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04節
似乎就等著劉承祐發問,李洪威沖他一笑,直接說:“陛下,是否要我辭去平盧軍節度使之職?” 劉承祐早就發覺了,太后諸弟之中,只有李洪威值得重用。此時,對其直接發出此問,倒也不稀奇,不答反問:“舅舅覺得呢?” “臣聽陛下!”李洪威干脆地應道,或許是覺得這回答太直接了,略作考慮,又說:“藩鎮節度,掌握一地之軍政,權力確實過重了,且與如今朝廷的大政相違背,不利于國家的穩定。方鎮解權,軍政分離,乃應天順民,國家長治久安的政策,任何人都不當逆勢而為。 再者,以大漢如今的情勢,以朝廷如今的權威,若有敢違逆者,則是不識大體,自取滅亡!” 聽其言,劉承祐不由笑了笑:“舅舅能有此見識,朕心甚慰,當為大漢柱國將臣??!” “萬歲殿的酒宴,估計沒什么滋味!”劉承祐看著李洪威,說:“到慈明殿,我們一家人,痛飲幾杯!” “是!陛下請?!崩詈橥奸_眼笑的,拱手道。 夜已深,慈明殿內,燈火通明,也正處在一片熱鬧的氣氛之中,宗室、國戚,足足數十口,這還只是關系親近之屬。后宮之中,除了初臨盆的高貴妃母子外,其他的后妃、皇子皇女俱在。 雍王劉承勛與永寧公主正一左一右,陪太后李氏聊著天。符后則拉著雍王妃,以嫂嫂的身份,與其說著些私密話。符彥卿與折從阮兩位老國丈坐在一塊兒敘談,半大的孩子們,在殿中嬉戲,他的舅舅們圍在李業旁邊,與其笑談,頗為開懷,不時爆發出笑聲…… 劉承祐一到,反倒使氣氛有所壓抑,擺擺手,對起身迎拜的眾人吩咐道:“都不用行禮了,今日家宴,大家難得聚在一塊兒,不需拘束!” 走到太后李氏面前,行了個禮,看了看還沒動過筷子的食案,說:“我不是提前打好招呼了嘛,不必等我!” 李氏嗔怪地看了劉承祐一眼,回應道:“此番家宴,本是為你慶生,你未,豈能開席?” 入座,劉承祐掃了一圈,可謂濟濟一堂,皇室的力量,經過這幾年的發展,明顯壯大了許多。尤其是那些小皇子們,還有已然長成的雍王,給人一種心安的感覺。 伸手招來四皇子劉昉,追逐打鬧,就屬他最為活潑,精力最盛。捏了捏他臉蛋,劉承祐問:“告訴爹爹,餓了嗎?” “餓!”劉昉直視劉承祐,高聲答道。 “那便開動吧!” 既是家宴,也是國宴,想要讓人都放松肆意,也是不可能的。不過,比起萬歲殿那邊,氣氛之中,總添了幾分溫馨。 劉承祐呢,則作為一家之主,發表了一番感慨。借此機會,慕容彥超上前,敬劉承祐一杯酒,說道:“陛下,今夜家人齊聚,只可惜少了一些人??!” 淺酌一口,劉承祐看著慕容彥超,只見他紅光滿臉,道:“皇叔啊,你此言,意有所指??!” 李氏在旁聽了,則指著在一旁獨飲的宗正劉承赟,說道:“你皇叔去世,你的堂兄弟們,可都在洛陽?!?/br> 劉崇諸子,如今基本都被約束在洛陽經濟內,一大家子,富貴不如從前,更別談享樂,劉承祐雖然給了不少地,除了劉承均之外,沒人去干活。 也就是劉承均作為兄長,管束諸子,才不至闖禍。不過,那些在各地當過官的人,實在難以忍受那種近乎圈禁的生活,前后反差太大,以致怨言頗多。而朝野之間,也有流言,說皇帝薄待宗室。 此時,聽李氏之言,劉承祐敷衍地應了聲:“嗯,待什么時候西巡,路過洛陽,是該見一見!” 見其反應,李氏微微一嘆。慕容彥超則又道:“陛下,劉信一家,在睿陵,已經守了整整五年了。他畢竟,是你叔叔??!” 看得出來,慕容彥超與劉信的關系,真的不錯。過了這么多年,還惦念著為劉信說情。