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77節
“河東兵制改革情況,奏疏上,朕已閱許多,然具體情況,還需你這親歷目睹之臣敘說一番!”和煦的笑容,矜持地掛在嘴角,劉承祐問。 聞詢,趙匡胤立刻將整兵前后細況,略無遺漏地敘述而來。完全是按照著樞密院那邊的整兵條制來的,話里也聽不出紕漏,從趙匡胤這么一番描述,劉承祐這邊,印象倒是更加深刻了幾分。 略作沉吟說道:“河東精銳,盡數抽調東京,地方上的鎮守保境,當無影響吧!”劉承祐說。 趙匡胤不假思索答來:“河東都司之下,尚有萬卒,以太原府為中心,分鎮諸府。彼等雖不如所選士卒精銳,卻足保一方安寧,再加有王都指揮使調教訓練。所裁之卒,或在府縣當差,或在鄉里為吏,再次者亦發放錢糧、田畝,在村野宣化陛下與朝廷的德政恩澤。是故,地方之治安,當無憂!” “進京將士家小,可曾安頓好!”劉承祐又問。 “此事,河東布政使司,當有細報!”趙匡胤下意識地小心了些,答道:“不過,就臣所知,進京將士,每人家里,官府都已按恩制,發放土地、農具、耕牛。范相公責令各地官府,小心cao辦此事,是以將士聞之,軍心大悅!” “嗯……”瞟了趙匡胤兩眼,劉承祐身體前傾,言語中帶著點好奇:“朕聽聞你年少時,曾游歷中原,求職于諸州。也曾投效過王彥超,卻為其所拒,今夏相逢于太原,也共事一場,再加你已是我大漢殿前都虞侯,王彥超是何反應?” 聽天子提及此,趙匡胤也不由笑了,答道:“再見已是近十載,王都指揮使親自設宴,向臣賠禮,臣赴約,卻不敢受其禮!” “為何?對他當年之看輕小視,仍心存掛礙,有所不滿?”劉承祐愈見好奇。 趙匡胤搖頭,解釋說:“陛下誤會了。臣當初年少,輕狂無知,至王都指揮使麾下,即求取軍校一職。試想,當時臣少不更事,既無名聲,又未展其才,豈能后來居上,從軍校任起。王都指揮使不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臣豈會以此怨之。 至今思來,反覺當初自己,好高騖遠,頗有羞臊之感。再加,當初臣囊中羞澀,王都指揮使還以錢財路費相贈,此為恩德,是故臣應邀,卻不敢受賠罪之禮! 而今已同殿為臣,替陛下與大漢盡忠,更當捐棄前嫌,一體為公。更何況,臣與王都指揮使之間,遠談不上嫌隙!” “真是深明事理,心胸開闊??!”劉承祐夸獎道。 “多謝陛下褒獎,臣只是遵從本心,更不敢因私廢公!”趙匡胤斂容道。 劉承祐不禁多掃了趙匡胤幾眼,略作思忖,問:“你到晉北三軍一巡,定襄、寧化、保寧三軍,能否抵抗契丹?” 聽天子問起邊備,趙匡胤立刻進入角色,應來:“定襄、保寧兩軍,皆由原代州、府州戍軍,改編而來,他們久在邊地,兵備完善,訓練有素,又有長期與契丹作戰對抗的經歷,熟悉敵情與作戰方式,戰力強悍,可稱精銳。 沿邊,亦據形勝地勢,置堡壘、軍寨,進取或許不足,但防備足可。寧化軍初置,所選兵員,或稍遜一籌,但李軍使乃宿將,有其統率訓練,只需保證兵甲錢糧供給,朝廷亦可安心!” “另外?!鳖D了頓,趙匡胤說道:“臣在晉北聽聞,契丹主以南院大王耶律撻烈坐鎮云、蔚,此人到任不足一年,均賦役,勸耕稼,賞罰信明,得士卒心,能才政績,甚為卓越。臣以為,此為大患,朝廷不可小之!” “看來,你此番北邊一行,所獲不匪??!”劉承祐嘆道:“那耶律撻烈,楊業在京之時,也和朕說過,確是不俗。契丹雖屬胡寇,其勢興揚,稱霸北域數十載,治下確有能臣良將??!如欲北伐,復取河山,想來也不易??!” “我大漢有明君雄主,御下經國之臣,能征之將,更不可勝數,豈是契丹所能并論。加以時日,陛下必能興兵北上,成就大業!”趙匡胤卻顯得很有信心的樣子。 劉承祐業應道:“說得是!