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80節
面對天子冷淡的詰問,韓通冷靜下來,反應過來,松開王峻,擺脫王殷與杜漢徽,趕忙起身步至殿中,跪倒在地:“臣酒醉失態,請陛下恕罪!” 酒醉,真是個好借口。 盯了韓通一眼,又看了看王峻,只見其氣息急促,臉色難看,他沒想到,韓通竟敢如此暴躁,今日他的面子,算是丟干凈了。 “軍中酒徒,何其多也!”劉承祐收回了目光,朝文武一笑,似乎想要活躍一下氣氛:“來人,摻韓將軍下去,讓他醒醒酒!” 在場文武,附和著,不管怎么樣,氣氛得維持著。 不過,王峻卻站了起來,理了理衣服,拱手向劉承祐,高聲道:“陛下,韓通目無朝廷禮制,值此佳節,崇元御宴,竟敢對同僚上官,揮拳相向,沖撞犯上,若不重懲,陛下與朝廷,威嚴何在?” 王峻此言落,又是一盆涼水澆下,劉承祐的目光也徹底冷了下來。 第195章 王、韓遭貶 一場歡慶的中秋御宴,最終在尷尬之中,局促地結束了,就如一盤好菜,吃了一大半,發現一只死蒼蠅,十分倒胃口。 散宴之時,劉承祐的臉色十分難看,面上的陰沉幾乎凝成實質,是個人都能感受到皇帝心中的憤怒。 王峻請問罪韓通,韓通也不是泥捏的,當殿呈稟下情,說王峻言辭猖獗,侮辱大將,并對天子不滿,口出不遜。 兩個人,直接在大殿中爭執了起來。對此,劉承祐還能怎么辦,原本他不想當廷發作,但被逼到這個份上,干脆從二者請,一并允了,命衛士當場將二者拿下,打入詔獄。 如此一來,王峻卻有種損人不利己的感覺,韓通是被拿下了,自己也搭進去了。被押下去的時候,那張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這些武夫,太過放肆,驕狂跋扈,肆意妄為,目無君上,無視朝廷禮制,今夜是什么場合,竟敢如此放肆,好好的一場中秋宴,就這樣被搗亂了!”御史中丞趙礪滿臉的憤慨。 看向御史大夫邊歸讜,說:“邊公,必須得彈劾王、韓二人!” “今夜回去,就寫劾章,明日一早呈上去!”邊歸讜直接道,說著加快腳步。 離席的勛貴高官們,不論文武,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兒,所議者,無非是殿上發生的情況。 “侍衛司正副統帥,一朝被拿下,軍中難免動蕩??!”趙弘殷父子,相攜而出,趙弘殷不由嘆道。 趙匡胤望御史那邊瞟了瞟,低聲應道:“王、韓二帥,做得也太過,確是無禮,也不給陛下面子??从纺沁叺那闆r,只怕明日起,朝中也少不了波瀾!” “王侍帥矜功,韓副帥性剛,平日里在司衙,就有沖突,如今在崇元殿上爆發出來,卻是看錯了場合!”趙弘殷道。 趙弘殷如今的軍職,是侍衛步軍都虞侯,與趙匡胤有“一門兩虞侯”之稱。趙匡胤臉色卻不輕松,繼續壓低聲音,說:“兒只慮,軍中起變故,波及到我父子??!” “我兒何意?”不知是被冷風吹的,還是受趙匡胤言語影響,整個人精神了些。 趙匡胤的酒量是真的好,方才在宴間,與禁軍的將帥們,是論碗喝,此時面浮酒意,目光卻十分清明。 左右張望了兩眼,趙匡胤干脆貼上扶著趙弘殷,說:“今夜過后,對王、韓二人,不管陛下如何處置,他們都不可能再居侍帥高位。如此,必定引來侍衛司高層軍職的變動。 父親為侍衛都虞侯,兒為殿前都虞侯,本為人所非議,只怕屆時軍職調動,免不了為人所針對。想郭樞密父子,郭樞密入掌軍機,邢國公便自請離京,所為者何,避嫌。 我父子二人,聲勢與郭樞密他們,自難并論,但朝中軍中,豈缺嫉妒者……” 趙匡胤,不知該說他機靈,還是敏感,但從其鄭重的神情,可見其認真。 而對趙匡胤所言,趙弘殷也警惕起來,琢磨了一陣,嚴肅道:“我兒所慮甚是!這樣,改日我便自請去職,到地方上去!” “兒不是這個意思!”趙匡胤聞言,趕忙道:“父親上了年紀,身體也不爽,如要去職離京,也當是兒主動!” 趙弘殷則搖了搖頭:“正因我年紀到了,到地方上也好養養老。當今天子志在天下,我兒也有壯志,在京中機會多,也是你施展才能的地方。你要是離京了,說不準便被遺忘了,要是皇帝想不起你,豈不蹉跎,白費光陰!” 聽趙弘殷之言,趙匡胤心里,不由生出nongnong的感動,攙扶老父的手,更加穩定有力了。 