略作考慮,劉承祐也只是笑笑:“皇叔,來,朕也敬你一杯……” 注意著皇帝的反應,慕容彥超難免失望,看起來,仍沒有赦免劉信的意思。 慈明殿的家宴,持續的時間,則要久多了,即便淺酌,劉承祐最終也難免酒醉。散宴之后,劉承祐特地叫上雍王劉承勛。 “陛下,你喝多了,還是早點回宮歇息吧!”見皇帝身形有些晃動,劉承勛親手扶著他,勸道。 伸手摟著劉承勛,劉承祐顯得醉眼迷離的,輕笑道:“我這是體醉,心不醉!無妨!” “只是近些年,理政治國,難得歇息,心疲了,想要借此機會,投個懶,好好睡上一覺……”劉承祐嘴角帶著笑容。 聞之,劉承勛不由嘆了口氣:“二哥,你也不容易??!” “你回京以來,我還沒空,找你深談一番!”借著酒勁兒,劉承祐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你這兩年多,在京兆表現不錯,為皇室添光加譽,我很欣慰??!” “還是有賴兄長,多年的教誨!”劉承勛很恭順。 “身體也壯了不少,可為我之依靠了!”劉承祐面上盡醺意,整個人的體重,都快壓在劉承勛身上了,嘴里則不停:“你已經二十歲了,還沒有子嗣,還需努力??!要知道,我不滿十八,可就生下劉煦了……” “我自然比不了陛下!” 走了不少的路,同劉承勛吐露了不少肺腑之言,待酒意稍去,劉承祐方才放其離去。只是,離開之時,雍王的表情有些凝重。 “官家,是否擺駕瑤華殿?”張德鈞請示道。 “不必了!”劉承祐擺擺手:“貴妃產子,朕酒醉如此,也不方便!” “那今夜宿于何處?” “哪里都不去,回崇政殿!”劉承祐說。 第241章 “戲言” 車駕自皇城出,行駛在大加擴寬的道路上,此時的皇城南邊,以前那成片的官署、營舍、倉廩、府邸,已然開始拆除,只待按照規劃圖紙,重新修建。 道路所過,尤其是橫縱四條主干道,兩側不論官邸抑或民房,悉數拆毀,留出空間,以修御道。穿梭而過,能夠感受到一些混亂,但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透露出的,是興旺的氣息。 劉承勛的雍王府,尤其靠近皇城,也在拆遷的范圍之內,礙于這個原因,劉承祐還讓他們夫妻倆住在宮內,被劉承勛以于禮不合,固辭。 車駕上,劉承勛斜靠在車廂上,透過窗簾,觀察著春夜下的開封城,良久,嘆道:“東京這兩年,變化很大??!” 雍王妃錢氏,不由靠上前,依偎在他懷里,握著他有些涼的手,傳遞著溫暖,體貼地問道:“三郎,你怎么了,自出宮后,便心事重重的?” 聽著錢氏輕柔聲音,恍過神,注意到她美麗面容間上的關切,劉承勛輕輕一笑,將她攬入懷中,道:“二哥讓我們,趕緊生個孩子!我們需要努力了……” 此言一落,錢氏俏臉微紅,羞澀一笑,不過眼眸之中,卻也顯露出期待之色。成婚快三年了,一直無所出,錢氏的壓力也很大,當然,也是劉承勛愛護她的身體,一直克制著。 望著劉承勛那張俊臉,又陷入了凝思,不過錢氏卻沒再追問了。她知道,劉承勛心里裝著事,但她既無意傾訴,她也無意繼續探聽,陪著他便好。 翌日清晨,劉承勛早早地醒來,照常在庭院中練了會兒劍術,出了一身汗,洗了個澡,方與王妃用完早食。 未己,王太傅李崧登門,直接被他引入書房。落座,李崧即問:“大王召我,所謂何事?” 劉承勛坐在書案后,沉默許久不作聲,觀其神情就知,事情不簡單。見狀,李崧也心情也不由跟著緊張起來。 