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97節
“去查查,馮道近來身體如何!”劉承祐說。 雖然不解此為何意,李崇矩還是麻木著一張臉,簡潔有力地應道:“是!” 奉命而去,劉承祐又看向張德鈞:“你覺得,李崇矩這個武德使,當得如何……” “陛下所托,是其人!” 大漢乾祐六(953)年二月,漢帝降詔,宰相馮道以原職致仕,加尚書令,爵燕國公,移居洛陽休養。 循后,以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李濤,為中書左丞,居政事堂首座。 而自馮道去職,大漢朝堂,又翻開新的一篇,老臣盡去,新壯盈堂。國初以來的宰相,除了李濤外,已無一人在位。 而李濤,在大漢雖擢拔于高祖劉知遠,屬“前朝老臣”,卻也才五十多歲,還年輕。平日辦差,也還中劉承祐之意。 第227章 延州事 廣政殿內,李濤、范質、魏仁溥、薛居正、郭榮五人列坐,這是現如今大漢朝堂內掌握核心權力的五個人。范、魏、薛三人,以年齡相仿,朝野之中,已有“三賢”之雅稱。 當然,最讓人耳目一新者,還得屬郭榮,畢竟他才三十三歲,已能同諸宰并列?;实蹖现畼s寵,外臣之中,無出其右者。 有傳言說,郭威膝下第五女,只待滿十六歲,便要入宮為妃了。雖然只是傳言,天子從未正面表露此意,但空xue來風,未必沒有這個心思。 “都說說看,延州之事,當如何解決!”劉承祐將手中的奏報丟在案上,眼神簡單地掃過幾人,淡淡道。 “高紹基擅主軍政,欲邀承襲,此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之徒,朝廷但嚴厲責處。再者,當今天下,已非前代,大漢國土,焉能付此人之手,否則,君威何在?國威何在?”李濤率先表明他的看法,態度言辭比較強硬,說道:“當效金州馮氏之事,遣使執纓,縛之來朝,以收延州之權!” 今日廣政殿所議,卻是延州那邊出了狀況,崛起于晉末,大漢西北的風云人物,延州節度使高允權死了,病亡抑或其他,未知,但確定是死了。 而與去年金州事相仿,高允權之子高紹基,借機攫取權力,控制軍政,意圖承襲父職。與金州情況有區別的是,高紹基頗有手腕,秘不發喪,封鎖消息,暗中將延州上下控制住。 若不是延州觀察判官李彬找機會密報于朝廷,到現在都還蒙在鼓里,一無所覺。然而,如今消息是傳來的,但如何處置,卻有些犯難,因為朝廷已然錯過了最佳插手時機。 李濤的建議,若不察其細況,當是朝廷該有的反應,也符合皇帝劉承祐近來這些游離于朝廷控制方鎮的態度。但是,延州的情況,與金州那邊,終究不一樣。 李濤言落,堂間靜了一會兒,由范質開口,說:“臣以為,延州與金州情況有別,局勢更異,處置措施不可相類!” 頓了下,瞥了眼李濤,繼續道:“一者,高紹基匿喪已久,二十余日的時,足以使用攫取延州軍政權力,控制情勢,穩定局面,達成對延州的實際掌握與繼承; 二者,高氏乃延州本地豪強,從其祖輩起,便深植于彼發展,幾十年來,上下已是盤根錯節,影響深遠。金州馮氏,則為新移之鎮,在當地沒有根基,馮氏諸子又不肖,是故為朝廷輕易可執。兩者之間,區別甚大。 三者,觀高紹基之行為,倒也頗有手段。