劉承祐這邊,離席之后,神情冷肅的往崇政殿而去,腳步生風。 “王峻與韓通之間的沖突,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沒有問清楚?”劉承祐問張德鈞。 張德鈞答:“小的已查問在側內侍,起因在王都帥,言辭譏諷,激怒了韓副帥!” “朕問的是具體細節!”劉承祐冷冷道。 張德鈞趕忙將王、韓、二人的對話稟來,雖然難以做到完全復原,但大概意思,是很清晰的。 “是!” 回到殿中,劉承祐氣猶未消,心中就如積壓了一塊壘一般,落座不久,猛地拂過御案,奏章散落一地,嚇得殿中內侍盡低頭。 “參見圣人!” 抬眼,正見大符莊重而來,美眸掃了幾眼,見那些散落的奏章,伸手示意了下,內侍們趕忙上前,快速收拾整理好,逃也似地退下。 “你怎么來了?”劉承祐沉聲問道。 大符坐到劉承祐身旁,柔聲問:“還在生氣?” “焉能不氣,豈能不氣?”劉承祐手指揮著崇元殿方向:“當著滿殿的朝臣,就敢那般放肆,完全不將我這個皇帝放入眼中。中秋御宴,與天同樂,君臣共歡,竟成笑柄!朕威名何在,朝廷威嚴何在!” 見皇帝這怒氣沖沖的模樣,大符卻是不由掩嘴而笑,看得劉承祐一愣:“何故發笑?” “二郎平日威儀孔時,沉穩莊重,少有見你似這般怒不可遏,而形于色。甚覺驚奇,故而發笑?!贝蠓鸬?。 聞言,劉承祐不由看向大符,迎著其目光,注意到他那雙幾乎會說話的眼眸,劉承祐不由搖頭,摸了摸自己的胡茬,說:“看來我是失態了!” 大符伸手,輕柔地在劉承祐胸前撫著,似乎想要將他心胸中的怒氣撫平:“臣子犯錯,二郎依制懲罰即可,何必動怒,傷了身子,多不值得?!?/br> “朕還沒有那么脆弱!”經大符這么勸解,劉承祐心緒慢慢平復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沖她說道:“我所氣者,又豈只王、韓二人。思天下治亂之根源,驕兵悍將難制,必屬其一。以天下未平,朕對軍將們,素來厚祿優待,容忍乃至寬縱。只是,未曾想到,反助漲其驕矜之心!” “韓通,與朕相識于軍中,當年東出太行之時,他便隨我東征西討,欒城之戰,也是九死一生,戰至力竭。五年間,將他從一騎長,升至侍衛副帥。平日里對朕也算恭謹,但他若真心存敬畏,豈能不知場合,僅因一點譏諷,便擅然發作!” 劉承祐將韓通數落了一番,但對王峻卻只字不提。不過在大符面前,發xiele一番,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 掃了眼御案上的奏章,牽著皇后的手起身,說:“走吧,到坤明殿去!” “二郎不理政?”大符有些訝異。 劉承祐說:“今夜偷個懶!” 翌日,劉承祐將樞密院與兵部,以及殿前、侍衛兩司的高級將帥們召集到一起。魏仁溥、折從阮、郭榮、尚洪遷、慕容延釗等人,列坐在場,神情嚴肅。 劉承祐環視一圈,目光冷冽,將案上一疊的奏章,在眾人面前拎了拎,丟在案上,說:“這是朝臣及御史,對王峻與韓通的劾章,一共二十余份,都勸朕對這二人,施以重懲!你們覺得呢?” “當嚴厲懲治!”最先站出來的,就是郭榮,表情冷肅。 “為維護朝制法統,應當懲戒,以警示來者!”魏仁溥語氣緩和些,但態度擺在那里。 劉承祐又看向其他的將帥,當然,在他的威儀之下,所有人的當熱識趣地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傳詔,貶王峻為商州刺史,詔至即動身赴任!”劉承祐手一揮,直接做出決議:“至于韓通,貶為襄州軍使!” “陛下,王、韓二人皆貶,侍衛司當以何人主事,還需請陛下之意!”郭榮向劉承祐請示道。 聞問,劉承祐凝眉考慮了下,似乎有些遲疑。沉吟幾許,說道:“以衛王符彥卿為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統訓侍軍。以興捷軍都指揮使王殷,為副都指揮使,輔助衛王典軍!” “謝陛下!”劉承祐言罷,在場王殷立刻起身,面帶喜色。 在禁軍混了這么多年,南征沒份,沒撈到功勞,正愁上升,卻沒想到好運如此降臨。 當然,衛王符彥卿主侍衛司,鄴城與天雄軍,自然而然地落入朝廷掌控。 