你趙元朗,正是那能征慣戰之將,朕何慮于區區一耶律撻烈!” “好了,你初歸來,滿身疲敝,下去休息吧!”輕吁一口氣,劉承祐臉上恢復和藹,沖趙匡胤道:“以你河東之功,朕自當犒賞,不過你任殿前都虞侯不久,短時間內不便高拔。這樣,朕將你升爵為稷山侯,賜絹十匹,錢百貫!” “臣謝恩!”趙匡胤起身,拜倒。 “另外,朕知道你愛喝酒,喜痛飲。吳越王前不久給朕進貢了二十壇細酒常陳釀,據說年份皆在十年以上,朕賞你兩壇,回去嘗嘗看,給你放三日假,許你宿醉一場!”劉承祐繼續道。 “還有,聽聞你父身體不好,稍后一道去領取幾只山參與補品。趙老將軍也是沙場宿將,于國有功,用略素為朕所敬佩……” “陛下關懷至此,臣感激涕零,唯盡忠以報!”趙匡胤再拜,觀其表情,內心感動,似乎,無以復加。 劉承祐朝張德鈞示意了下,讓他領趙匡胤退殿,并安排賞賜事宜。 待其離去,回味一番與趙的交談,劉承祐不得不承認,趙匡胤確實是國之干才。其領軍、治軍之才,已然見識過,有個念頭,要不要給趙匡胤一府,讓他去當父母官,歷練歷練。 不過,也只是轉念一想罷了,至少就眼下而言,趙匡胤的軍才,是值得劉承祐好生使用一番的。倒是郭榮,讓他到地方上,當一道之布政使,可作考慮。 未己,殿侍通報,高懷德求見,詔宣。 高懷德入內,立刻就抓住了劉承祐的目光,只見其頭纏白巾,雙眼通紅,見到劉承祐,即拜倒,六尺漢子,泣聲道:“陛下,家父去了!” 聞之,劉承祐驚起,不管真實心理如何,但表面功夫務必到位,驚愕道:“什么!” 接過高行周的遺表,劉承祐神情凝重地閱讀完,悵然哀嘆:“朕失一長輩,大漢失一柱國??!” 第190章 榮寵無過于高氏 臨清王府,內外一片素色,林立的白幡在秋風中飄動,一切燈籠火燭,皆改白色,所有艷麗之物都被收起,王府上下,彌漫在一片rou眼可見的哀傷氣氛中,就如已露蕭瑟的秋風那般,讓人心生戚然。 靈堂早已搭設好,靈座上,很有儀式感地擺放著酒、果祭品及香爐,煙熏含香,催人淚下。大斂過后,高行周的遺體已被置于槨內,除錦衣、珠玉之物外,聽從高行周的遺囑,將他征戰多年的鎧甲、寶劍、戰刀、雕弓,全部置于其中,幾乎填滿棺槨縫隙。 靈牌高立,規制書寫,皆依郡王例,劉承祐親自替高行周擬定謚號,曰武穆。又著宰相馮道,給高行周寫一篇墓志銘。 高懷德是高行周唯一的兒子,自然是作為主喪人,以其子歲數尚小,不能視事,故從高氏近親中選了一名在京子侄,以為護喪。 哀樂之中,披頭散發,披麻戴孝,面帶悲慟,拜謝前來吊唁的賓客。高行周生前,地位高貴,名望甚高,是故京中,稍有資格的文武,皆紛紛著素衣前來,以盡哀思。 劉承祐稍晚些,親自出宮過府,與貴妃高氏相攜而來,再加上三皇子劉晞。靈堂前,看著一眾文武,文臣自不用說,倒是那些武將,基本都是自發前來,不乏京外近畿之將,聞訊飛馬而來。高家雖然不如符家那般人丁興旺,但在軍隊中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當然,劉承祐也相信,這些文武中,更多的人是,看重高行周的身份,看重他這個大漢天子對高家的寵信。 進堂行禮,劉承祐保持著肅容,悵然而嘆,朝高懷德寬慰道:“逝者已去,萬望節哀!” 高貴妃這兩日情緒本就不佳,高行周走得突然,讓人完全反應不過來,貴妃也因為沒能見到老父最后一面,深感自責,畢竟不是千里相隔。 此時終于隨駕出宮,感受著周遭的氣氛,自是悲從中來,潸然淚下,將絲帕染濕,猶不能止。見母親哭啼啼的,坐在一邊小皇子劉晞,也跟著,眼淚說來就來,嚎啕大哭。高貴妃情緒不對,劉承祐嘆了口氣,上前將之扶起,輕聲寬慰著。 “娘子有孕在身,還望保重,切勿傷了身子,父親身后之事,自有為兄cao持!”高懷德也不由出言開解。 又帶動著大哭一場,高貴妃方才在攙扶之下,隨皇帝回宮。