朝廷如欲效金州之事,其必有所防備,若不遣大兵而執之,絕不容易。而如動兵,則只怕得不償失,反而引起西北大亂!” 范質言罷,郭榮補充道:“延州與高紹基,不足為慮,唯恐牽一發而動全身。西北這些年,一直隱患頗多,再加朝廷政策之故,定難軍與朝廷也是若即若離,疑忌甚重。 如朝廷執高紹基,其必不受擒,延州必亂。此前,陛下以延州高允權制衡李彝殷,雙方仇怨甚深。朝廷若用事于延州,李彝殷借機謀事,朝廷如何應對! 定難軍一動,則黨項與西北雜胡,必然也趁機而起,這是完全可以預見的。如此,西北的脆弱平衡,將被大亂,如欲復取安寧,朝廷將付出的代價,就難以估量了!” 劉承祐聽著范、郭二人的見解,目光卻落在李濤的身上,發現此公,在范、郭駁斥自己建議之時,面無異色,并未發怒,反而輕輕地點了兩下頭,一副認可的樣子,說道:“臣考慮不周,請陛下恕罪!” 劉承祐應道:“李卿顧及朝廷體面,所言也有道理,何足怪也!” 當然,心里還是生出了些許異樣,不過迅速回過神,問道:“那依二卿的意思,是不贊成對延州采取強硬處置手段了?” “陛下英明,臣正是這個意思!”范質點頭,肯定應道。 “而今國家戰略在西南,西北地區,當以維穩為主。待西南事了,再進圖西北,屆時一個延州,不足為道,定難軍與黨項人,都可一并解決!”郭榮說。 看得出來,如今的郭榮,一心一意都在對蜀戰略上,其余任何影響到西南軍略的情況,在他這里,都需往后壓。 “魏卿以為如何?”劉承祐看向他的謀主,未發一言的魏仁溥。 魏仁溥倒是沒有提出什么新穎的見解,輕輕地點頭:“諸公之見解,考慮周全,甚有道理,臣贊同!” “薛卿呢?”劉承祐問薛居正。 薛居正:“臣附議!” “既然諸位意見一致!”左右掃了掃,劉承祐一錘定音:“那便需采取懷柔手段吧!” 巧的是,劉承祐話音落,一名中樞屬官,入內,手執奏章,獻道:“陛下,延州衙內指揮使高紹基奏報!” 眉頭輕凝,劉承祐問:“所報何事?” 其人答道:“高紹基上奏,言觀察判官李彬勾結內外,謀殺都指揮使及行軍副使,自據城池,已誅戮訖,其妻子及諸房骨rou,尋令捕系次?!?/br> 劍眉輕輕揚起,招手接過奏報一覽,額間頓時皺了起來,傳視與眾臣,說:“卿等如何看待此奏疏?” “這個高紹基,好大的膽子!觀察判官,未請朝旨,說殺就殺,自立之心,甚矣!”李濤表情嚴肅,語銜怒氣。 魏仁溥此番主動進言,面上保持著冷靜,說:“從此奏報便可知,高紹基對延州的控制,確實嚴密,李彬前報方至,他的奏章便隨后而來。殺李彬,不過欲加之罪,更彰其心,朝廷需要慎重處置!” 劉承祐的臉色并不好看,這高紹基,當真冒犯他與朝廷了,而關鍵是,即便這等情況,他卻還需捏著鼻子認了。 深吸了一口氣,劉承祐抬指,吩咐著:“擬詔,追加高允權,與其高名,以高紹基為延州留后,暫署軍政。另,著禮部遣使,前往延州巡檢吊唁,讓高紹基發喪。他不想做朝廷的忠臣,朕便先勸他給其父盡盡孝!” 能夠感受到天子語氣中的怒意,李濤當先應道:“是!” “陛下,延州觀察判官李彬,親近朝廷,可稱忠良。不幸為高紹基所害,據延州奏報,高紹基仍欲加害其家人,朝廷不能不管!”范質拱手,向劉承祐進言道。 “若非范卿提醒,朕險些忽略了!”