第196章 橐駝兒 王峻與韓通二者之間,劉承祐終究有所區別對待。韓通貶至襄陽,則還有復起的機會,異日平定荊湖,用得著襄州兵。而王峻貶至商州,則不然,仕途基本到此為止。 若今后,王峻能反思己過,收斂戾氣,修身養性,那么還可安養終老,如若不思悔改,乃至變本加厲,只怕不得善終。 在不通根理,只知浮表的人眼中,堂堂侍衛司統帥,只是以為冒犯了皇帝,違背朝制,便被貶斥,連降數級。這對皇帝威嚴的維護,還是有些效果的。 當然,王峻之貶,原因又豈僅在中秋夜宴,崇政殿上的沖突,終究只是個引子。對王峻,劉承祐早有不滿,最早能追溯到乾祐元年雞峰山大捷,王峻任鳳翔節度使,在任上便不可一世,驕矜難制。 本著用才之心,將之調至中樞,委以重任,但其脾性不改,與朝臣的沖突、爭端,或在劉承祐預料之中,期許之內,但貪瀆而斂權,跋扈而屢越制,則使劉承祐更生不樂。 攻取淮南,以之為統帥,只稍松韁繩,便如一頭野馬,肆意驕狂。稍作打壓后,有所收斂,回朝之后,劉承祐不念其過,仍以其功將王峻升至侍帥的位置,這可是大漢禁軍的最高軍職。 可即便如此,王峻仍不滿足,自覺賞不配功,屢吐怨言。自禁軍中提拔自己親舊,雖然有許多軍職為兵部所駁,又司衙中,打壓、排擠其他將帥。 如此,也就罷了,今歲制舉,王峻竟然找到知貢舉和凝,向他推薦了一批“賢才俊杰”。和凝不敢當面得罪王峻,應承之后,立刻上稟皇帝,結果如何,可想而知,王峻所舉者,一概未取。 而王峻在崇元殿大放厥詞,蔑視文臣,也有其中的原因。并且,最令劉承祐所憤怒的,也正是他那一句“天子重用文臣,輕視武將”,簡直犯逆鱗,觸到劉承祐敏感處。 說得嚴重點,這不只是妄議欺君,簡直是可以用“禍亂軍心,圖謀不軌”來形容。多年積累的憤怒與不滿,一朝爆發出來,劉承祐沒有直接下令將王峻處死,已算是克制了。 當然,未嘗沒有保韓通的動機,因為就殿上情形來看,動了手的韓通,情節性質更加惡劣。 在劉承祐貶斥決定做下之后,宣慰司這邊,便深明圣意地就王峻的跋扈、犯上行為,進行批判宣揚,趙上交與陶谷各著一文,發往軍、政、民間,著重渲染王峻罪孽之深,而彰天子寬仁之大。 “官家,王峻已然動身,前往商州上任!”向劉承祐匯報的,是張德鈞。 “他有沒說什么?”劉承祐問。 “王峻登車之前,與送行者言,‘飛鳥未盡,良弓已藏;狡兔未死,走狗已烹’?!毙⌒牡孛榱嘶实垡谎?,張德鈞應道。 “倒也像是他說出的話!”翻動冊章的手稍微頓了下,劉承祐淡淡一笑。 張德鈞有些不滿地說道:“這王峻素來居功自傲,此番獲罪遭貶,不思己過,以求更改,反而怨艾激增……” “送王峻的都有誰?”劉承祐打斷張德鈞,問道。 張德鈞也自覺話說多了,趕忙住口,答道:“兵部主事申師厚以及幾名王峻的舊部僚屬!”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劉承祐說道。 “是!” 從始至終,劉承祐始終批閱著奏章,連頭都沒抬一下。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汴河兩岸,是密集的黃柳,河畔一所篷寮內,韓通坐在木扎上,苦飲悶酒。前來送他的人并不多,都被韓通打發掉了。 對于此番遭貶,王峻是不滿,那韓通則是委屈了,但是沒得法,畢竟犯了錯,只后悔腦子不清醒,沒分清場合。 “你不在兵部當差,來此作甚?不是說了,不用送我!”韓通看著策馬而來的兒子韓徽。 韓徽是韓通獨子,素受其父疼愛,二十多歲的青年,長相雖然普通,但氣度上佳。入寮,躬身一禮:“父遠行,為人子者豈有不送者!” “再者,兒此來,是奉陛下之命,來給父親送行!”韓徽說道,掂了掂手中的一小壇酒:“這是陛下賜的御酒!” 聞言,韓通兩眼之中,閃過一道神采,有些激動,朝著皇城方向拜了拜:“看來陛下,還是念著我的!” “快,拆封,給為父滿上!”韓通將自己杯中酒倒掉,對其子道。 韓徽顯得分外從容,有條不紊,給韓通倒酒,又給自己滿上,舉杯道:“父親此去襄州,萬勿珍重,兒在東京,當日夜祈禱,身體康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