良久,劉承勛開口了:“太傅為我師長,業已數年,可以說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聽他這么說,李崧更是詫異,想了想,猜測道:“莫非昨夜宮宴上,出了什么事?” 嘆了口氣,劉承勛說:“一場家宴,倒是正常,上下盡歡。只是席終之后,皇帝酒醉,和我說了些話,讓我心情忐忑,至今猶不得安!” 顯然,問題就出在皇帝的話這里,李崧問:“不知陛下,同大王說了什么?” 面上閃過一絲遲疑,劉承勛深吸一口氣,道:“當時二哥和我說,讓我好生歷練,他膝下諸皇子尚幼,國本尚不固,他若有差池,讓我……” 后邊的話,劉承勛沒有說完,但李崧也能猜個大概。老臉不見喜,反而更加嚴肅,急問劉承勛:“大王是如何回應的?” “我能如何?自是惶恐推卻!二哥富有春秋,怎么可能會有如此想法!諸子雖幼,但足以庇護他們成長,我這個皇弟,其能敢有所妄想!”劉承勛答道。 聞言,李崧舒了一口氣,道:“大王做出了正確回應??!” 話說開了,劉承勛也就直接向李崧請教道:“昨夜,二哥酒醉,我也不知他是否真醉。為何會有此等念頭?太傅,你說這是在試探我嗎?” 李崧想了想,對劉承勛道:“或許只是陛下愛弟憂國,酒醉趁興而言;或許陛下真有此意,畢竟諸子年幼,宗室之中,唯有大王血脈最為親近,才得年歲也合適;或許,是陛下的試探了,如大王所言,天子春秋鼎盛,至今不過二十四年,身體素來良好,而今國家亦歸治,天下逐漸走向統一,怎會生出此意……” 李崧的分析,說了跟沒說一般,反而使得劉承勛更顯憂慮了。見其疑思滿面,李崧稍作猶豫,沉聲問道:“大王有其志否?” 迎著其目光,劉承勛很肯定地搖搖頭:“斷然沒有!我早與二哥表明過,只愿當個賢王,為大漢社稷與天下黎民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足矣,別的,不敢奢望!” 下意識地,李崧松了口氣,他可有些憂慮,劉承勛因為皇帝的某些“醉言”,生出不該有的心思。涉及的帝位承襲的問題,從來都是敏感的,以當今天子的英明,豈會如此輕率。 思索片刻,李崧又道:“不管如何,大王可當其酒后戲言,一切如故,不必掛礙于心!” 點了點頭,劉承勛眉頭稍稍舒展,卻是苦笑道:“我從小就怕這個二哥,等他繼位登基之后,口銜天憲,權掌天下,雖不如當初嚴厲,對我照顧有加,但我這心里,實則更加懼怕他了……” 能夠感受到劉承勛的疑慮與煩惱,李崧鄭重地對他道:“大王身為皇家貴胄,大漢雍王,陛下唯一的弟弟,尊榮之下,這些疑慮與負擔,也是你當承受的!” “暫且勿作他想,心平氣和以待即可!” “多謝太傅教誨!” 李崧看著劉承勛,他算是看著其長大的了,到如今,年雖只雙十,但在他的教導下,已然成才了。性情溫良,所思所慮,也不幼稚,日后當個為人稱道的賢王,是一點都沒問題的。 平復了下心情,劉承勛與李崧說起朝中的某些情況:“此番,二哥以嘉慶節的名義,召各地節度、防御進京,想來又是一番解職收權了!舅舅李洪威、姐夫宋延渥,只怕也難免有所調動!” 李崧頷首,說:“有前例可循,這是可以預見的事。自南征結束后,陛下花了兩年的時間,對全國軍政進行調整改制,大勢所趨,無人可以逆勢而為?!?/br> “此番進京節度若解權,那么大漢境內,除少數地方,便再無集軍政大權于一身的藩鎮了!”李崧說著,滿臉的感慨:“藩鎮之禍,致有割據之患,臣歷經唐、晉,兩代皆以其為患,而朝也都亡于此。諸帝無論賢愚,皆有抑制打壓的軍政之策,但都未竟其功,反受其害。 當今天子,卻能內制驕兵,外平藩鎮,消歷代國家動亂之源,真英主??!