劉承祐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即道:“一并傳詔高紹基,罪不禍其骨rou,令他釋放李彬家??!” “李彬是哪里人?” “回陛下,籍汝州!”李濤說道。 “將李彬家人,送往汝州安置,賜與田畝、錢糧,當地官府,當善待之!”劉承祐吩咐著。 “是!” 吩咐完,劉承祐眉頭仍舊凝鎖,不由嘆道:“如此綏靖,任高紹基猖狂,只怕有損于朝廷威嚴!” 顯然,哪怕選擇了妥協,劉承祐這心里,很是不爽,有所郁結。 見狀,李濤則勸道:“斷然不會如此,事有輕重緩急,朝廷所取者,乃智斷,顧全大局。今日寬縱于彼,是待他日嚴懲!” 聽李濤這么說,劉承祐眼神瞟向李濤,目光中帶上了少許玩味。而李濤,則露出一抹矜持的笑容,拱手一禮。 第228章 巡邊匯報 “著內廷賞賜,法器、襲衣,發往麟州。允楊業三月假期,回鄉奔喪,擢雁門指揮使王審琦為定襄軍副使,暫典軍務!另,治喪結束,將楊信子楊重訓,調入東京任職!” 趙匡胤還朝覲見,入殿,便聞天子這一番吩咐,微感訝異。卻是定襄軍使楊業之父楊信死了,皇帝很重視,故有此恩典。 得悉,趙匡胤不由感慨道:“陛下對楊將軍之恩重,既令人感佩,又令人艷羨??!” “朕以楊業為股肱,疆防柱石,其家有事,自當施以撫恤,此應有之義!”劉承祐聞之,看著趙匡胤說:“元朗亦為朕之心腹,朝廷大將,大漢柱國!” 趙匡胤當即謙拜道:“陛下恩深信重,臣慚愧難當,唯有竭誠盡忠以報!” 招招手,讓趙匡胤免禮入座,打量了幾眼,初巡邊歸來,滿身風塵之狀。命人奉上茶水,劉承祐說:“元朗此番西巡,歷時兩月,奔走數千里,辛苦了!” “為國奔走,豈敢言苦!”趙匡胤應道。 “此行收獲如何?”劉承祐問:“西南軍隊如何!” 趙匡胤喝了口茶,組織了下語言,答道:“向都監不愧為將帥之英,治兵嚴謹,馭眾服人。西南三萬步騎,cao訓得力,未嘗懈??!臣巡閱三軍,軍容整肅,紀律嚴明,可堪大用!渤??す?,亦有將帥之才,有向、王二公在,足可保朝廷無慮于西南。 眼下,鳳翔、陳倉,已積糧、面五萬余石,軍械旗甲十萬,諸軍將士皆已換裝結束。我朝在西南,可謂兵強馬壯,宣慰軍吏激勵于其間,鼓舞士氣,上至將帥,下至卒伍,無不歡欣振奮,嗷嗷待戰,為國建功。只待朝廷詔令一下,即可發兵伐蜀!” 見皇帝如常一般,認真傾聽,趙匡胤頓了下,繼續道:“隨行的數十軍官,皆以入職軍中為都校,向都監都妥善安排。 臣離開鳳翔之時,受朝廷之命,向都監已分兵卒,準備行輪耕輪戍,若春夏無戰事,當可得糧數萬,以補伐蜀之需……” “朕固知,以向星民之才干,不會讓朕失望!”劉承祐說道:“蜀軍如何?” “敢請陛下,移步輿圖前!” 崇政殿側,掛著大小十余幅地圖,包含秦鳳四州在內的西南輿圖,乃翰林才士收集圖籍、方志綜合情報,新測繪而成。城池、關卡、山川、道路,皆躍然于其上,清晰明了。 借著西南輿圖,趙匡胤向劉承祐匯報道:“到如今,蜀軍屯于秦鳳之兵,已有近四萬。韓保貞率一萬五千兵,沿渭河布防,屯于隴城、成紀、清水三城。李廷珪親典剩余主力,分駐于梁泉、固鎮,占盡散關道谷澗險要,又遣偏師駐于天水,勾連南北。此皆依要道建塞立寨,以備我征伐!蜀主,新遣高彥儔、呂彥珂等蜀將北上,輔助李廷珪?!?/br> 劉承祐目光落在輿圖上,順著趙匡胤的手指游移著,雙手抱懷,思量幾許,說道:“蜀軍如此布防,分段設阻相防,意欲面面俱到,實則處處不足!” “陛下慧眼,一語中的!