天子在時,群情肅穆,天子走后,哀傷的氣氛更加濃郁,但到場的文武們,卻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御輦之上,高貴妃依偎與劉承祐依偎著,豐潤曼妙的身軀緊緊地貼著,雖說俏麗一身孝,難得見高氏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但此時此景,劉承祐卻也還不至于起什么齷齪心思。 見其雙眸通紅,仰頭望著劉承祐說:“官家,我想出宮回府,替亡父守靈!” 劉承祐眉頭一凝說道:“藏用可善理后事,你身子不便,未免觸景生情,還是在宮中休養,下葬之日,再行出宮,送婦翁最后一程!” 不過,一向對劉承祐言聽計從,恭順有加的高貴妃,此番卻固執地看著他:“請官家成全!” “罷了,你有此孝心,朕又豈能強行奪情,回宮收拾收拾吧,朕允了!”劉承祐嘆了氣。 “謝官家!”高貴妃又沒能忍住眼淚。 回到宮內,正坐御案,沉思良久,召來李昉,盯著他,問:“那些違制,私自進京吊唁的軍將,可曾都記清楚了?” “皆聽陛下之意,錄寫下來了,一共十三人,都是近畿禁軍、鎮軍將領,其他人,或有告假,或在休沐,故未記錄!請陛下御覽!”迎著皇帝的目光,李昉有些小心,呈上的一張薄紙,明明輕若飄萍,他卻一副如捧巨石的樣子,手微微在抖。 接過,劉承祐瀏覽了一遍,沒有什么高級將領,都是中層軍官,高行周的舊部,帶著點感慨,說:“這些人,都是忠義之士啊,朝廷當大用,明遠,你說是不是???” 聞問,李昉仍舊小心地應道:“陛下說得是!” 當然,李昉表情上流露出的,分明是“陛下說是就是”,只是不好明言罷了。見其小心翼翼地樣子,劉承祐擺擺手:“去看看,有什么新的奏疏!” “是!”李昉松了口氣,轉過身去,心中感觸頗深。 天子對高氏之榮寵,可謂深厚,幾不于皇后、惠妃所出符氏,但是,雖然只讓他記錄了一些中下層軍官的名字,李昉便有一種圣人難測,如履薄冰的感覺。 劉承祐又將那份名單瀏覽一遍,輕輕地拿起,取出鑰匙,鎖到他的一處積攢多年的“密檔”之中。 對于這些軍官,劉承祐沒有大懲的意思,畢竟彼輩也算出于道義,再加高行周才死兩日,他也不便對其舊部動手,那樣顯得吃相太難看,不利于他大漢天子的形象。 不過,終究是違了例,大懲沒有,小誡卻少不了,必須得有所警告,還有彼輩上官,也有御下不嚴之過,在劉承祐這邊,都記錄在檔…… “陛下,金州防御使馮暉病故,下屬將吏,共推其子馮繼業為留守,上表朝廷,請封!”李昉帶給劉承祐一則消息。 金州防御使馮暉,也是沙場老將,久經戰事,歷仕四朝,出身于大名鼎鼎的“銀槍效節軍”。自后晉天福四年(939年)起,十年間,兩度出鎮靈武,羈縻涼州、河西之地,任上恩撫并用,還與藥元福合力大破黨項,功績斐然。 不過,在乾祐四年,劉承祐下詔以鄭國公史弘肇赴邊,為朔方節度使,馮暉自然而然地,被調離。此公還算識趣,老實聽調,據說是其年近六旬,身體虧壞,縱有心也無力與朝廷相抗,再加當時黨項雜虜作亂,不甚安寧。 金州,地處大漢西南,也是偏狹之地,北接秦嶺,南依巴山,漢水橫貫其間。原本的防御使康彥環,同去年被郭榮的殺了的濮州刺史張建雄一樣,也是趁晉末之時,自立投誠,多年以來,自專軍政,在金州自娛自樂。 張建雄死后,劉承祐想起了此人,干脆將馮暉調到金州??祻┉h妄圖抗命,被馮暉梟首,送呈東京。讓劉承祐有所不滿的是,那康彥環在金州任上,聚斂之大量財貨,沒有一文輸送開封,據說都被馮暉的兒子們給瓜分了。 如今,馮暉死了,其子卻欲做那繼任者,還敢大言炎炎地上表請封。 “呵!”劉承祐將奏疏丟在案上,抬首即問:“今日何日?” “回陛下,乾祐五年七月十日!”李昉答。 劉承祐的語氣中滿是譏誚:“朕還以為,時間倒退了十幾年,還是方鎮割據,父死子繼那一套?