藩鎮之禍既解,大漢今后,可集中力量,削平諸國,一統天下了!” 劉承勛平日里,也就喜歡聽李崧,談談前代之治亂,當今之時政。此時,聽他這么說,來了興致,開始與其暢談天下…… 告辭離開的時候,李崧老臉之間,多了些深沉的思索,雖然在勸劉承勛放寬心態,但他自己,反而顧慮重重了,還在想天子的“戲言”。 大漢朝如今,自是蒸蒸日上,欣欣向榮,皇權日漸穩固,國家越發強盛,可期光明之未來。但是,未來之事,也從來難料。 不管劉承祐是否有那心思,以大漢眼下的情況來看。如果,真有什么意外,其諸子尚幼,那么為了劉氏的江山,大漢朝的延續,國家的穩定,理性地來講,最適合繼劉承祐大業的,只有劉承勛了。 李崧心里,能夠想清楚這些,但他不敢盡告于劉承勛。也是為了劉承勛考慮,皇帝心思難測,眼下的情勢可以這么考慮,但是將來呢?待天下一統,大業克成,諸皇子長成,今日之榮寵信重,他日或可成為催命的毒藥,必須得慎重…… 第242章 何福進之死 漢宮內,一大早,宿醉醒來的劉承祐,稍作打理,第一件事就是到瑤華殿看望高貴妃以及方出生的二公主。方出殿,便得到稟報,北面都部署何福進已然進宮候見。 回到崇政殿,發現老帥正恭恭敬敬地站在殿外,氣力微弱,幾乎難以支撐他老邁瘦削的身體。見狀,劉承祐趕忙免其行禮,朝張德鈞吩咐著:“快,把何公扶進殿內!” “謝陛下!” 入殿落座,看著老邁不堪的何福進,一場夜宴之后,其面上的病態似乎加重了,劉承祐不由嘆道:“是朕疏忽了,何公病弱至此,當登門拜訪才是!” 何福進謙恭地應道:“陛下如此關懷,老臣已然感激不已!” 見他病重,有苦苦支撐之狀,劉承祐也不啰嗦了,直接快言快語,說道:“朕召何公來,是欲以北方戍防調整之事咨之。何公在北方掌兵多年,可謂干城,熟悉軍情,還望不吝賜教?!?/br>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調整?”何福進臣聲音衰微地問道。 劉承祐以一種從容的語氣敘來,說:“不瞞何公。這些年,樞密院對天下軍隊進行整編、裁汰,實行輪戍制,而今已入正軌。唯有北軍,朕沒有大動,無他,只是天下未平,北虜尚竊占大漢山河。 若對北邊諸軍實行輪換,導致將兵疏離,難以保證戰力。何公都統在北,也當知,河北邊軍,朕是有大用的,不只是為了構筑那一條并不固若金湯的防線……” 聽劉承祐之言,何福進有些渾濁的眼神中,露出一抹恍然,想了想,坦然地向他道:“陛下前番,委老臣以信任,全權署理兵事、防務,有調動邊防,便宜行事之權。而今漢、遼議和逾三載,邊境少事,臣手中重權,也當交還朝廷了……” “不!何公誤會了,朕不是這個意思!朕素來用人不疑,如不信任何公,當初便不會授以權柄!”劉承祐連連擺手。 “陛下,臣已老邁不堪,行將就木。有些肺腑之言,還望見諒!”何福進表情安然,說:“臣歷仕唐、晉,及至大漢,累在軍旅,朝廷所慮者,不過武夫權重,驕兵悍將為禍罷了。觀三代之興亡,也確深受其害。 然而,當今之大漢,遠邁梁、唐、晉三朝,以中樞之實力,亦遠非一隅之地、一軍之力可對抗。再者,眼下北軍,一應糧草、軍械,都cao之于朝廷之手,戰刀再是鋒利,刀柄卻握在陛下手中。 而陛下,意欲成就大業,終有一日,要揮兵北伐,屆時還需將士效命廝殺。而將士們,也多受陛下恩典,以陛下今日之威勢,大可不必以小慮而自縛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