蜀軍據秦鳳,出兵攻伐關中甚易,反之,我軍欲奪之,亦可直突其境!”趙匡胤頷首,恭維一句,道:“臣曾與向都監,商討軍略,其初步所擬進軍方略,可試言于陛下!” “一旦發兵,向都監打算,分兩路進軍。一路為偏師,沿渭水走隴右大道西進,攻伐秦州,此為疑兵,輔以涇渭之軍佯動于北,尋機奪取天水,截斷秦、鳳之間的聯系。 向都監則自率主力,出散關,沿蜀軍北進之途南下,打鳳州,步步為營,穩扎穩打,以梁泉為餌,誘使蜀軍增援,聚而破之!” “向訓,是打算將會戰戰場,設在梁泉了?”劉承祐摸著下巴。 “正是!”趙匡胤道:“散關道為勾連關中與漢中之通衢要道,但終有險阻。逾梁泉,再往南,為嶺道之巔,地勢尤為險惡,奇峰峻嶺,險象環生,尤其是青泥嶺一段。是故,莫若聚攻于北!” 微微頷首,但劉承祐不免疑慮:“入梁泉前,一路亦頗多險阻,想要破之,也不容易吧!” 趙匡胤則道:“誠然!縱險阻頗多,蜀軍又豈能步步設防,而完備無失。況,兵爭之事,地勢固然重要,也要看用兵指揮,將士戰力,輜重補給,因時因地以制宜! 只要破其北阻,兵臨梁泉,則蜀軍在鳳州一線的布防,必然崩潰,后取青泥、固鎮、金牛險道,直下階成,事則易耳?!?/br> “不過——”說到這兒,趙匡胤欲言又止。 “直言無妨!”劉承祐說。 趙匡胤拱手向劉承祐:“向都監托臣進言陛下,秦鳳攻伐之初,進展定然緩慢,多耗其時,靡費錢糧,希望朝廷,能夠多有耐心……” 劉承祐聞言,微微一訥,隨即瞥了趙匡胤一眼,灑然而笑:“向訓所慮,倒也深遠,這是顧忌朝堂之上??!朕遣大軍伐蜀,是為實現國家大略,其志堅不可摧,豈會動搖?雖有多慮之嫌,但由此可見其所思之周全,朕這邊,倒也又增添一分信心!” “看來,朕得去書一封,讓向訓專于西南兵事,而無后顧之憂!”劉承祐呢喃道。 “陛下英明!”趙匡胤表情微松,贊道。 重新落座,劉承祐又問起西北邊防情況,趙匡胤皆以其見聞細述。 “看來王彥升在鹽州,確實做得不錯!”聽趙匡胤提其在定邊軍的巡檢情況,劉承祐嘴角帶上了少許笑意,露出滿意之態。 趙匡胤看起來,對王彥升也多有好感,說:“王將軍性情雖顯乖張,桀驁不馴,但率直豪邁,頗具英雄氣,可為戍邊大將。負氣好勇之間,卻也非一味用剛。就臣所觀,周遭胡虜,莫不懼其威而束其行,不敢犯之?!?/br> 順便,趙匡胤提起王彥升想要增兵之事,對趙匡胤的安撫答辭,劉承祐也表示認同,說:“朕現在所求者,只需西北安寧,保持局面的平衡穩定,不欲另起波瀾!” “臣明白!”趙匡胤說:“定難軍下屬,常擁步騎過萬,如臨時聚黨項徒附,足可倍之。此時,朝廷確不當逼迫過甚,當施以懷撫。待朝廷騰出手來,自可從容而定之!” “史弘肇那邊情況如何?” “回陛下,鄭國公英勇善戰,不減當年,治兵有方,典事依法,靈州有其鎮守,邊境以安!”趙匡胤斟酌了一番言辭,還是說道:“不過,史公用法甚厲,御下過苛,殺戮過濫,嬉游無度,此為隱患!” 聽其所言,劉承祐倒是沒有多少意外,只是輕嘆道:“看來,無論在京,在洛,還是在邊,這性情手段,卻是沒有多少改變。不過,以其戍朔方,卻也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