” 天色已然不早了,暮色漸臨,開封街道上,已有不少屋舍點起了燈火,不甚明亮,但遠遠觀來,也有種朦朧的美感。 車駕內,大周娘子輕輕地伏在劉承祐懷里,好奇地問道:“官家似乎很欣賞那張洎?” 輕輕地嗅著小娘子婦髻上的清香,劉承祐搖了搖頭,語氣有些冷:“不,我嫉妒他!” 大周聞言一愣,靚麗面容之間,不禁露出少許疑惑:“那張洎,看起來,卻有幾分才情,頭腦也靈敏,但也不值得官家你生出嫉妒之情吧……” 另外一只手,環上大周的柳腰,有點強勢地貼上她的身體,劉承祐幽幽道:“我嫉妒他,長得比我好看太多……” 大周不禁愕然,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劉承祐在開玩笑。張嘴想要說些什么,皇帝的嘴已經吻了上來,只來得發出幾聲誘人的嬌吟。 在這私密的車駕內,曖昧總是易生,行進間微微的震動,更是勾人遐想。不管做了什么,回宮下車以后,周淑妃俏臉紅撲撲的,嬌艷欲滴,并且不顧一身的疲憊與風塵,被拉著徑往寢殿…… 越是嬌柔的鮮花,越需要呵護滋潤。 就在劉承祐出游的第二日,尚賢坊內的進士樓換了牌匾,改了名,原因也很簡單,皇帝不喜。至于其主人,乃是宣慰使趙上交府上的人,趙上交是趙曮的父親,其中的關系脈絡已然很清晰。 又幾日,經過貢舉僚吏們加班加點地滕封,閱卷,評比,總算有了個結果。官榜一出,也代表此次春闈的高潮來臨了,結果自是,入京士人,悲喜不一。 今歲取士,名額著實不少,僅進士一科,錄入三甲者,便有339人。而與劉承祐有過一面之緣的張洎,初擬為一甲第一名,不過殿試之時,被點為第三名,成為新科探花郎。 第8章 瓊林宴 開封西郊,金明池。 陽春三月的美好景象,總是令人愉悅。隨著這些年,不斷的完善,尤其是借著修開封城時的擴建,比鄰著金明池,拔地而起,已構成了一片成規模的皇家園林。 亭臺水榭,層疊布于其間,且多為水上建筑,一直到今歲春,劉承祐下詔,永不再進行擴建,并且將那片園林賜名為“瓊林苑”。 暖陽當空,光線明媚,春風習習,清波蕩漾。金明池內,尚駐有一支水師,但規模已大不如前。最初,伐唐專門發掘金明池,以訓練水師。 但是,事實證明,未經風浪,在這內河靜湖之上,是訓練不出精兵的。別看南征之時,水軍似乎表現得不錯,但那是唐軍表現太差勁,而漢軍陸師太強,配合著做些運輸人械、拱衛糧道、保衛渡口的輔助性任務罷了。 因為陸上連戰連敗,唐軍的水軍,從頭到尾,都沒有太多表現的機會。寥寥幾次水戰,在面對大漢靖江軍時,從來都不落下風,至于兵敗,都是受陸上戰斗的影響,最顯著的兩個例子,就是渦口之戰、與山陽之戰,唐軍水師是不敗而敗。 而還有不少唐軍占盡上風的情況,尤其是郭廷渭聚集起的那支泗州水師,在困守一城,自漢軍于東西戰場都連戰連捷的情況下,有很長一段時間,把盱眙東西數百里的淮河給牢牢地控制在手,給漢軍造成了極大的麻煩,甚至于不敢主動出擊,與之正面交鋒。 淮南大捷之后,劉承祐收獲了大批的戰船,但更重要的是,得到了以郭廷渭為首的許多水戰人才,再加上水軍兵源得到了緩解。 劉承祐呢,心里也是有數的,當初開金明池訓練水軍,只是為了解渴,沒有大用的意思,要知道連主將都是趕鴨子上架選擇向訓。 回朝之后,經過一番考察后,基本確定郭廷渭無異心可用之后,劉承祐即將之扶正為靖江軍都指揮使,并將水師移駐密州,中樞及地方,撥給錢糧,造更大的戰船,在海灣cao練。 到如今,大漢各路水軍,兵力兩萬,主要分駐四地,主力自在密州,揚州、與濡須口各駐一軍,但為免驚了南唐,兵力并不多。剩下一支,則在登州,事實上,登州的水軍是最讓劉承祐看中的,畢竟跨海攻遼看起來是個不錯的戰略,只不過如今還需隱藏起來。 隨著主力的調離,金明池內的水師,也就只做個樣子了,不過,一年四季,駕臨御園之時,都會趁機觀摩一番水戰演練,雖然他并不能看出什么名堂…… 劉承祐起過念頭,效仿奉宸營,以金明池為基礎,新建一支“橫江營”,用以培養水師軍官。不過,還停留在念頭上,國情所在,水軍終究不如步騎那般受到重視。 如今,奉宸營經過幾年的發展,已然更像一座軍官學校了。新一批的年輕軍官們,有不少都出身于此,劉承祐也專門選了一些老將、老兵,用以教習戰法用兵,以及訓練。而軍中,也新崛起了一批“奉宸派”。 最初,劉承祐是打算將奉宸營打造成一支“特種部隊”的,選兵標準極高,但后來發現,有些不劃算。在后續的發展之中,也漸漸將其中“學?!