這馮繼業何許人,敢這般向朝廷要官?” 見皇帝生氣了,李昉趕忙解釋道:“陛下,馮繼業乃幼子。另有金州判官密奏朝廷,說馮繼業為爭家產,趁馮暉病重之際,殺害其長兄。金州僚屬上下請奏于朝廷,也是受到馮繼業的脅迫!” “好樣的!朕當政這些年,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等情況!”劉承祐怒極而笑,沖李昉吩咐著:“讓宰相們商議商議,如何處置!金州雖然偏狹,但還是大漢國土,容不得這種弒兄犯上的惡逆猖狂!” “是!” 金州之事,于劉承祐而言,不過小事,那么多藩鎮節度,都被他輕松拿捏,一個小小的馮繼業,倒行逆施,翻不起什么波瀾。不過,金州的情況,落在大漢朝廷收權改革,整頓內政的大背景下,反倒顯得有些特殊。 未己,貴妃高氏,出宮回府,給老夫守靈。劉承祐隨即下令,命欽天監替高行周測風水,選葬地,卜葬日,又著工部設計墓xue,撥給錢糧建造。 臨清王的爵位,劉承祐欲以高懷德繼之,但高懷德力辭不受。劉承祐以國丈福蔭,定要賞他,高懷德則言,他已受其父蔭庇,不敢奢求更多,大丈夫如欲功名勛爵,當建功自取。 對于高懷德的豪邁,劉承祐很是欣賞,但仍舊要將高行周遺澤賜之,將高懷德的爵位自縣侯,提升至臨清郡公…… 劉承祐與高懷德之間的對話,當然屬于一場演戲。為那些鼓吹“世襲罔替”的人,降降溫,這些年,劉承祐已在控制爵位的賞賜,過往之泛濫,先朝遺臣,待其死,則收回,沒有承襲的道理。 但是開國之功臣們,卻需劉承祐慎重而行。 后,劉承祐又下詔,高行周下葬之時,京中文武五品以上,悉往。 第191章 財制變動 坤明殿中,已隆起孕肚的符惠妃與皇后大符坐著,說著些體己話。 “你初孕,當好生養胎,秋意愈濃,天氣漸冷,當注意飲食,切莫著了涼!”大符如往常一般,不厭其煩地,向meimei叮囑著。 “嗯!”符惠妃輕輕地應了聲,然后輕聲呢喃道:“同樣有孕,人家不照樣出宮奔波,耐勞苦,卻不顧腹中的皇家血脈,賺出好大一份名聲!” 聽meimei這般講,大符當然知道,小符嘴里說的是什么情況,嘆了口氣:“你又去聽那些閑言碎語了!” 小符嫩唇一癟,說:“這段時間,宮里宮外,都在傳揚,說高貴妃孝順,太后也夸她,官家也疼她,只是覺得她做作!” 大符聞之,忍不住多瞧了meimei兩眼。自懷孕之后,符惠妃性情有了十分明顯的變化,敏感了許多,多愁善感,當然,有一部分皇帝冷落的緣故,尤其與折賢妃、高貴妃他們那般對比。 皇后大概能理解meimei的心情,沒有生氣,只是輕撫其手,寬慰道:“你??!臨清王故去,高娘子畢竟喪父,官家心憐之,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卻不可,再于宮中,在背后,摻和那些是非,安分殿內,替官家生兒育女,為皇家開枝散葉,才是最重要的!” 小符蛾眉輕蹙,對大符道:“我只是聽不得那些人傳,說jiejie雖是皇后,宮中時候官家最久的卻是貴妃,官家最喜愛的也是貴妃……” “這段時間,官家都少有到jiejie這邊來了吧!” 見狀,大符不由搖了搖頭,點著小符額上:“你這腦袋里,不要去想這些事,深宮之中,是非頗多,不要去管它。官家國事繁忙,對后宮少有顧及,知道你也寂寞了,有時間多來我這邊坐坐。官家那邊,我也會和他說,讓他抽時間去春蘭殿,陪陪你?!?/br> “jiejie,我不是這個意思……”小符也聰穎,忍不住道。 抬手止住她,大符玉容氣度之間,極具大婦之姿,以一種告誡的語氣說道:“官家雄略,心懷天下,勤勞國政,已是辛苦。你我姐妹,有幸侍駕,更當多多體諒,盡心伺候。莫要以這爭風吃醋之事,讓官家煩惱!今日你這些話,若是傳入官家耳中,他會不高興的!” 見大符這么說,小符不敢頂嘴,乖巧得應了聲:“是!”