钡墓δ馨l揚增大,劉承祐授意調整發展方向,從年輕一代中選拔潛質出眾者培養。 乾祐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漢帝幸瓊林苑,乃此園林正式落成得名后的第一遭。不過,這一次,除了照常檢閱水師演練之后,便是皇帝御宴宴請新科進士們,以示慶賀。 因為是頭一遭,負責籌辦的官員們,有些摸不準規格,還是劉承祐諭旨下,大力cao辦,以國宴規格。食物、禮樂、歌舞這些,置辦得異常盛大,后妃與三品以上公卿大臣以及能跑的幾名皇子一同赴宴,可謂盛況空前。 宴席正式開始前,幾十名各科進士,陪同皇帝觀摩水戰,其后,還要考察彼等騎術、射藝、劍擊等。當然,有些流于形式,但劉承祐就是透露出一個意思,讓讀書人不要死讀書,為了讓大漢的文人們“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他也是上心了。 夕陽西下,天邊鋪滿了云霞,層層疊疊,絢麗多彩。太陽落山之前,釋放的光芒,在暮色的襯托下,卻更加明亮。 瓊林苑內,習習晚風不斷帶來金明池的是水汽,涼爽宜人,身處水榭之上,都能感受到池水的蕩漾。燈火通明間,熱鬧才剛剛開始。 舒緩的禮樂伴奏中,氣氛顯得很融洽,這等場面,對于公卿大臣們而言,早就習慣了,各自在笑談。倒是那幾十名有幸與宴的進士們,表現局促,他們在地方上,基本都是參加過鹿鳴宴的,但這歷代以來的第一次“進士宴”,倒讓他們趕上了,也算是一種幸運吧。 掃著下座那一張張樣態不一的臉,李濤與范質碰了一杯,有些感慨:“大漢如今之氣象,卻是越發令人感到愉悅了!” 范質也點了點頭,臉上少了許多平日里的冷肅,說:“開科取士,為國選才,乃國之大事,陛下能夠如此重視,既是天下讀書人之福,也是大漢之福??!” 范質也是進士出身,當然也重視科舉,說起來,當年他那一科的主考,也是今年的主考和凝,并且當年和凝就看出范質的不凡,說他有宰相之才。 而范質成為大漢宰臣后,此事更添一分傳奇,竟成一段佳話,如今,范質雖然權位比和凝高,但見之仍執師禮。 大概是見進士們有些拘束,劉承祐端著酒杯,慢慢地走到紅毯中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音雖止,禮樂不停,伴著bgm,劉承祐不急不緩地,說出一番話: “今日瓊林宴,乃開國以來第一次,是朕專門為你們這些進士舉辦的。不只今年,今后每一次會考,都要舉辦。朕要告訴全天下的讀書人,朝廷禮賢、敬賢、用賢。 大漢立國,不及十載,朕嗣位以來,國困時艱,未敢有一日懈怠,到今歲為止,自認稍有建樹。然而,方今天下未平,四境未安,舊土未復,全國各道州仍舊百廢待興,需要恢復、發展、治理。 朕也算是個馬上皇帝,但心里深知,平天下需用武功,治天下卻需文才。治事、馭民、田畝、稅賦,一應事務,都需有文才者,方能承擔。 ……” 劉承祐這一席話,還是頭一次,在正式場合,如此肯定文臣的作用,道出他文武并用的理念。話說得平鋪直敘,但對于一干還未正式步入仕途的進士們而言,卻是莫大的福音,難免心潮澎湃,面色激動。 皇帝演講結束之后,現場的氣氛自是更加熱烈了,進士們也開始展示才能,劉承祐將腰間的玉佩取下來,做個彩頭,命他們以金明池水師為題,作詩一首,諸臣評判,最佳者得賞。 進士們表現間,劉承祐則走到已經十分老邁的和凝面前,滿臉的祥和,對他道:“和卿,此番會試勞碌,辛苦了!” “多謝陛下!”面對皇帝親自的敬酒,和凝老臉上笑開了花,應道:“老臣得幸,能為國家選才,也是福分!” 和凝也是當代一大文才了,年紀實則不算特別大,還不滿六十,但看起來老態龍鐘的。性格之中,有些文人的酸腐,但辦事能力,還是不錯的,尤其在科舉事務上,很有經驗。 近三科,都是他知貢舉。正因為如此,這老兒已經不打算再擔任主考了,容易遭人嫉恨。不說其他,光另外一邊,宣慰司的趙上交與陶谷眼中的艷羨都快滴出來了。 再者,若是有太多進士都出自他門下,他可承受不起。士子們,雖然名義上是天子門生,要是過于當真,可就太蠢了。 第9章 新官上任 不過三日的時間,吏部即將新科的數百進士去處給安排好,明經、明法、明算之類的都好安排,三館、兩院有的是基礎職位,三法司、財政度支,也都缺人。 反倒是錄取最多進士科的士子,費了些功夫,根據名次,都有妥善安排。半數留在中樞諸部衙司署觀政,剩下也下放到開封府及近畿州縣,任佐吏。 比起一般進士對自己去處的忐忑與彷徨,作為實有狀元之資的張洎,則要安逸閑適得多,不過同樣也忙,忙著找地方落宿。 很多士子,都選擇安身于外城,雖然嘈雜,但勝在宜居,價錢與生活水平上宜居。如今,官府對開封的開發修建,基本完成了,但外城之中,仍舊是工程不斷。 除劃定的道路、倉場、營廨之外,許多士民百姓,仍在建造、修葺自家的房舍。當初,在慕容彥超的計劃中,是該由官府統一建造,用以補償遷居的內城百姓,但是修到最后,為了省卻麻煩,直接劃地,再給些錢糧補償,任由自建…… 景范上任后,發現百姓自建房宅,各有嶙峋,極不嚴整,于是又規定了一套民宅建造標準,為了東京市容的整潔,所有自建民宅都需在官府發布榜文的框架之內,不合規者,還要整改。 劉承祐初聞之的時候,都有些驚奇。是故,如今的開封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透著整齊、秩序,十分賞心悅目。 東京城,仍在不斷開發之中,官民一起共同建設。 又扯遠了…… 張洎當然也選擇了在外城,找了一棟民舍寄居,他家境不算貧寒,卻也好不到哪里去。來京考試時,其叔父張懿(也就是那淮東布政司參議)資助了一些,但僅夠三月之日?;ㄤN。 等收拾妥當后,他的任命也就下來了,右拾遺、崇政郎,從七品,崇政殿侍候。起點可以說是很高了,前兩個有這種待遇的,分別是王著與趙曮。 三月二十五日,一大早,細心地梳洗干凈,還撒上點香料,換上一身嶄新官服,張洎早早地前往皇宮。雖然不是第一次進宮,但這一次感覺明顯不一樣,殿試之時,心中向往,腳步都是飄的,而今,心中仍舊帶著期許,但是落地了。 仿佛沖破重重難關一般,終于得以進入崇政殿。方入辰初,將將破曉,宮室之間,尚且籠罩在一片黯淡之中。不過,皇帝劉承祐已然高坐于御案,腰桿就如往常一般筆挺,似乎不會累一般,埋頭閱覽著奏章。 “臣張洎,參見陛下!”張洎恭敬一禮。 抬起了頭,劉承祐打量著他,換上了官服的張洎,有另外一種帥氣。劉承祐淡淡地問道:“張洎,我們這是第幾次見面了?” “回陛下!第四次!”張洎的腦子似乎都不似平日靈活了,回想了一陣,方才道。 酒樓、殿試、瓊林宴,再加此次,給張洎震動最大的,當然是殿試那一次了。到現在,張洎還以為,自己丟了狀元是因為殿試當時,心懷震動之下,表現不佳…… “這身官服,還合身嗎?”劉承祐保持著高高在上的姿態,又問。 聞問,張洎下意識地自我審視了下著裝,發現并沒有什么問題,畢竟進宮前細細打理過,那局促的表現,倒有些像當初酒樓中被強行見劉承祐之時。 但迎著皇帝的目光,張洎還是小心地答道:“回陛下,甚是合身!” “既然合身,那就好好穿著!”劉承祐點了下頭,一語雙關。 雖然一時難明其意,張洎還是老實回應道:“是!” 看他那一副局促小心的模樣,劉承祐眉頭微凝。同樣是小心,趙曮是謹慎得體,而張洎則顯是忐忑不安。 放下手中的一本奏章,劉承祐松了松筋骨,雙手合十,略帶好奇地問道:“張洎,朕想問問你,你如今對朕所提‘實務’試題,還抱有此前的看法嗎?” 皇帝面上無喜無怒,平靜如一汪深潭,難以窺測。而張洎聞問,則有些猶豫了,這似乎是道考察的問題,在不熟悉皇帝脾性的情況下,并不敢亂答。 “怎么,朕的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見其遲疑,劉承祐似乎不耐煩地催促道。 “臣,堅持此前看法!”一咬牙,張洎還是決定賭堅持意見。 聞之,劉承祐卻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繼續問:“朕還記得,當初在那進士樓,你可是侃侃而言,清談闊論,自信不疑。怎么,換到崇政殿,就囁喏不安了?朕也只是換了身皇袍,就使你這么害怕?” 面對皇帝這番論調,張洎卻是不敢茍同,心里嘀咕著,前后兩者之間,區別可大了。但嘴里,還是稍稍逢迎道:“臣只是深敢陛下天威,再念及當初不知深淺,狂言造次,有所汗顏罷了!” 劉承祐頓時笑了笑,又道:“若以文才,你當屬本科第一,此乃公議,知道為什么,朕要奪了你的狀元位嗎?” 張洎一愣,英俊的面孔上,又浮現出一絲沉凝,不過,皇帝有言在先,倒也沒那么緊張了,選擇了實話實答:“臣殿試之時,心神不定,表現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